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这伙不速之客可不光是大开杀戒,还存着发财的心思。
——自古战乱,掳来的妇孺和牛马一般,都是可以卖钱的。
一想到牛马,扎格尔登时有了主意。他伸手在马鞍边摸了两把,果然黏漉漉。将这些血胡乱抹在脸上,再搭配一身抢来的行头,这样就是当面遇见,月色昏沉匆忙之间也难以辨清真假。妆扮完毕,他纵马便向谷口的方向去——既然商队带来的马匹和不少牛羊全都围在那里,那么,同样值钱的俘虏,应该也在一处。
果然不出所料,才奔了两步,便遥遥看见牲口栏外挑着一盏牛油灯,灯下隐隐绰绰都是人影儿。
***
山谷另一边,连长安的境遇却急转直下。
她被自己臆想的恐惧牢牢攫住,一味钻了牛角尖,但觉世间风刀霜剑情如纸薄,再无可信之事,亦无真心之人……终究耐不住心魔作祟,从扎格尔替她寻找的石穴中跑了出来。她只顾想着要离那片山脚远些、更远些,可还未觅到个合适的藏身之处,耳中便听到了杂沓的马蹄之声。
连长安猛然醒悟,立刻舍命狂奔,身后的马蹄声却越追越近。如同一柄鼓槌擂在巨大的牛皮战鼓上,连地面都在隐隐晃动,震得人五脏六腑颤动不休。
忽然,连长安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凌空飞起,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忍不住厉声惊呼,可那点微弱的抵抗旋即淹没在陌生男子淫邪粗鲁的笑声里。她隐约听到他说:“……老子的运道真不赖,这可是上等货!”
这“买卖”马上那廷尉显然是做熟了的。先挥着醋钵大的拳头,朝着连长安的腹部狠狠来一记;然后,便将她当成口破布袋,打横驮在马鞍前。
当然,拨马回转之时,耀武扬威也是不能忘的。廷尉大人一巴掌拍在连长安臀上,哈哈大笑:“识趣些!否则老子就地办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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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秘密榷场少说也用了三两年了,胡汉之间作生意,半数都要牵扯到牛羊马匹,牲口栏都是现成的;当初搭建的时候就很下了番功夫,之后各个商队到来使用,更免不了修葺加固,是以那围栏的木柱,最细的也有半个碗口粗。
此刻,廷尉府抓来的女人们便依次绑在这些木柱上,一个个衣衫凌乱、血迹斑斑。
“……真没料到,在咱们大齐的地界,竟有这么多胡狗。”负责看守的五名廷尉之中,身量低矮、形容猥琐的一个开口道。
“那不正好?”另一人道,“反正上头也不会仔细去瞧那些‘血葫芦’。真是胡狗,要杀要卖,可省了许多麻烦呢!”
“那倒是,”当先那人一边搓着手,一边嘿嘿笑,“可惜都五大三粗的,没一个长得顺眼。”
“呸!”他的同伴啐道,“真长得好了,你还能娶回去当老婆不成?”
今夜之事,没啥风险又报酬不菲,绝对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难得的上上美差;只可惜自己没能捞到“冲锋陷阵”的肥缺,未免有些美中不足。虽说是大家均分见者有份的,可天知道那些混球趁着黑趁着乱捞了多少好处进自己怀里,可怜他们只能分到人家筛过一遍的残羹剩饭——五人心中如此胡思乱想着,时不时闲磕两句牙。谁也没有预感到,危机就在眼前。
空气中隐有不可见的游丝飘来,五人全未发觉,可他们乘骑的马匹却齐齐竖起了耳朵。与此同时,栏内圈着的数十匹马一起鼓噪起来,原本温顺的牲畜统统犟起颈子,鬓毛乍起,以蹄刨地,长鸣短嘶不休。
廷尉们这才瞧出异状,待要分头查看,却惊觉连自己的坐骑都不怎么听使唤了。被缚在木桩上的胡人们本来各个垂头丧气,此时全都欢呼起来,不断用胡语叫着“扎格尔”、“阿克达”、“扎格尔”、“阿克达”……显然都已猜到,是救星来了。
但见一匹鞍辔俱全的战马忽然自黑暗中狂奔而来,众廷尉认得那是自家的马匹,可是又不见马上的骑手,各个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倒也拿不出什么应对。
就在这转瞬之间,那战马已奔到围栏前;却见马腹下黑影晃动,白光一闪,围栏上的木栓已被砍为几片——栏内的马群仿佛一股滔天巨浪,从那缺口中猛冲出来。
五名廷尉统统傻了眼,可此时亡羊补牢已然来不及。真真是脱缰的野马,各个都像疯了一般朝他们奔来。这些人几曾见过如此奇事?脑子里不由自主怪力乱神,当即自己把自己吓了个魂不附体;再不敢耽搁,兜转马头慌不择路逃命去。
其中个子最矮的那个想是当真吓得狠了,再加上□坐骑忽然暴躁,变得极难驾驭。他稍一不留神,便从马背上直跌下去,瞬间就被赶过来的马群践踏如泥。
那匹忽然出现、引发大乱的黑色战马渐渐放缓了步子,顺着围栏优哉游哉踱到一群俘虏之中。妇孺们眼睁睁瞧见从马肚子下头钻出一个满脸是血、敌方打扮的人儿,起先还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的、便认出这是扎格尔,知道自己得了救,于是又哭又笑,各个兴奋不已。
——扎格尔挥刀,先割断离他最近的额仑娘身上的绳子,也冲她一笑;齿缝间有金属的光辉闪烁,原来是只貌不惊人却灵验之极的训马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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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群“疯马”横冲直撞,再加上扎格尔“改头换面”大肆浑水摸鱼;廷尉府费尽心机培养的精锐马队顿时不堪一击。
他一面杀敌,一面四处寻找商队的其他成员。忽有蹄声凌乱自山坳深处疾奔而来,却是匹不肥不瘦的枣红色驽马——它没怎么经过训教,虽然能听见扎格尔口中哨子发出的特别的响声,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它凑在扎格尔所乘的黑色战马旁边,仿佛为一个新鲜的游戏而兴奋不已的小孩子,不住跑前跑后,喷着响鼻。
扎格尔见到这“不合时宜”的家伙,忍不住笑了。是啊,这是她的马呢。就是因为它太过调皮不甘寂寞,才险些伤害了自己的主人;才让他……找到了他心爱的花。
说起来,还是他的错,若不是自己带走了这家伙,他的鲜花也用不着徒步走上一天一夜……说起来,他还欠他一匹马呢……
一股暖流瞬间淌过扎格尔的胸膛:“我会送你一匹好马,”他喃喃自语,唇边带有奥妙微笑,“我会把整片草原上最好的马儿送给你……”
他正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美丽幻想中,冷不防突然看见一匹雄健的骏马从不远处飞奔而过——马鞍前似乎担着什么人。漏网之鱼!扎格尔不假思索便追了过去,没想到汉人里也有骑术不俗的家伙,在他的哨声影响下,依然还能稳稳控住马匹向前疾驰。
扎格尔渐渐追近,渐渐觉得不妙。那马上的俘虏显然是个女子,一头青丝散乱,在夜风里飘飞。只是……只是她为什么竟有一点点像“常”安?她不是应该躲在那里,安安稳稳等他回去的吗?
情势不明,扎格尔的手心隐隐钻出汗水,再不敢贸然放箭;如此风驰电掣之间,稍有不慎跌落下来,弄不好便是一条人命。他越看越觉得像,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忽然,前头的马不知踏到了什么,前膝一软,猛地踉跄,那生死不知的女人在马背上颠了一下,从她怀里露出一角莹白如雪的毛皮。
再无疑问,扎格尔关心则乱,不禁大叫一声:“‘常’安——”
那自忖运气极好、抓到了这等“好货”的廷尉眼见情势不妙,正在仓皇逃窜。他本以为身后跟着的是自己的同道,此时听见叫唤,这才反应过来,直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各样武艺都平平,只一个骑术确实堪称出类拔萃,此刻为了保全性命,真的是连吃奶的力气都拿了出来;拼命鞭打□马匹,渐渐与身后的追兵拉开了距离。
扎格尔既然认出了连长安,哪里还肯放他走?不住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也是一阵快马加鞭。可仓促之间他竟忘了关键的一点,自己骑的这匹马并非他精心调养的,而是刚刚从别人那里抢来的,靠着他惊人的驭术方能指挥如意。也就是说,此马与他并不亲近,甚至对他怀有恶感,纯粹只是迫于他的手段,才肯让他乘骑。再加上驯马哨那“刺耳”的声音持续不断的刺激,早就超出了马匹的承受能力。此刻他的一顿鞭子,终于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马儿非但不加力狂奔,反而猛然驻足,忽地人立起来,口中喷出大量白色的飞沫。
扎格尔被这匹发狂的畜生重重摔在地上——幸好他的反应足够快,趁势就地一滚,除了衣裳挂破了几处,并没有什么大碍。只可惜驮着连长安的那匹马,早已绝尘而去,再也踪影难寻。
扎格尔恼恨地拼命以拳擂地,指甲几乎掐进手心……却在此时,忽然自左近的树丛中,飞出一道雪亮刀光,划出半个弯月般的圆弧向他疾斩而来。
这已是今天晚上他第二次“遇袭”,只不过比起这一招的雷霆之威,连长安那全力一刺就像是小孩子的把戏了——莫说抗衡,就是闪避他也全然无能为力。在这惊天一击面前,似乎所有的反应都变得迟钝;所有的动作都变得凝涩;甚至连空气也变得湿漉漉黏糊糊的,仿佛透明的血……
扎格尔只觉颈后一凉,一线锐物已架上了他的脖子;刹那间杀气四溢激荡纵横,刺得他皮肤上的寒毛根根高耸。
“……你刚才叫什么?”脑后有人开口;话音比刀锋还要凛冽。
扎格尔会的着实不少,可从小到大唯独学不懂低头服软;他反将脖子硬挺起来,问:“你是谁?”
一股明白无误的大力压着刀锋向下:“老实回答!你不要命了?你刚才叫了……‘长安’是吧?她人呢?你们抓到她了?”
扎格尔此时已听出,他话里满满都是无法掩饰的关切,心口不禁一纠,顿生狐疑,再次追问道:“你到底是谁?”
身后那人冷冷哼一声,冷冷道:“明知故问,你们不是追了我三天四夜了么?”
***
宣佑二年十二月初四日,从平明到晌午,扎格尔和叶洲反反复复搜过了整座山谷每一寸土地,最终仅仅找到一块成色极好、就是当贡品进上也绰绰有余的极品雪豹皮——只可惜,那豹皮的大半已被血染成殷红,在日光下触目惊心。
【二八】霜满地
阳光落下,连长安抬起头来,遥遥可见远方一带高墙闪出坚硬而冷漠的光,龙城已然在望。
龙城又称旧京、旧都,矗立于雁门关以南二百里,是当年慕容氏龙兴之地。在世宗皇帝迁都玉京之前,此处曾作为大齐的中心数十载。如今纵无当年繁华盛景,依旧还是大齐北方边陲第一咽喉重镇——这里,将是她的葬身之地,抑或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呢?
她垂下头去,拖着步子缓缓而行,既不快也不慢,始终让自己停留在人群的最中间。也许是拜之前拼死跋涉整日整夜的经历所赐,这一路行来并不怎么疲累,甚至可以说“步履轻盈”;整个身体前所未有的强健可靠,与往日的虚弱无力迥然不同。
“这很好,我需要力量……”连长安暗自咬牙,“需要勇气需要胆量需要生死关头的决断,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做许多许多事——就靠我自己。”
她在心中不断不断如此复述,就像是铁匠一锤一锤砸在锻冶的刀剑之上。
身后不远处,忽然一道鞭风破空,有人尖声哭叫起来,队伍轻微骚动,转瞬又恢复了平静,秩序如常。自始至终,连长安没有回头,连脚步都不曾乱。
——有什么好看的呢?无外乎是那个骑马的“把总大人”又在发威罢了。或是走得慢了,或是不小心跌了跤,或者干脆就是瞧你不顺眼,他只轻轻松松一甩腕子,那条熟牛皮扭成的六股长鞭便毫无征兆劈头盖脸冲着你来,手段之娴熟,远胜过寻常的牧羊人驱赶牛羊。
连长安低着头,忽然微笑:怎么不是牛羊?在这些家伙眼中,她们早已不是人,而是“生口”;她们都是廷尉府的精兵强将们“打草谷”的战利品,是会走路的钱钞,仅此而已罢了。
鞭声再起,尖叫与怒骂同声鼓噪,紧接着,一声闷响,尘土四扬。队伍迟疑着缓缓停下,一干妇人与孩童转身观望,脸上麻木不仁的表情中带着些微惊诧;原来并非大家早已看惯的戏码,这一次,情形略有不同。
但见人群末尾,那高高在上的把总大人竟从马背上跌落,摔了个灰头土脸,一身轻胄唏哩哗啦乱响,样子好生狼狈。而始作俑者却是名身量纤巧、皮肤白皙的小小女子,身上的破袄扯开了一长条裂缝,嫩生生的肩膀上两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连长安暗自抿了抿嘴唇,这女孩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