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澈恨恨咬牙,眼底晶芒变幻、闪烁不定,忽又咽下火气,讥讽道:“你爹?你妹妹?似乎你一直跟朕说,你不是连铉亲生的吧?你不是说恨着他们吗?朕替你出了气、报了仇,你该跪下来谢恩不是吗?究竟是谁在信口雌黄,也许朕真的该和你好好算一算。”
连长安一愕,猛地语塞。是啊,她不是恨着他们吗?但他们活生生倒在自己面前,活生生流着血,她分明心如刀绞,分明……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怀箴的冷笑瞬间在眼前浮现:“你这没用的蠢女人,你以为慕容澈真的看上了你?你懂得什么?”她是真的恨死了那笑容,她是真的恨的,但……但……最终却证明,她的恨和她的爱一样可悲亦复可笑!原来自己活该被嘲弄,一切都被连怀箴说中了。
她忽然间没了伤情,唯剩愤怒,怀里一道一道暗蓝火苗焚烧六腑,越窜越高。她曾以为自己恨过连铉,但此时才知道,那只是深深觉得不公平,只是强烈的不甘心;她更以为自己恨不得怀箴死去,但……其实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众人口中传奇般的女子,变成名动天下的“盛莲将军”。
连长安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恨”;恨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是咬着肉的带钩的牙,摘不掉、忘不了、躲不开,缓缓吐出无可救药的毒。
——陛下,其实你根本不必巧言令色,根本无须动用你的权力你的谎言,在这一刻之前,我曾是那样爱你,那样卑微地毫无自我地爱你!你只要对我吐出一个“爱”字,吐出一个小小的“信任”,我决计会以百倍千倍相报,甘愿拿刀剖出心来掏给你看!我只求你爱我……我只求你真心对我……可是你却将毒蛇塞进我嘴里,你逼我恨你……恨你……恨你……
长安委实怒极,嗓子里咯咯作响,就像是鬼怪凄厉的笑声。她恨他的精明,也恨自己的愚蠢;恨他的假,更恨她的真。
宣佑帝看着她不自禁战栗的身体和死尸般的脸色,显然不耐烦了,刚刚萌生的些微歉意彻底化为乌有,他皱起眉头,敛容道:“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朕派人查过,你平素的确和连氏父女不和,朕是在利用你,但你也在利用朕嘛——何况你还在朕身上下了毒,你还大有凭借不是吗?”
——下毒?长安心口剧震,他在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她终于吼出声来,他骗她、利用她,现在终于要将死罪陷在她头上了,是不是?
慕容澈再也按耐不住满脸嫌恶,愤然道:“够了,别做戏了!”他伸出右臂给她看,果然灵道、通里、阴郄、神门、少府、少冲……整个一条手少阴心经近十个穴位上,统统现出铜钱大小的紫色瘢印。
“……朕向来极小心,除了昨夜……你若没有趁机下手,这又该怎么解释?今日一早朕便觉得胸肋间莫名滞痛,到中午招太医一看,果然是着了你的道,连商供奉都查不出你用的是什么毒,只得以针灸尽力迫出毒性……够了,长安,朕这样对你开诚布公,是想你明白,朕绝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何况……何况也不是对你没有好感……朕需要你的合作,你也需要朕保证你的位置,你将解药给朕,我们从此平和相处,共掌帝位,不好么?”
长安越听越觉得荒谬,连祭台旁的纸人纸马金锭银锭也比这故事真实可信多了,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眼波盈盈,媚色斜飞,如昨夜那般含情脉脉望他,慢启朱唇,轻敲皓齿,吐出三个字来:“你休想!”
“你——”宣佑帝骤然青筋爆跳,喝骂,“连长安!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你杀了我好了,”她无限轻巧满不在乎地回答;复仇的快感瞬间盈满胸怀,脖颈高高昂起,“你是皇帝,想杀就杀好了!我走错了路,爱错了人,死在你手中,正是报应不爽!
面对她的决绝他哑口无言,只有冲她怒目而视;她毫不示弱,也回瞪过去,两人视线交缠,噼里啪啦闪着火花——她怕什么?归根到底,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宁愿昨日死了,死在他给的爱的虚影里,也好过如今面对这幅不堪嘴脸,奇*|*书^|^网也好过此时怒火和悔恨一口一口啃吃她血淋淋的心。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想要出手打她,就像是之前他狠狠将她推在熏炉上那样,一下子摔碎了她的梦,摔碎了她爱他的那颗心。可是,没有,都没有。他的脸色竟忽然和缓,眼中浓浓都是疑惑;她赫然在他的怒气和讶异之中捕捉到点滴温情,不是装腔作势的关照,那么鲜活,那么真,像星星一样在漆黑的眸底闪闪发光……刹那间,她几乎要生出可悲幻想,几乎以为……他至少有一点……爱她的……,“长安……”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宛若太息。他们又像是回到了昨夜,最后的幸福时光……连长安猛地挥开他伸过来的手,抵死咬紧牙关。“我绝不会第二次上同样的当!”她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这是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廊下传来急急脚步声响,有人轻声咳嗽:“陛下……”
慕容澈的手猛地缩回去,像一颗石子搅乱湖水,目光中那仿佛假象的温柔光芒倏忽消失。他疾退一步,满脸如梦方醒的神情,俄而,缓缓问:“是商供奉么?进来。”
商轶答应一声,却没有动,沉吟片刻却道:“万岁,臣自太极宫过来时,看到西南天空有腾起素白的烟花信子,似乎……有些不妙……”
宣佑帝身子一震,急回头问:“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方才跑出去传话的总管太监已飞快地奔进来,老迈的身体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跑至帘外,喘气喘得快要死去一样,好半天才开口奏道:“不……大事不好了!白莲……白莲军从校场冲出来了,沈大人没……没能拦住……他们直往宫里来了!”
一片静默,如同暴风袭来前最后的宁静。
在这寂静中,似乎真的有歌声,有刀剑声,有三千子弟的怒吼在暗夜里呼啸,越过重重宫阙,一直传至耳边。
慕容澈额间陡然见汗,他猛地抬手擦去,高昂起头,厉声吩咐:“把连氏父女带过来,鸣响镝!招齐所有人手赴支援宫门,由朕亲自指挥,决不能让这起逆贼冲进宫内!”
端的是杀伐决断,端的是雷厉风行!他几乎顷刻间便已安顿妥当,随即移步向外,毫不停留。却不知是谁在旁边战战兢兢问:“那……皇后娘娘……”
宣佑帝再也不看连长安半眼,径直一挥手:“商供奉,你是朕最信任的人。皇后便交给你,看好她,别让她乱说话——还有,若……若朕有什么万一……万一……你替朕……”
他的话不曾说完,只举起右掌,做了个“截断”的手势。
商轶的身子微微一晃,终究还是肃然回答:“臣遵旨!”
前路是刀光剑影,血海茫茫,慕容澈大踏步出了沉香殿,没有回头。在这个瞬间,他和她也许存在过的爱情,或者仅仅是爱情的、美丽的幻影——总之,都结束了。
【十四】红花
殿外迸裂一声尖鸣,既高且利,响彻云霄。这是宫禁内代代相传的联络方式,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是十万火急之事,绝不会随意动用。一听到这声音,宫内散布的各司各处所有御卫和慎刑、掌案两司内监,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即刻抛却手中事务循声集结。
连长安人在沉香殿中,隔着一层轻纱,是半卷的湘妃竹帘,是帘外昏黄的月亮,以及一个负手望月的背影。
“响镝”一声促似一声,如越绷越紧的钢线,系在人心尖上,突突乱颤……帘外人忽然笑道:“陛下的内功果然精进了。”
他掀了帘子进来,向内恭敬叩拜,随后从容起身禀道:“娘娘勿须担忧,宫城固若金汤,来犯的不过是小股乌合之众;以万岁大才,退敌解围都在须臾之间。”
长安没有回答,只觉五脏六腑都已冰结,唯余血管中一道怒烈的火舌急窜不休。
商轶忽然叹一声:“万里江山,无尽孤单,帝王的命运从来如此……陛下并非绝情之人,娘娘只要忍耐些许时日,一切都会恢复如常的。”
——恢复如常?连长安不禁冷笑。不可能了!心碎了、死了、完了,他从哪里再变一颗给她?
这念头一经转出,胸口立时像给人猛戳了一刀,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长安由衷痛恨这股无法控制的自怜自伤,她宁肯愤怒的火焰将一切统统烧烂了,也绝不愿在真实的镜子里面对自己那张可悲亦复可笑的脸……她断然道:“不必挖空心思巧言令色,我并没有下什么毒,你们惯用此等鬼蜮伎俩,我还不屑!哼……全是阴谋诡计,全是虚情假意,算什么帝王?算什么英雄?这样偷来骗来的江山,终有一天也会被人偷去骗去;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无论那毒是谁的手笔,我都只有拍案叫好,但愿他一辈子找不到解药,才真的遂了我的心!”
商轶终于变色,沉着脸,慢慢道:“请娘娘慎言。”
“慎言?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大人您若听不惯,大可以滚出去,大可以叫人杀了我,请便!”
商轶的脸色彻底僵硬,他缓缓自身上斜背着的黄杨木医箱里取出一只针匣:“陛下走时留有明旨,请您谨言慎行……既如此,皇后娘娘,微臣得罪了。”
不必吩咐,两旁站着的宫女早已急拥上前,三四个人顿时将皇后牢牢按定,丝毫不得逾动。商轶打开匣子,拈出明晃晃一根寸许长的银针,平平向前递出,直刺向连长安大睁的双目之间。
那闪亮的针尖眼见逼近,身后却袭来一股大力,将长安推向旁边,令这一刺落了空。与此同时,半截染血剑锋骤然自商轶的胸前耸出,慢条斯理地扭了扭,才缓缓缩回去,刹那间,满天都是凄厉红花。两旁的宫女全给吓得愣住,刚要叫嚷,秋光再起,道道闪在颈项之间,硬生生将她们的惨呼斩碎在喉管里……不过眨眼功夫,沉香殿内遍地都是死尸,血流成河。
“……奴婢们给人关了起来,很费了些手脚才脱身,几乎误大事,还请小姐恕罪。”刚刚一招刺杀商轶的女剑客甩甩手上血迹,向她行礼。
另两个同样宫女妆扮的人在向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补剑,直确定全都死了无疑,才停下手,随着弯下腰去。
——是小叶、小竹还有冬梅。
“宫外有旗花火箭为信,十万火急,请小姐即刻随奴婢们脱身。”小叶道。
长安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努力显出沉稳声调:“你们不必管我。怀箴和……和我爹都中了毒,全被带走了,此刻生死不知……”
——她们有功夫,自己却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十足十的累赘;带着她,恐怕谁都逃不脱。
小叶却摇头,道:“宗主和副统领在慕容小儿手中,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没有救了。”
这实在大出长安意料之外。她们不是对连铉、对怀箴敬若神明么?竟这样就放弃了?
见她不回答,向来笑吟吟的小竹也换上肃然脸色,催促道:“我们自跟了您进宫的那一刻起,眼里就只以您的生死安危为先。更何况,万一……万一宗主和副统领都出了事,您就是最后的嫡系白莲,更不能落在那些奸贼手中。”
纵使明知她们的动机并不单纯,但连长安依然止不住内心感动——冬梅脸色蜡黄;小竹的胳膊上扎着血迹斑斑的布带;小叶虽瞧着齐整些,鬓边依然有两道汗水在淌、混着血和泥……无论如何,她们都是舍了命来救她的——为了她这个“冒牌货”。
长安强自压抑澎湃心潮,苦笑:“你们自己逃命去吧,不必管我。我其实不是……不是什么‘白莲血’,不是连铉的亲生女儿;为我死,不值得。”
此言一出,三个丫头都傻了眼。片刻后,竟是惜言如金的冬梅率先开口,断然摇头:“那不可能!”
小竹本是个霹雳火爆性子,一听这话,只当她怕了,再也不顾什么小姐什么奴婢,径直开了骂:“这样的瞎话都编的出?你被男人睡得连根基本性都忘了不成?那姓慕容的小子看上的只有你血里的莲花!你这样糊涂的人,根本不配姓连,根本不配当副统领的姐妹,被人抓了去的怎么不是你?只可怜柳枝她……柳枝竟为了你……”
自小一起长大的四姐妹,走到这里,已永远折损其一,小竹心中伤痛,身子剧颤,嘴唇不住开阖,只是发不出声音。突然,她一横眉,“唰”一声长剑出鞘,已架在长安肩头,厉声喝道:“与其看你临阵退缩,投敌失节,活着丢白莲军的脸,叫天下人耻笑,不如此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