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之前,凌晨让孩子跟过去玩了几天。孩子回来后,阿姨长阿姨短地说个不停。我问:
“宝贝喜欢这个阿姨?”
“喜欢啊,这个阿姨真的不错,我觉得她跟我爸还蛮配的。”
“嗯?比喜欢妈妈还厉害吗?”
“咦,咦,不是吃醋了吧。”
我看着孩子的欢喜,心里也不禁跟着欢喜。看来这次,凌晨真的可以定下心了。
凌晨结婚的时候,邀请了我们俩几乎所有的同学和朋友。他个性里的孩子气一点也没有改变。这样大张旗鼓的邀请是不是一种炫示,我不知道,但这着实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先后有同学朋友打来电话,或安慰我,或对凌晨表示不屑。其中几位与我们两个交道厚的,竟气愤得表示绝不参加这个婚礼。
本来我并没有觉得凌晨的婚礼和我有什么干系,这么一来,我却不得不面对那些莫名其妙的劝慰。
分开已经几年了,要能够回去也早已经回去,到了这个时候,凌晨的生活与我还有关系吗?这感觉真是挺奇怪的——对于如此激烈的反应,我如果不解释,就成了弃妇;如果解释,那无疑就是作女。
这些为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对凌晨大加贬斥的家伙,当时大约也对凌晨这样骂过我。在他们看来,当时分开,是我对婚约的悖逆,是我无情;而现在,凌晨居然要沿着这悖逆走到底,则属无义。仿佛那个早已经不存在的婚姻,还有资格成为评断我们的依据。
我只能说:“得了,没必要在这么无聊的事情上表示你们的正义,他如果邀请我,我也会封个红包送去的,别那么小气吧。”
我以为,至少到此,我与凌晨之间的恩恩怨怨,已经尘埃落定。
几个月之后,凌晨因为孩子的探视和抚养问题,来找我商谈。我大致罗列了孩子需要的开支,和孩子的时间表,希望能够平心静气地一次谈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同病相怜(4)
可是,我却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那场毫无建设的商谈,以凌晨的赌气离开而告终。他变得十分容易激动,我说什么意见,他必定要说不行。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可是,似乎怎么都不行,近了不行,远了也不行,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他的话不断地跑题。以我的坏脾气,实在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我请他不要怄气,他则双眼发红地说:“我不是怄气,而是恨你,你把我一辈子都毁了。”
我看着这个满脸委屈的男人,心里隐隐有一种怀疑与恐惧——难道他所说的“同病相怜”,也是负气吗?如果是这样,那就太遗憾了。如果他遇到了这样的女人而仍不能平静,只能说,这是我的离弃造成的余毒。单单就形式而言,我的行为相对于他的,并不算过度,我也一直坦然于这样的相互抵消,没有给过他任何解释。不解释,使离婚这件事平白地含有了许多幽暗与隐秘,我的绝情也就被加倍地放大,给了他额外的煎迫。
我知道他是爱孩子的,孩子一直是他的心肝宝贝。可是,他却不惜跟自己过不去。在必须打交道的事情上——当然都是和孩子有关的事——他会一脸正义地计较,而且总是强调一个理由:我有我的生活。
凌晨的家离孩子的学校太远,我外出的时候,孩子可以在学校食堂吃饭,但是夜里谁来陪伴孩子,就是个问题。凌晨是坚决不肯留在我家里陪伴孩子的,这是他一再向我申明的“原则”。
“这是我的原则,我不会在你家里过夜。”
“那么孩子怎么办呢,不上学,跟你走?”我问。
“那你只有别出差。”凌晨说。
为了这个“原则”,凌晨曾几次在我出差之后把孩子转给别人照顾。有一阵子,将近半年时间,我只得把所有需要在外地过夜的活动都推辞了。
可是,凌晨依然在我面前掰扯自己的委屈。我已经很不耐烦,必须要强忍,才能不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一个幸福的男人。一个幸福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原谅,要担待,要承当;一个幸福的人应该是放松的,他的喜悦会难以掩饰地写在脸上,让人照面之下,就可以感到那种特有的明亮。
他有他的逻辑,我并没有权利为他设定一个逻辑前提。但这让我觉得身为成年人的可耻:我们这些衣食无忧的人,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半,却还在为自己的恩怨纠缠不清,以至于让这琐碎的揪扯波及孩子,这实在太过分了。
我只得简单地结束这场谈话:“你若觉得这是负担,就不必再为难了,我一个人可以对孩子负全责。”
“我没有觉得孩子是负担。”
“那你在这里牢骚满腹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告诉你,是你把我逼到这个份儿上的。”
这我知道,我只好认了。好吧好吧,一切都是因为他在我这里吃了苦,我没有道理去计较。
这个男人应该算是善良的,可惜,他的善良被任性负气所遮挡,以至于他习惯了把自己当成受害者,以为自己怎么做都是天经地义的。但这样的自我损坏,却让我感到锥心的可悲。我们的损失已经够多了。我真心希望孩子有一个幸福而健康的父亲,有一个幸福而健康的母亲,尽管我们各有各的生活。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消除这种顽固的敌意,是不是我需要示弱,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才可以使他心平气和呢?
但这不可能。对我而言,故意示弱是一种诡诈,叫苦则是丧失尊严的事。尤其是,我不仅仅是自己,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这个孩子大方地接受了生活里出现的巨变,仍然保持着她阳光灿烂的心性和对我们的体谅;我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晦暗和脆弱,我也没有理由让自己陷入如此琐屑的纠缠。我要给她明亮健朗的生活,任何曲解都不能阻挡。
我们是汲着污水长大的病人,不曾有过健康的生活。而孩子却是葵花般的孩子,明亮,清澈,有着淳朴的人生目的和坚实的快乐。我们的毁坏必须到此为止。
那以后,凌晨见孩子也不再跟我说明,而是直接到孩子的学校门口去等。
有一天晚上,孩子回到家里,脸色阴沉。
我问:“怎么了宝贝?”
“我跟爸爸翻脸了。”
“怎么翻脸了?”
“我让他以后不用来看我了。”
“宝贝说这话,心里并不情愿,是吧?”
她点点头。
想到孩子要为这些事情不快乐,我替孩子感到难过;想到一个父亲见孩子竟然也成了遮遮掩掩的事,我替凌晨感到难过。但是这些难过,与日子里许多琐琐屑屑的难过一样,当着孩子的面,必须掩饰。
我说:“其实,大人也会有糊涂的时候,也会有不懂事的时候,对吧?妈妈的不好,妈妈都是后来明白的;爸爸的不好,他自己慢慢也会明白。”
到底是孩子,她的小脸很快阴转晴,问我:“妈你说,我爸他会生气吗?”
“不会,但是他可能会难过。”我开玩笑说:“你想啊,你是谁?你是他的宝贝大公主啊。”
第二天,凌晨的电话来了。
他说:“我想过了,孩子的事,我以前的确太计较了。”
凌晨从孩子的一句话,似乎突然明白了轻重,态度前所未有地平和,令我出乎意料。
离婚之后,凌晨从来没有这么心平气和过。离婚以后第一次,他在检讨自己,他不是为自己的受损,而是为自己的过度,感到难过了。
毕竟,这是个心存柔软的人。无论遇到过怎样的伤害和痛苦,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怨毒,最终,他心里的柔软会因着自省,化解掉所有的毒素,而留下爱。
也许,所有曾经哀恸的人,都会因着自省的心情而能够放下,而获得好的爱情,和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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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证:表白或者信物(1)
我把电话递给了孩子。印证:表白或者信物月亮用古老的银色文字对我讲起,那不存在的国土,在那里一切愿望得到满足,在那里一切枷锁脱落,在那里我们流血的额头冰凉下来
——索德格朗《不存在的国土》
豹子,你给我的这把断梳,我一直随身带着。在独处的夜晚,在敲打键盘的时候,我总是把断梳别到发辫上。你的信物温润明亮地贴着我,仿佛你的手轻轻放在脑后。
我们热爱信物一定是因为,相对于我们彼此,爱情本身更不容置疑。它留在断梳上,留在每一件信物上,留在我们尚可记起的表白里。
偶尔想起那段往事,我记得清晰的并不是该隐的神情或气息,而是那些情书,那些撕心裂肺不容置疑的表白。仿佛我并未遭遇过爱,而是与一个热爱爱情的男人,合作过一场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的爱情话剧。
该隐善于表白。唯其太善于,我偶尔会怀疑我根本不是在爱他,而仅仅是被那些情话感动了。就像充满形式主义气质的罗兰·巴特,他认为他爱上的是爱情而非情偶,他认为所有的恋人都会因为对爱情的专注而抹去他的情偶。就像疯狂的杜拉斯,她说人们并不懂得相爱,只不过在经历一种爱情罢了。
这是一种把生活戏剧化的渴望。也许唯有借助这样夸张的形式,我们内心那些浓密的东西才能不失尊严地宣泄,就像我们戴上面具才能狂欢,戴上面具才不羞于说出痛苦,我们戴上面具,才能唱“我看得见云在天上混乱地飞”,才能唱“沧海世界一眼成灰”。
该隐的爱情来得太弯曲,所以,尽管水流浩荡,我并没有感觉到它的流势。它是温吞的,暧昧混沌的,一点一点浸淫到我心里,因而,那情意从开始就不含任何使人惊奇的成分,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我不相信传奇,”该隐说,“我愿意水滴石穿,踏实地靠近你。”
该隐有着非同寻常的耐心。他为我这块石头找到的水,就是《诗经》。
每个人选择的表白方式都会带有下意识的炫示。就像一个富贵情人炫示他的财富,该隐抄写《诗经》无疑也在炫示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漂亮的字具有生动的表情,它会为语义营造一个风情万种的现场。
那些日子,他开始为我手抄《诗经》。
不,豹子,你颠倒了因果。是因为我喜欢《诗经》他才抄写给我,不是因为他的抄写我才喜欢《诗经》。
他抄写的第一首诗,是《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表白,谁不喜欢呢。
豹子,你说起这几句诗歌的时候脸上是惯有的嬉皮,你说:“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左手我他妈的要和你好一辈子。”那一天,我在你那句嬉皮话里变得开心,我开始对你胡说八道。我说,我可不这么想。那些人在打仗,哪有心思谈情说爱啊。这是一起去打仗的士兵在盟誓,他们说,上了战场生死难料,咱哥们儿发誓,要手拉手,坚持住,打到老,活到老。我说,又或者这是敌对双方的士兵在私了,他们说,这一打起来可就生死不定,不如咱们拉钩上吊,谁也别杀谁,玩玩打仗就回家,一块儿活成老妖精。你听了我的胡扯哈哈大笑。你说,左手是个妖精变的,她拿她的小妖镜一照,花朵就变成了毒蛇,豹子就变成了色狼。
当时,我对该隐解释的《击鼓》是另一个样子:“死生契阔不是聚散离合,而是摆在前面的疆场,是生死难料。男人要走了,前头是血淋淋的征战,他心里不是爱情而是恐慌,他怕的不是失去她,而是丧生。”
印证:表白或者信物(2)
该隐很夸张地叫好:“你如果修训诂,一定会拿甲A。没有人这么解释过,但这解释更准确,相对于人性更准确——生命当然比爱情要重。”
我说:“所以,这首《击鼓》,其实是慌张无措心神不定,这样的盟誓显然不大靠谱。”
作为表白发过来的《击鼓》被我解释成这个样子,该隐大约很受打击。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抄写《诗经》的兴致。那些手抄的诗先是经过扫描,再以图片格式传到我的电子邮箱里。接下来的日子,该隐几乎每天都会抄写一首发过来,每首诗下面都有该隐自己的话,是在解释《诗经》,也是在演绎他的心意。
我看着那一笔一画,有时候会把其中一个舒缓的弯钩一点点放大。那些字仿佛都是会走的,它们从该隐的笔尖底下一点点移向我,也把许多细枝末节放大到沉重。
被放大的手写信件,背景淡灰字迹模糊,《诗经》里的句子越发显得寂静,透出令人屏息的凝重: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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