连长安怔然许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如此……原来是你……”
陈静但笑不言。
她镇定心神,放下手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长安以为,这世上并无真正‘平白无故’的好处。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您所为何来?又想要连长安‘报答’什么,尽管开口吧。”
陈静的神情八风不动,笑容里竟有几分看透人心超尘出逸的庄严宝相:“宗主果然明慧,如此正好——”
他一挥手,身旁的青衣僮儿立刻揭开手中捧着的木匣,匣内爬着三只手指粗细、黑黢黢的蠕虫。
连长安不禁倒吸口冷气,脱口道:“水蛭?”
“是,”陈静意态悠然,“正如宗主所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夫想要您的血,莲华血。”
“……这第一只水蛭权当宗主您答谢老夫援手之德;这第二只水蛭若您答允,老夫这僮儿自当替您去掉面上伪装,还您原本绝世风华;至于这第三只……老夫有幸替宗主诊脉,知您四肢百骸内自有护体真气,只是无法使动自如罢了;恰我有一套家传的针灸导引之法,可将您周身气息逼入丹田,数个时辰之内为您所用——如何?”
连长安听他面无波澜絮絮而谈,忽然感觉胸口狂跳;仿佛站在一口深井之侧,垂头向寒气上涌黑漆漆的井底张望,那样一种不自禁地毛发直耸。
她强自压抑这种莫测的预感,问道:“然后呢?”
陈静又笑了;连长安眼前一花,刹那间竟看到美与丑、年轻与年老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在他脸上混杂出现。“……没有‘然后’,”她听见他说,“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她还有的选择吗?手无缚鸡之力的滋味,她受够了。
“好,好,好……”长安连说三个“好”字,伸手去取药僮手中木匣——却有双坚定有力的手伸过来,按在她的柔荑上。
一直旁观在侧缄默不语的扎格尔忽然上前,面色肃冷,问向陈静:“你究竟是谁?”
“……身世浮名,青春白发,都是镜中尘土,不过虚幻而已,”老郎中镇定自若地反诘道,“扎格尔塔索,您又是谁?”
***
杨赫周身短打,口中咬定匕首,人在一溜滴水飞檐上疾行,心始终高高悬着。他的轻身功夫不差,耳力尤佳,但尽管如此,依然不敢有半分托大。
“烦杨什长走一趟,”遣他来时,宗主如此吩咐,“你忽然离去,那人不会全无察觉。若我是她,定然变更计划。”
“敢问宗主,若真有……意外,属下该当如何?”
那时候连长安微微一笑,答道:“我在麒麟堂外等,而你便宜从事。杨什长,我能嘱咐你的唯有一句话:先保全自己,然后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
杨赫伏在一道屋脊之后,不禁皱眉;比起叫他直闯刀山火海,也许“随机应变”这四个字还要更难出几分。隔壁院子便是白莲诸人的落脚处,可眼下他分明等了这许久,除了两声野猫的嘶叫,竟没听到半点声息。难道自己真的来晚了?
暗夜寂寂,耳鼓中怦怦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到最后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膨胀又收紧的生硬节奏里。若再无动静,那么自己只有两个选择:或者冒险一探,或者彻底放弃立时回转——计划定然有变,宗主需要他。
便在这时,黑暗里传来一阵刮擦声响,像是最轻微的金属的碰撞,抑或是什么沉重的钝物从青石地砖上拖过……杨什长凝神静听,可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已不能再等,当机立断单手在屋瓦上一撑,人已轻飘飘飞起,影子般轻盈地掠过两重房檐,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向脚下张望。
四四方方的院落中竖着一只大火盆,火焰业已熄去,只剩下明明灭灭红色的余烬。可他第一眼看到的并非这余烬,事实上他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一切,杨什长全部的目光都被地面上一道窄长的紫色所吸引。
他愣住了,全然无法移开眼,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像是条丢在地上的闪闪发光的绦带,像是天上璀璨的银河——亮紫色、仿佛正在燃烧一般闪烁着的银河。
——那紫色溪流蜿蜒淌过多半个院子,淌向左侧一排厢房,从两扇木门下头钻了进去。
***
一切都如同预料,一切都平安顺遂。可是连流苏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她回过头去,在空旷的长街上久久伫立,幕离被夜风吹起,于肩后飘荡。
“……你们听见了吗?”她忽然问。
欧阳岫中了她的夺魂术,已经是个木偶了,自然不会回答;是身侧另一位年轻的白莲之子凑上前来,问:“宗主,您有何吩咐?”
方才,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叶校尉……叶校尉您怎么了?”声音随风传来,犹如耳语,很低,却赫然很清晰——这当然是错觉,他们离开叶洲伏尸的院落,少说也有十七八条街巷了。转过这个路口,眼见便是廷尉府的高墙。
于是流苏摆摆手:“没什么……斥候回来了么?前头可有动静?”
有人跪伏于地:“禀宗主,万无一失。”
幕离之下,连流苏也不由微微一笑。
廷尉府的高墙是用大块条石混着糯米浆修筑而成的,外头还抹了一层厚厚的泥灰,高耸光滑,连个搭手处都没有。但这难不倒身经百战的白莲,只听暗夜里道道劲风,五六柄如意爪、七宝钩早搭上墙头,粉尘簌簌而落。
勿须多做吩咐,就像是旧日里千百次在校场上习练过的那般,白莲诸人除却留在墙外接应的数名,其余的全都依次攀上墙去,手脚无声无息。
最后越过高墙的是‘白莲宗主’,她搀着腿上有伤的欧阳岫,身形飘忽,宛若腾云。
高墙那一面是郁郁葱葱的花园,祭酒柳城走过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禀告宗主,手下人业已成功拔去了两道外围岗哨,控制了廷尉府的后门。连流苏颔首,玉白的十指比划了个手势,柳祭酒面上顿时阴晴不定。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连流苏当即冷哼半声,视他如无物,手臂向前一挥,身子已当先窜了出去。
——她不必回头,她知道他们都会跟上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他从没说过“同生共死”——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也许所谓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在一起,悲伤也在一起;负担各自也负担彼此,相依相伴一路同行,走到哪儿算哪儿……等到了有一天,男人死了,或者女人死了,剩下的那一个就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然后狠醉一场,痛哭一场,形影相吊继续上路……
——只是不能忘……一辈子不能忘……
这是我的爱情观……
【三八】生尽欢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渔家傲》***
三十余人在花树间飞快穿梭,头顶斜刺出来的枝条不住抽打,脚下的泥土沙沙作响。不时有戛然而止的闷哼从前后左右传来,那都是在林中巡回的廷尉府士卒——白莲之子们没有一次失手,没有泄露半声不该有的呼叫。
后园并不算大,众人很快找到了目的地:那是花树间一栋低矮的石造小屋,屋前有大片空旷的开阔处。此时此刻,空地上停着不少木造囚车,囚车旁则逡巡着十余名披坚执锐的守卫——半数囚车里装满了人,还有半数则是空的。
石造小屋内不断有人进出,一趟一趟挟出若干乱发披面满身血污的囚徒。沉重的锁链在地上拖行,叮当碰撞,没有人说话,仿佛这是一场荒诞的哑剧。
过了大约一顿饭工夫,所有的囚车都被填满,石屋中,有人从内里关上了厚重的大门。祭酒柳城伏在一丛灌木后面粗略点算,俘虏足有六七十人之数。六七十位弟兄!他不由满心大喜;却又隐隐觉得不安——押送的廷尉远比自己预料的少多了,只得二十余名,其他的全都踪影不见。
许是……老宗主在天有灵吧……他这样对自己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抚怀中那颗狂跳的心。
风声擦着树梢狂奔而过,听在耳中宛如鬼哭。忽然鞭子利响,顺着空地旁唯一一条蜿蜒小路,囚车辘辘移动,鱼贯而行,碾碎两旁枯枝投下的斑驳阴影。白莲宗主一声令下,众人已疾扑出去;所有的兵刃一齐出鞘,一阵哐啷啷的鸣叫。没有谁喊出冲杀的号子,只是各个血红着双眼——准!狠!一击毙命!
柳城手中的分水峨嵋刺顺着甲叶的缝隙捅了进去,再拔出时半条胳膊都被喷出来的鲜血染透了。弹指之间对手尽皆倒地,只有两三位白莲之子受了轻伤,计划进展得再顺利不过——可是他的心却赫然跳得更快了。
众人从死尸身上剥下甲胄、搜出腰牌,利落换装,一切行动都在夜色的掩映下完美无缺。不过片刻,复又推着囚车辗转而去,直向廷尉府的后门。
高墙再次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之内,柳祭酒恨不得胁生双翼、化身为鸟,径直飞过那一道灰沉沉的阻隔……却在此时,四面八方几十把松明火烛齐齐亮起,黑暗一卷而空,将半个廷尉府都映成白昼。
依然没有人说话,吹却风向,除却拉囚车的骡子喷出的响鼻,统统鸦雀无声——他们都是军纪如铁的战士,血管中没有一丝软弱;即使面对的是火光里无数闪烁的箭镞。
黑色幕离,黑色披风;遍体黑衣的人儿向前两步,腰间的光风剑在腿侧轻拍。
柳城终于忍不住低呼一声:“宗主——”
连流苏毫不理睬,昂首朗声道:“蒋兴禹,我依约而来,我会让他们乖乖听话放下兵刃——叫你的人撤掉箭!”
镇定不再,一阵惊恐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人群;前后左右寒铁的箭阵纹丝不动。
连流苏的声音越发拔高,尖细几近失控:“蒋兴禹!何隐可是向我发过誓的,绝不伤他们的性命,只要活口!”
“……哈哈哈,何隐?”高墙上一个羽扇纶巾的人儿在火光中影影绰绰,简直就像戏文里传唱的诸葛孔明,“天要变了,小妞儿。何隐那逆贼如今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恐怕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就让本千户送你们去黄泉地狱吧,一路相伴,刚好不寂寞!”
死亡宛如瓢泼大雨,当头砸落——祭酒柳城逼迫自己对那些闪着锐利光辉的雨点凝望;他真的不敢转头,他全然失去了向“白莲宗主”投去轻轻一瞥的勇气。
***
马匹雄健的背脊在身下律动,连长安还未奔至近前,已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灰烬的味道。正如扎格尔所说,她的坐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家伙;她只心随意转轻轻一勒马缰,马儿就稳稳收住了蹄子。
廷尉府的方向,有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浓重的烟雾冉冉上升;几乎与此同时,右前方极远处也亮了起来,连长安知道,那是龙城屯兵营的粮仓。
——扎格尔答应她的,做到了。
一时间南北东西,簇簇火焰次第燃烧,就连天空也被染上了诡异的霓彩。整座城池从睡梦中惊醒,呼叫众人救火的锣鼓声此起彼伏。连长安双膝轻夹马腹,马儿乖觉地向前一窜,蹄声哒哒,在石板路上敲响。她如扎格尔劝告的那般,将整个身子贴伏在马鞍上,无数暗影从身侧急速掠过,眼前能看到的有限,能看清的更少,她却没有精力计较这一切,只是埋头疾行。
她原本希冀在半道上拦下白莲诸人,可这计划显然落空了;甚至连派去打探情形的杨什长也渺无音信。连长安此刻唯有一条路可走——唯有向前。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冲出街巷的;只记得有一道流矢从头顶呼啸飞过,斜斜插在身后不远处的地上,廷尉府的高墙已在眼前。
“……你该等一等!”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扎格尔和他的人正在赶过来,再等一等……”
可是这声音委实太过微弱,马匹已冲了出去。地面黏腻潮湿,她看见一名身穿皮甲的廷尉脚底打滑,身子猛地踉跄,朝她刺过来的长矛险些把自己绊倒。连长安首先想到了“地上全是血”,第二个念头则是“先下手为强”——于是她在脑海中竭力回忆陈静所教的运气法门,一提内息,手中握着的长刀挥出,从颈侧直到腋窝,径直削掉了那倒霉家伙半个肩膀。
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初春的温暖的杏花雨里,虎口震得隐隐发麻。她隐约听见高处有人叫喊,两三根箭矢飞了过来,一一打在她身上,又一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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