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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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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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逼我杀你,”他沉声道,“速速带着你的狗滚开,‘提督大人’!”



何隐听到这“提督大人”四个字,心中已知不好。可此刻人多口杂,一时半会也分辩不清。他只得软语道:“叶兄弟……”



“谁是你兄弟!”叶洲猛地抬起头来,目眦尽裂,眼中泛血,“我的兄弟都死在紫极门下了,我的兄弟都死在你们廷尉府的大牢里——您高官厚禄,前程似锦,叶某人断乎不敢高攀!”



“叶兄弟,你有所不知,京城……京城有变,此刻……”



“我当然知道‘京城有变’!上千兄弟血流成河,我一天一天都梦到!”



“你听我解释……”



“无须解释!我只问你,何隐,你忘了你的誓言了么?我离开玉京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如今呢?你护卫的白莲死了,宗主,还有……还有副统领,他们统统都死了!你凭什么还活在世上?”



何隐知他怨怼极深,加之不明就里,方成今日的误会;故此一直忍气吞声努力辩解,只求自己的一退再退能换来他的平心静气。可泥人毕竟也有三分土性,听着这番话,他再也忍耐不住,反诘道:“我自有我的理由……反倒是你,qǐζǔü大变当前籍故遁走,落得轻松自在是不是?白莲遭难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若该死,你又凭什么活着?”



——他却不知,“大变当前籍故遁走”这八个字,正是叶洲一生所恨;也是他近来最大的疑窦与心结。他一语中的正巧戳在他死穴之上,可比打他一拳砍他一刀严重多了。



果不其然,叶洲不听则已,一听之下,脸色瞬间死灰,又猛地铁青。他本就对他生了罅隙,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转眼已无弥合的可能。



何隐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放低姿态,劝道:“总之你先跟我回去,我慢慢和你解释……”



孰料叶洲冷冷一笑,刀光如月,早削断半片衣袖,狠狠抛在地上——那衣袖上染着他掌心的紫血,空气中有股奇异的幽香。



“……废话少说,一起上吧!”他说。



——割袍断义,二十年交情就算我叶某人瞎了眼睛。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



“……大人……大人?咱们既然寻到了此处,怎能放着这些祸患不管?”



身旁的蒋千户兀自口沫横飞喋喋不休,打断了何提督的思绪。



何隐心中洞若烛照,廷尉府此番兴师动众精英尽出,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被叶洲凭借一双诡异的毒掌硬生生打出条血路逃进山里,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为了众人的前程着想,寻个锦囊妙计补救正是耽误之急。蒋兴禹这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照他的意思,是想把这山谷里驻着的人统统当成“白莲逆党”,统统砍了去充数。如此一来,一番大过转眼变成大功——果然够狠!



他如今势单力孤,形势又日渐险恶,否则也不会对叶洲势在必得。可惜……只可惜……事已至此,何提督也不得不从权了,至少现在还不是和这伙衣冠禽兽撕破脸皮的时候。他的助力实在太少,哪怕多一个人也好;他的敌人又实在太多,哪怕减去一个,也是减去了一分危机……



纵使有一千一万个不愿,何隐此时也已别无选择。只有淈其泥而扬其波,只有……同流然后合污。



——可是,身落泥沼,忍辱负重,就真的能够等到沉冤得雪、出污泥而不染的那一天吗?



——叶洲……也许我们的道路,从紫极门下的流水被弟兄们的血染作通红的那一日起,就已经注定南辕北辙了……



“……蒋千户所言有理,本提督要彻夜赶回玉京,此地就委你全权署理善后事宜。记得,可以‘便宜行事’,不过也别做得太‘过火’,懂么?”



何隐吩咐完毕,勒转马头——他在心中徒劳地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聚啸山林,也不会是什么本分良民,就算……就算他们时运不利吧……”



***



时运不利的人们正在奔跑。



扎格尔紧紧攥住连长安的手腕,一面扯开喉咙疾声高呼,一面拽着她夺路而逃;在他们身后,早早堕入黑甜乡里的营盘瞬间炸开了锅——雷鸣般的马蹄声已动地而来。



这些人并非寻常官府,就是等闲的军队也绝没有如此精良的装备。个个□良驹,手里刀剑雪亮,马蹄所到之处,火光四起,人命贱如蝼蚁。



……忽然,扎格尔停下了脚步,稳稳站住,转过身子回望——险些和跑得晕头转向的连长安撞了个满怀。他一伸手,已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叮咛道:“小心。”



这一趟疾奔,让连长安几乎断了气。可恨自己在体力上委实吃亏太多,奋力挣扎了两下,依然挣不脱他的怀抱……扎格尔的笑声低低落在她颈边,终于松开了胳膊。



——也不知是第几次,她在肚子里暗骂:“蛮子!”



二人此时已跑到了山脚,扎格尔在四周逡巡了片刻,便伸手按住她的肩,逼她蹲伏在一处由岩石与灌木合围而成的空穴之内。这里遍地都是碎石,马匹经过,一不留神就会伤了蹄子,的确是极好的庇护所。夜半三更,只要不是一寸一寸徒步搜过去,断乎找不到人的。



“你躲在这里,等我回来。”他对她说。



可惜这句话决计打发不了如今的连长安,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追问:“那你去哪里?”



扎格尔在阴影下璨然一笑,答道:“你不必担心,我自保有余。”



连长安见他这时候还在自作多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急忙分辩:“不是,我是说……”



扎格尔伸出一只手指贴在她的樱唇上,轻声道:“他们定是冲着我来的,我去引开他们;瞧瞧还能不能多救两个人……”



——冲着你来的?连长安忽然想要冷笑。她低低垂下眼睫,暗暗想:“他们是来找我的……又是白莲的冤魂勾来的恶鬼吧……”



(作者忍不住插花:哎呀呀,小扎,小连,你们真是……真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总之你相信我,在这里好好躲着等我回来。”远处的惨叫此起彼伏,一声急似一声,救人如救火。



这一次连长安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默默听着,仿佛同意了——至少,扎格尔相信她已经同意了。他依依不舍望她两眼,末了,轻咳一声纵身而去,留给她一个见牙不见眼的孩子般的笑脸。



连长安蜷着身子窝在藏身处,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空气冷得肃杀,两侧树木的叶子大半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虬枝交叠着伸向空中;头顶那冷月的光便顺着枝条间点点的空隙淌落下来,紧贴在树皮上,泛出一层浅淡银辉。方才因激烈奔跑而短暂麻痹的五感终于苏醒:幽暗而寂静的美景,远处传来的凄厉哭叫,空气里泥土的香和血的腥臭,喉咙深处难以言表的苦涩……所有的一切同时翻涌上来,连长安眼前金星乱冒,胃里阵阵抽搐,忍不住别过头去,不住干呕。



——便在此时,暗夜里的邪灵将一句话轻轻吹到她耳边:“他是骗你的……”它们桀桀笑着,反反复复在说,“他去找人来抓你了;可怜你傻傻在这里等,被人卖了还替他数钱呢……”



连长安满心烦乱,狠狠一挥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头脑中要命的心魔驱赶出去似的。



“滚开!”她在心底怒吼,“他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以为我不过是个路遇强盗的孤女罢了……”



“……哈哈哈哈,你信吗?连长安,你真的相信你那愚蠢的谎话能骗得了人?”



“我为什么不信?总不可能这世上,人人都存着害我之心。”



“你忘了吗?你是白莲哪,最后的白莲……哦,对了,你还是大齐的‘皇后娘娘’呢……奇货可居,奇货可居……”



“我不是什么‘白莲’,我就是我!我就是连长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真的以为自己逃得过这个‘利’字?”



“可是……”



“……难道你忘了?”



忽然之间,耳内嗡嗡作响,一股莫大的疼痛袭来,犹如刮骨的刀。奇怪,痛过之后,周身上下反而轻飘飘的,天地间空明一片,再无半丝挂碍了。



连长安努力抑制即将滑落的泪水,扶着酸软的膝,站起身。



——看不见的魑魅魍魉在她的身前身后放声大笑:“连长安,难道你忘了慕容澈吗?”



  【二七】夜如磐



营地内早已乱作一团,到处都是呼喝与哭喊。也实在是巧了:前半夜一众胡商欢歌烈舞纵情喧闹,痛快出了一身汗又饱饱灌了半肚子酒浆,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半蒙头好睡香梦沉酣。谁料想,夺命的恶鬼忽然从天而降,这变故实在突兀,来得全无征兆。



扎格尔安置好连长安,快步奔向营地。无论如何,有可能惊动今夜这般强悍敌人的,除自己之外不做第二人想。虽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走露了风声,总之这一刀一刀正在收割的死亡断然与他脱不开干系。



扎格尔忍不住长长吁口气,用耳语般的声音苦笑道:“长生天,难道我真的是生来便带着血孽么?”



胡商的数目总计不过百余,虽大多有些功夫傍身,可毕竟只够对付对付寻常毛贼;而廷尉府今夜为叶洲倾巢而来,出动的尽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这“善后”的二十余骑各持利剑宝刀,武艺也不乏惊人之处;加之又占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先机,当真是势如破竹。



——可他们毕竟骑着马;在马背上有什么便利又有什么不便,这点儿没人比扎格尔更清楚。他眼光六路耳听八方,瞬间便找出一条较安全的通路,躬身在冲天的火光与帐篷的阴影间疾走,身形灵活矫健,如同草原上最狡狯的狐。



廷尉们显然训练有素,虽散布四方,却始终前后呼应,保持着三人一组的马队;人人手持兵刃,一侧的膝盖旁,还挂着拧紧了弦的短弩和箭壶。扎格尔自忖以一敌三把握不大,便不急于现身,而是瞅了个机会钻回自己原本的帐篷——想是那些人忙于杀人砍脑袋,倒还没来得及一座接一座帐子的“抄油水”。扎格尔的宝贝安然无恙:一柄弯如新月的金刀,一条又长又韧的套索,以及一只古旧不起眼的铜哨。



他将刀别在腰间,铜哨放入怀中,扯开套索拿在手里,找了个暗处蹲伏下来。不一会儿,左近便有三骑疾走而过。前头两匹挨得紧紧的,剩下的一匹则稍微落后——马背上的骑士颇有些手段,鞍桥的两边各悬着两颗滴血的人头。



有机可乘!扎格尔在阴影里微微笑。他先放他们三人经过,自己则猫着腰,快步随在后头。待瞅准了方位距离,猛地直起身子,手中软索迎风抖开,在空中飞快地转了两圈,那索头的活套便如同长眼睛似的,朝着第三匹马直直飞了过去。



在雁门关那一边的草原,马上男儿们通常将这套索拴在用湿牛粪捂过的白桦木杆顶端,远远甩开,用来捕捉狂奔的野马。如今虽没有木杆,但距离不远,马速又慢,以扎格尔的本事,准头还是不错的。那倒霉的廷尉今日收获颇丰,正洋洋得意,待听到脑后风声,回头已然来不及了:咽喉当即被紧紧勒住,倒栽葱般摔下马来;连声临死前的惨呼也没能发得出。



他的两名同伴“立功”心切,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异状。扎格尔趁机将尸身拖至暗处,剥下皮帽外袍;又见那袍下竟是用拇指盖大小的钢环缀成的上好锁子甲,更是大喜过望,连忙连袍带甲一并套在自己身上,老实不客气接收了死者的全副家当。



他想一想,更拔刀干脆利落剁下人头,也拴上马鞍,起身上马而去——这下,就算尸体不小心被人瞧见,也不会有人在意,只会当成是死去的胡商了。



扎格尔一跳上马背,立时精神抖擞,顺手一抄,已将那柄短弩拿在手中。他也不勒马缰,只双腿轻夹马腹便能操控自如,驭马在营地里兜转了半个圈子,又遇到两名落单的敌人,当即二话不说,弩箭对着要害就招呼过去。可怜这两名廷尉远远见着马匹衣着,只当是自己人,全无防备,便无声无息咽喉中箭,到死也做了个糊涂鬼。



再转过半圈,扎格尔渐渐觉得不对劲。满地倒着的无头尸身都是些老病男子,若说年轻力壮脚头快的跑远了倒也还说得过去,可像额仑娘这样足有一二十人之多胡女胡妇,还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鬼头,就不可能都全身而退了。一个念头瞬间出现在他的脑海……应当是的,若他没判断错的话,今夜的这伙不速之客可不光是大开杀戒,还存着发财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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