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宣佑帝替她解说:“皇后,这是校尉何隐。”长安一愣,她毕竟是连家的女儿,“何隐”这名字她却是听过的。
上下打量良久,连长安忽然冷笑:“我还当吸了阖族的血活下去的鬼怪,只我一个。”
何隐的面色立时素白如纸,伸出的那只手不住轻颤,随即落了下去。
她不再理他,径直向前,宫裙下摆擦过他垂落地面的染血披风。何隐愣愣望着她的背影,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大小姐,白莲血脉……果然是假的吗?”
连长安身形一顿,并没有转过头来,只反诘:“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何隐向前踏出半步,急切追问:“可是……可是倘若是假的,若‘莲花血’不是天人后裔,那我们……我们岂不……”
“你该问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辅佐连家?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待在‘白莲军’中?”
——小叶失血的笑容在虚空中浮现,那样空洞的眼睛,那样没有道理的忠诚,那样甘之如饴的死亡……在咽气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她此刻是不是已到达了莲花盛开、无忧无怖的彼岸仙城?
“……你们为什么活?为什么死?难不成只为了一个传说故事?何校尉,难道你从未想过么?”
***
何隐汗出如浆,委顿在地,连长安穿过所有人的目光,穿过两旁黑黢黢甲胄上反射的光影,径直往火势渐弱的柴堆而去。风向骤然一转,大股刺鼻焦臭袭来,中人欲呕;她却只是微一踉跄,脚步不停。
慕容澈并没有真正忘记手臂上那些紫色瘢痕,没有忘记因为她、亦师亦友不可替代的人死了……身体里始终有个声音不住在说:“她是连家的女人,你永远要记得。”
——可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纤秀的身子,听着她朗朗的声音,宣佑帝竟觉得,自己口中说出的那句“信任”,原来并不完全是假的。
“……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一瞬间,他竟真的这样想,“她……会是个好皇后。”
他忽然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连铉还活着,总是圆睁着眼,将吐沫星子喷到他脸上——他却不能发作,他要忍,只能忍,惟忍而已!
于是他等待她的信,虽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计策的一部分,不过是耐着性子扮演的滑稽戏,却真的渐渐习惯了这种期待。看那极小极小的字局促不安地挤在半张可怜巴巴的纸上,内容大抵都很无聊,可他就是喜欢。
偶尔他几乎无法忍耐下去,便发泄般写信给她,满纸疯言疯语,满纸诞妄糊涂——可那些疯话那些诞语却令他快活,分明令他快活;叫他想起,这世上竟还有“快活”这回事。
他望定她的背影,记忆忽然像无尽的浪,一叠一叠涌上心头。有一次他和连铉在朝堂上几乎撕破脸皮拔刀相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便鬼使神差写了《黍离》之悲给她,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得。
“那糜子排列成行,那高粱青苗央央。我缓步行走,内心迷惘。了解我的知我满怀忧伤,不了解我的当我有所奢望。悠悠苍天啊,知心人在何方?”
(特别插花:《黍离》有若干种解法,这是某烟私版译文,无推广价值,考试当正确答案来填,说不定会没分的,小心哦!)
——有一种奇特的情愫自胸中升腾而起,那么陌生,那么柔软,那么痛。
他不懂。
***
“……我在连家——我的前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何隐一遍一遍问自己,只有疑问,无力回答。这问题并非此刻才诞生,它早就存在,早就是他身体上一道凄厉的刀口——可是他从来不敢正视,任它在黑暗中溃烂;直至此刻被人狠狠戳破,恶疮迸裂,污血流淌,痛彻心扉。
何隐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可是对于连家的差遣吩咐,对于白莲军的一应事务,他从来比任何人都要用心——就在刚才,他于战阵中冲突来往,他带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冒死攀上城墙,他一直觉得那是必须做的事,觉得那是命运……
——但是……他却告诉他“那是假的”;她却问他……为什么?
他茫然抬起眼望她,那女子正匍匐于地,隔着一层苍白火焰,向里面焦炭般的死人深深叩首,连叩九次,方才起身。
命运的主宰已然死去,化为灰烬;他不是没有负疚没有哀痛的。
“也许方才我不犹豫,他们便不会死;或者至少……我会陪他们死……”
——但是……死、抑或活,为什么?
城下依然哭声震天,何隐忽然羡慕了,就像他经常羡慕他的小兄弟叶洲那样,羡慕那些单纯的直白的没有心机的哭声。他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但他却是真真正正喜欢“白莲军”的三千子弟,那都是他手足亲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无论是“真”还是“假”,全都无所谓了。最后的嫡系“白莲血”终于要融入皇室血统之中,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了连家,什么都完了……
——可是锋利高亢的声音却骤然刺透耳膜,他眼睁睁见那女子走向城楼边,手扶雉堞,厉声撕吼:“你们哭什么!你们都以为蒙住眼睛就无法看,堵住耳朵就不会听……你们都以为强迫着按低我的头,我就会心甘情愿屈从于命运——是不是?”
何隐彻底愣住,城头上所有的人统统愣住。连长安的喊声仿佛一点火星,刹那间引爆了城下愁云惨雾的人群。有人惊叫有人狂喜有人狠命去掐自己的手臂,上千张口同时开启,上千双眼瞪如铜铃——他们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他们分明看见高处一位气势凌云的女将军,头顶湛蓝的苍穹是她的背景,绝丽、顽强,简直不似尘世风骨——她在大声疾呼:“那你们为什么只会流泪?你们还是不是白莲之子?连家还没有死绝呢!连家是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
听到连长安的喊声,慕容澈只觉脑中“轰”的一声,耳内嗡嗡鸣响,胸口撕裂般剧痛,竟然痛不可当。他抵死抗拒那份痛苦,伸手抓过金恨弓,搭上最后一根金翎箭,剑尖死死锁定她的心脏!
——可是……手却在抖,他竟像他父皇,像那个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再也拿不起剑的废物,他竟没办法捏稳这张弓!
她骗了他!她的温言软语犹在耳边:“只求陛下看在臣妾一片真心份上……”他刚刚决定了要让一切都过去,忘记她姓连;只记得她是那个写了许多信给他、曾伏在他怀里哭泣的女人。
他听见她呼唤他的名字——第一次,却不是在鸳鸯交颈的红绡帐里,而是在这宫墙上,在这你死我活的修罗场——满含憎恨、满含愤怒、满含乖戾煞气,妙曼朱唇吐出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慕容澈!我愿你家亡国破,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他的手不住抖,有什么东西遮住双眸,眼前竟然一片水雾,往事都在凄迷雾中。
***
城上城下瞬时大乱,总算有侍卫及时反应,挥舞兵刃朝连长安冲过去。可是才奔出两步远,身边便传来同伴的惨号,回头但见断肢飞起,血花四溅——原来何隐已急纵而上,两拳击倒一名内监,夺了他的刀,转手砍翻数人,挺刀护在连长安身前。
今日一番厮杀,众人早知他有雷霆手段,各个不寒而栗,只将二人团团围定,并不敢过分进逼。何隐也未将这些庸手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全被十丈外那只金箭左右。箭已在弦,直指自己,阳光落上去,闪闪烁烁的金芒,闪闪烁烁的“死”字。
“死就……死吧。”他竟释然了,手中刀狠狠劈落,斩去敌人的头颅,亦斩断自己的游移和困惑。他依旧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就是死了,也不枉了。
可是那箭却迟迟没有射出来,而连长安的喊声响彻云霄:“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
身后一阵风呼啦啦响,何隐连忙回头,但见一片虹色衣角在视野中一闪,一闪就消失了——大朵绝艳花影忽然自宫城高耸的雉堞间飘下,那样轻盈,仿佛肋生双翼,仿佛不是下坠而是上升,直欲飞入浩渺高远的苍空里去。
所有白莲子弟士气大振,犹如天魔附体——他们不再徒劳攻城,甚至不再与禁军纠缠;他们蜂拥向护城河边,他们跳上民居的屋顶,他们左冲右突在包围圈上撕出一个个口子……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嗓音各种各样的感情同声高喊:“是盛莲将军!白莲不死,盛莲将军还活着!大家都要活着!”
那一天,灰烬上没能开出皎皎莲花,但他们依然目睹了神迹的发生。
***
宣佑二年夏秋之交,豪雨天降,宫墙下御沟水满,早化作了浑浊汹涌的急流——那条河顺着龙首原蜿蜒而下,汇入渭水,滚滚奔向京城外的阔地高天。
作者有话要说:长舒一口气,卷一终了。
曾经很想就把这个故事坑在这里了,因为很害怕后面写不好,浪费了这个开头。不过最终还是决定写下去,就好像幼稚的连长安与慕容澈,再艰难也要努力成长下去一样。
传说已经结束,故事才刚刚开始……
周五会更新一章【倒影】,也就是剧透的番外,没有连长安出现的。大家可以猜猜主角是谁。猜对的话有奖励——如果这本书出版的话,送本样书给亲吧~~我之所以这么大方,是因为我估计没人能猜对的……嘿嘿嘿……
顺利的话,下周一开始卷二:连角起,孤城闭请继续支持哦~~
【倒影】梦魂不到关山难·美人如花隔云端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过节,貌似不更新太不好意思了。但某烟自从医院十日游归来以后,就在改前三卷,新章只写了一半……所以更个番外吧。补充卷一和卷二的一些过渡内容,其实没太大实际意义。聊胜于无吧。
大家光棍节快乐~这也是某烟最后一个光棍节了,某烟也快乐~~
第三卷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还是想写好点。【倒影一】梦魂不到关山难那一天日光太好,以至于当他爬上高耸的御阶,步入幽暗的太极宫宣政殿时,眼前骤然被一片金光笼罩,仿佛虚空中有烈焰正在熊熊燃烧。
那么就将这一切彻底烧成灰烬吧——他停下脚步,这样想,不由泛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架在肩上的两柄钢刀又重了几分,何隐索性闭上了眼,在明焰灿烂的幻影里继续向前,任两脚之间沉重的铁链拖在一尘不染的金砖上,每一步每一步都发出单调刺耳的响声。他明白自己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身后是连氏历代英魂,是三千兄弟的血,而眼前则是无底深渊、千古骂名。
何隐忽然开始羡慕起自己流放雁门的小兄弟叶洲,当时宗主和副统领决定得那样突兀仓促,难道他们真的有所预感?他甚至有些羡慕去年死在南边战场上的彭大哥,身为武人,盛名之时马革裹尸,才是真真正正死得其所吧?
——只可惜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了奢望。
他本可以“死得其所”的,七日之前,就该力战至最后一刻,就该那样壮烈而无谓的死在紫极门的城楼之上。那是命运给他最后的机会,他明知结果,却终究还是背道而驰。
颈后双刀不知何时业已撤去,眼前的金光逐渐散开,他抬起头来,却依然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唯有一道杏黄色围屏树立在殿堂的深处,犹如黑黝黝兽口里一颗灿烂的果实。何隐不由皱了皱眉,这样装模作样的排场,可不像那日城门上状若天神的英雄,更不像他印象中的宣佑帝慕容澈。
不过,毕竟没有错。围屏后传出低低的咳嗽,紧接着便是当今北齐天子的御口金声:“何爱卿,你终于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成为连家的叛逆;考虑清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何隐没有在圣上面前依礼跪倒,只是低下了头,最后一次理清思绪,然后答道:“是,若万岁信守承诺,微臣定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承诺?”
何隐猛地抬起眼:“在紫极门上,陛下曾金口玉言答应过的,只要兄弟们肯束手就擒,便法外施恩。请陛下将连家……交给我,我……微臣定当以命相报!”
围屏之后悄无声息,但何隐却莫名知道,慕容澈一定在笑:“何爱卿,朕不要你的命,朕只要你的忠诚。但你是不是弄错了?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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