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三十七……这个数比昨夜多出三成,看来“宗主”的整个白天并没有白等——但仍然太少了。按照他的估计,廷尉府内至少也有七八十名全副武装的廷尉,而在这些廷尉之外,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还有别的兵力。以一敌三、以一敌十,或者……更多?
这三十七人全都是从紫极门的血海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从廷尉们一层一层的围追堵截中闯过来的,全都是真正身经百战、如磐石般坚硬亦如黄金般珍贵的“白莲”精锐;而今夜,这一去,不知能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我变了;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叶洲深刻地明白,我已学会了“怀疑”。
“连怀箴”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又是一副遍体黑衣、幕离覆面的打扮;完全瞧不出身负重伤。在她身后,腿上扎着绷带、步履还有些不稳的侍剑欧阳岫昂首跟随,双手捧定一柄长剑。
剑身细长,形貌古朴;玄色剑鞘,金银吞口,剑柄镶着一颗苍白的宝玉——在场的人看到这柄剑,士气陡然上升,挺直的背脊越发直了两分。就连叶洲,也觉得一股血气骤然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人人都认得,那是连氏代代相传的族剑,曾经属于“白莲”一位接一位如英雄那样活着又像英雄那样死去的祖先——“霁月光风”,一柄在南一柄在北,这就是“光风”宝剑。
“祖先有灵,佑吾莲华繁茂,佑吾旗开得胜……”
“连怀箴”的声音虽细,却显然已努力说得字字清晰。她念诵完流传了数百年的祷词,一抬手,虚空中忽然烧起一簇小小的火焰,苍白的火焰——那火焰仿佛被微风推送着,径直向竖在庭院中的火盆飞去,盆中烈火猛地高涨,瞬间变作惨白颜色,仿佛死人的骨骸。
没有谁呼喊——这不是白莲军的校场,而是敌人的营盘;但那白焰分明已飞入每个人的眼底,在其间熊熊燃烧,至死也不会熄灭。
——虽然只有三十七人,但他们一定会力战至死。
叶洲本应该觉得热血沸腾的,但此刻,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回到驸马府绣房中,亲生兄弟的尸身摆在眼前,每一根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冰。
“……叶校尉,”不知何时,众人都已散入黑暗,“连怀箴”来到他身边;呼唤他的名字,吩咐道,“今夜你跟着我,与欧阳侍剑一起,你们就是我的盾与剑。”
叶洲连忙答应:“是,属下遵命。但不知……”
“连怀箴”正从欧阳岫手中接过“光风剑”,系在自己腰间;幕离下发出一个闷闷的声音:“什么事?”
“但不知……宗主有何计议?”
“叶洲,难不成你和柳城那蠢才一样,也被慕容小儿的狗崽子们吓糊涂了?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会在开战前,特意向你‘解释’么?”
“不,不会……”这叶洲也得承认,谁都必须承认——盛莲将军一向专行独断,而她也一直是对的。
“连怀箴”在幕离下冷笑。
不能再等了,叶洲暗自寻思,担任斥候的最初的一批人业已出发,再等下去,谁也不敢保证,夜幕下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轻轻叹口气,轻轻道:“宗主,属下斗胆……请进一步说话。”
幕离下依然在冷笑,但她的确走近了两步,与叶洲只在咫尺之间。
“……你是谁?”他问,他分明感觉到了宽大的黑衣下她的战栗;叶洲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不是怀箴,怀箴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静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有的,唯有静默……以及黑暗。
一只月光一样白、枯骨一样白、火焰一样白的纤纤玉手,从松风以及浪涛般的黑衣下伸出,轻轻摘去了头上的幕离。她的伤口包着白布,她的面颊上有两道极长、极显眼的刀疤,她有着连怀箴的脸。
但很快的,那张脸悄然隐去,仿佛一阵风吹过湖面,吹皱一池春水,水面平静之后,呈现在叶洲眼前的,是另外一张迥然不同的容颜。
“我是小姐的‘影’……你说的没错,‘光’早已消失,现在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唯有‘阴影’——叶校尉,你还记得我吧?”
他当然记得她,在这张脸被扎格尔毁掉之前,也曾明艳娇俏,也曾青春洋溢;在那个令叶洲终生也无法忘怀的夜晚,就是她提一盏纸灯,颤巍巍引着自己穿过驸马府一重一重的院落,引着他无法克制的心猿意马……
“何流苏,”他说,“我早该想起是你的……老宗主说过的,你的天资本也是万里挑一。”
“……何?”她低声重复他的话,脸上掠过一抹痛苦的神色,“不,不是的……我姓连,他答应过有朝一日要将我的名字记入族谱,我……‘连’怀瑜——怀谨、怀箴、怀瑜……他答应过我的,只要那贱人入宫的事体忙完,就公布于众……”
叶洲吃了一惊,却又同时恍然大悟:“原来你也是老宗主的骨血……”
——与她一样;都是连驸马的庶出女儿。只不过一个被人刻意淡漠,另一个以“故人之子”的身份不尴不尬的存在着。
叶洲终于懂了:“所以,你也想做……宗主?”
流苏咯咯笑起来,“你以为你明白了是么,叶洲?你明白了什么?你还记得上次见面时我和你说的话么?无论如何功成名就,你始终是连家的狗——你也是,我也是;永远都是连家的狗!”
流苏忽然微弱地摇了摇头,冷冷道:“你不会明白的,叶洲……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小姐她有多么非同凡响。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宗主’,这世上唯一配成为白莲宗主的,只有她,唯她一人……”
“她死了……”叶洲说,喉管中干裂流血,痛不可当。
“是,她死了!”流苏飞快接口,神色狰狞,“光已经熄灭,‘白莲’已经死了。你们……我们……为何还要虚假的活着?凭什么还活着?都该死……她配得上所有人的血……”
“你……疯了!”叶洲不寒而栗,紧紧攥住拳头。
“……小姐在等你,”流苏忽然换回了连怀箴的面孔,双眸深邃犹如夜色下癫狂的大海——她向他露出无比甜美的笑容,“叶校尉,就从你开始……”
叶洲忽觉后心一阵剧痛,整个人已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欧阳岫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柄滴血的匕首,眼瞳里满满都是没有底的黑暗。
“……人心是这世上最软的东西,小姐活着的时候经常这样说。”连流苏的话语里盛着无限悲悯。
——黑夜轰然坠落,叶洲在双眼闭合之前,口中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那名字赫然并不是……“怀箴”。
作者有话要说:我承认,这纯粹是金手指,这是王八之气……但没办法,人家是主角。我再让连长安这么“弱”下去,乃们都不追了,收藏会刷刷往下掉的,泪奔……而且最重要的,我实在写够了她昏倒了,一卷里面昏两次,我实在写得想吐,我都鄙视我自己!
【三七】死何憾
风声在呼啸,今夜无星无月,有的只是铁铸一般的、漆黑而低矮的苍穹;以及在这苍穹之下,直面死亡的无畏或者愚昧的人儿们。连长安立于麒麟堂后院,满头乌发在夜风中翻飞,被檐下跳跃的火光染成铁锈般的暗红色。
扎格尔从黑暗中向她走来,手里牵着一匹桃花马。
“……三位叔叔已带着人出发;你的那些主意,我都办妥了。”他对她说。
连长安咬了咬嘴唇,答道:“多谢。”
“你已经想好了?”扎格尔问。
连长安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非去不可?”
连长安笑了,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扎格尔也笑了,向前两步,将马缰送在她手里:“那便去吧,”他说,“我离开草原的时候,赫雅朵告诉我,长生天绝不会苛求一个人去做他绝对做不到的事,所以……想怎样就怎样——如果必须如此,那就去做。”
连长安再一次点头,但觉胸口剧烈震颤,眼眶内隐隐发热。
扎格尔转过身去,手指恋恋不舍地从浓密的马鬃间划过:“它跑得飞快,非常聪明,你可以放心……”说着,又解开马鞍边系着的包裹,取出一袭宛如月光般的长袍,“你要的衣裳,应该没错吧?”
“没错,”连长安答,“是这样的。”
在那长袍之下,包袱中还有一副铁环缀成的锁甲,扎格尔却没有给她。反而解开自己身上的皮袄,把锁甲穿上,替换下一件乌沉沉的黑色软甲,与长袍放在一起,送过去:“你穿我的,这个轻些……”
连长安并没有伸手去接,她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自怀中掏出杨赫带回来的牙玉短刀,手指不自禁地摩挲着刀鞘:“我已有这个了……”
扎格尔笑着推回她的手:“刀是送你的,甲却是借你的,你还没有嫁给我就想都拿走?你想得倒好。”
连长安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眼中带泪,却笑靥如花。
她也不避他,径自解开腰间绦带,将那件犹带着扎格尔体温的软甲贴着中衣穿好,外间则罩上月光色的古袖长袍。连长安接过马缰,一翻身上了马——扎格尔却忽然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长安,我这边打点清楚了立刻赶去接应,万一有什么变故来不及,你想办法先逃,命最要紧!”
“我知道,”她安慰他,“杨赫会在廷尉府那条街上和我会合,你放心……”
扎格尔根本不容她说完:“我不管别人,我只管你;除你之外,全天下的汉人都死光了也无所谓——可你一定要活着!长安,你要去,我就放你去,我不拦你——生尽欢,死何憾?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若死了,我只能大哭一场然后逼自己把你忘掉,再去找别的女人过这一辈子……我很怕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了,我很怕我永远无法忘记,就这样想着你、始终想着你,一辈子不能相见,一辈子都不能忘……你明白吗?”
……他从没说过“同生共死”——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也许所谓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在一起,悲伤也在一起;负担各自也负担彼此,相依相伴一路同行,走到哪儿算哪儿……等到了有一天,男人死了,或者女人死了,剩下的那一个就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然后狠醉一场,痛哭一场,形影相吊继续上路……
——只是不能忘……一辈子不能忘……
“我是不会死的,你放心,”连长安慢慢回握他的手,慢慢攥紧;笑容中满是活泼泼的生气,满是恣意与飞扬,“我还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能死掉?”
“……正是,”皎洁如月的人儿话音甫落,扎格尔还未应答,阴影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嗽;一名佝偻着背脊的垂垂老者,带着一个满脸麻点身材瘦小的青衣童子,正缓缓向他们走来。
那老者从袖中取出块手帕捂在唇上,垂首吭哧吭哧半晌,方喘口气,将帕子折叠着塞回袖内;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冰一般的声音道:“扎格尔塔索,难道您没有听过……‘莲华不死’?”
***
匕首上的紫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烈风吹过,院中苍白色的火焰一阵摇曳,投下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连流苏抬起头来,仰望天色:“要下雪了?”她自言自语道,“味道好香……”
欧阳岫双手垂于身侧,木然呆立,没有回应。
流苏忽然感到一阵心浮气躁,她冲欧阳侍剑摆摆手,命令:“把刀收起来,还有……把叶校尉挪进厢房里去,等天亮再计较。”
欧阳岫躬身答道:“是,宗主。”随即袖好匕首,弯下腰,将仰伏于地的叶洲拖向侧厢去。他背心的伤口汩汩冒着血,地下一条蜿蜒的暗色的线。
——这才是好部属,你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
“……要下……就快些下吧,”连流苏抿了抿嘴唇,“天终于要变过来了。”
她说着,将幕离戴在头顶,细细系好了颌下丝绦;一抖肩后宽大的披风,在渐渐黯淡下去的火光中大踏步离开。
***
“……‘宗主’不必惊慌,”那郎中陈静徐徐道,“老夫并无恶意——若有歹心,早在那天晚上发现您时就把您交给廷尉府了,根本用不着煞费心思替您遮掩相貌,藏在俘虏中一路照料,甚至想办法带了您回来……老夫若想害您,早下手了。”
连长安怔然许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如此……原来是你……”
陈静但笑不言。
她镇定心神,放下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