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龛下面的方桌上面。点燃三根香插到香炉里。叫我学她的样,双手合掌低头作揖。这时候,爷爷就在旁边眯着眼睛笑,或者故意不等香燃完就伸手从碟子里面抓一片豆腐放到嘴里吞了。奶奶就顺手抓起扫把什么的打他的驼背,边打边骂:“饿痨鬼!菩萨还没吃完你就吃!饿痨鬼!”爷爷挨了打还是笑。他就喜欢这样故意惹奶奶生气。有时候,等到香燃得差不多了,奶奶拿出两双布鞋子,一双是爷爷的,一双是她的。“余宝,快去给爷爷奶奶晒鞋子。爷爷奶奶的鞋子起霉了。”我就提着两双鞋子走出堂屋,到地坪中间把鞋子鞋尖朝堂屋放下。奶奶就眉开眼笑,大声夸我:“余宝晒得好晒得好!奶奶的好孙宝哟!”记得奶奶第一次叫我给她晒鞋子,我把鞋尖朝外放下,奶奶脸色很不好,连声叹气,说她快要死了。妈妈悄悄拉我到身边,告诉我:“你把奶奶的鞋子鞋尖向外头,就是走路的样子。要走路了就是要死了的意思。你快去再放一次。你对奶奶说她能活一百岁。”我吓了一跳!我可不愿意奶奶死。我嘟着嘴说:“奶奶又不告诉我怎么摆。”我走过去把鞋子倒转过来,然后来到奶奶身边说:“奶奶,妈妈说你有一百岁。”奶奶马上笑了,连声说“好孙宝好孙宝!”以后奶奶叫我晒鞋子,我再也不会放错了。我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自豪,我的一个不费力气的动作,就能决定爷爷奶奶的生死哩。所以我每次给爷爷奶奶晒鞋子都很神圣很虔诚的。 。 想看书来
第一章 单门独姓B
B
爷爷、奶奶和妈妈说到许多的事情会有不同的想法。不过有一件事是高度统一的。那就是我们一家人是从外地搬来的,方圆几里再没有姓季的,我家是单门独姓。所以我们一家人千万不能惹事招人怨恨。爷爷是招人喜欢受人尊敬的。我看见过好多次,走在路上的男人和女人,主动接过爷爷的豆腐担子,帮他挑上一程。这时候爷爷就连声说“累到你了”。妈妈不识字,话不多,任劳任怨。她不会骂人,不是克制忍耐着不骂,是真不会骂。我和妹妹淘气了,她骂得最狠的两句是“没出息的”、“没良心的”。我经常看到一些女人拍着手、口水四溅地骂人。我惊恐地设想:要是哪天她这样骂我妈妈,我妈妈不会回骂,那怎么办呢?我就站在互相咒骂的女人中间,研究她们咒骂的话语,怎么骂怎么回,什么话最伤对方的心。哪天真的有谁骂我妈妈了,我就替她回骂。妈妈布鞋做得好。一些邻居家娶媳妇嫁女就提前请她做新郎鞋。邻居说我妈妈上有公公婆婆,下有儿有女,丈夫在外面有股活“银水”,是好八字。妈妈还会给女人“绞脸”,也叫“扯面”。就是双手手指张开,把一根细长的麻线绕成两个三角形,粘上草木灰,贴在女人脸上,几个手指拉动两根线一开一合,把脸上的汗毛绞掉,脸就油光水滑了。做这种事情是不要给报酬的。嘻嘻哈哈、快快乐乐之中就做好了。我看到一些女人想学着做,可是看似简单的事情她们老是学不来。
奶奶为人很善良,从来不会做一丁点有损别人的事情。邻居都说她和我妈妈相处胜过母女。奶奶会调制“火药”。其实应该叫烫伤药。“火药”是方便邻居的,不能收钱物的。我家附近这片房屋住着两百多人。大人孩子烧伤烫伤的事情时有发生。都来我家向奶奶讨“火药”。奶奶的“火药”很灵验的。要是不灵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求奶奶了。每当有人来要“火药”了,奶奶要是正在吃饭,就会马上把饭碗放下。奶奶调制“火药”的原材料是保密的。她说到她快要死了就传给我妈妈,不传我的姑妈。奶奶很心疼家里的石磨。她背地里说,别人用一次,自己家里就要少用一次。借磨盘磨粉的人多了,磨盘上面的齿容易磨平。磨平了就要请石匠师傅来加工,叫“洗磨”。不过她不会当着借磨盘的人的面说,只是心里想少借为好。爷爷就开导她,说:“远亲不如近邻哩。你不也时常向别人借一升米、几角钱吗。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最要紧。”
不过奶奶有时候也得罪人。她看见小孩子打架了,不会装糊涂说没看清楚,硬要实事求是证明谁打了谁。她的证言往往导致小孩的家长吵架。打人一方的孩子和大人都怨她。她还忍不住学舌传话,引发争吵。争吵的双方拉她去对质,土话叫做“对唇舌”。比如她对邻居说,哪个家里煮菜餐餐有油放,菜锅幽青的;哪个家里米坛子拍满的……好在邻居都知道三娘是个本份人,对完唇舌,奶奶也没抵赖,斥责她一两句,过两天又三娘三娘的喊。有的还向她道歉:“三娘啊,我脾气不好莫怪哦,你就是嘴快忍不住,我晓得你心好。”
人们非常重视过年。家家户户都要打豆腐。家境好点的人家还要蒸糯米甜酒。老话说“蒸酒打豆腐称不得里手”,就是说即使有点经验和技术,也不敢说每次蒸酒打豆腐都不出问题。而过年的酒和豆腐是不能出问题的。因为出了问题远不只损失了几升糯米和豆子,是新的一年的坏兆头,一年都要提心吊胆的。所以到了阴历十二月二十五六,我爷爷、奶奶和妈妈都被邻居请去当顾问。这个时候是我和妹妹最兴奋最甜蜜的节日。我们跟一会妈妈又去跟爷爷和奶奶。我们走路都是跳着走,恨不得飞起来。到了年边,大人都比平时大方些,何况我家的大人在给他们家帮忙。年底前的几天,喷香的糯米锅巴尽我们吃饱。我往往因为贪吃消化不了,睡在床上喉咙里回出难闻的馊气,我也不告诉大人。蒸糯米甜酒除了要掌握饼药的量,还要把握温度。那时候没有温度计。妈妈的做法是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探自己肚子的温度,那就是酒坯的温度。
爷爷、奶奶和妈妈给人家蒸酒打豆腐当顾问是没有报酬的。不过他们得到了情感上的回报,结了很好的人缘。
我长到五六岁了,天蒙蒙亮爷爷就把我喊醒来,叫我跟着他出去卖豆腐。奶奶不准他喊我,说:“你老癫了是吧,晓不晓得‘宁可三岁离娘,不可五更离床’!”爷爷就说:“你晓得个屁!‘早睡早起,三分财喜’!”妈妈倒是帮着爷爷催我起床。她知道爷爷是喜欢带我在身边。爷爷就喜欢听别人夸他的孙子相貌好又聪明。听一次高兴一次。爷爷卖完豆腐回到家里,坐一会又带我去稻田边或菜园里转。照样见到什么可以吃的就吃,没有吃的就讲白话、鬼话给我听。见到别人丢下一只烂得不能用了的箢箕,就像见到了宝贝,不管上面沾着狗粪还是牛粪,捡回去放到菜园里,经雨水冲洗,太阳晒干,然后把篾片拆了,夜里点燃插在墙壁砖缝里,照着教我认字。家里有一盏洋油灯,那是照着奶奶和妈妈纺棉花的。篾片用完了接不上,就不认字,改成读书。所谓读书,就是跟着爷爷念《三字经》或《增广贤文》,还有“子丑寅夘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声音拖得很长,像唱歌。我长大了才知道,其实爷爷念不全《三字经》和《增广贤文》,他只记得一小部分,无数次地重复那些句子。读书读累了,爷爷就教我别的知识,比如:天上的月亮只能看不能用手指,指了就会被月亮婆婆割耳朵;饭菜是不能浪费的,掉到地上都要捡起吃了,要是不捡起吃了,雷公爷爷会打人的;儿女不孝敬爹妈,小孩不尊敬大人,雷公爷爷也要打人的;天落雨是神仙在哭;冬天寒冷是因为山上的树在摇风……爷爷是我心目中的博士,学问家。直到我小学快毕业了,老师教了空气流动产生风,我还是情愿相信爷爷说的风是树摇出来的。
爷爷也恐吓我,给我造成困惑。我跟着他走夜路的时候,忽然听到黑暗中一声怪响。我壮起胆子问他是什么声音?他说是鬼。我吓得发抖。他说不怕,还牵着我的手向发出响声的地方走过去。当然是什么也没有。他说:“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鬼被我们吓跑了。”爷爷问我:“余宝你说你的小*是做什么用的?”我说:“屙尿的。”爷爷笑了,说:“现在是屙尿的,以后长大了是做种的。”我就吓蒙了。我知道的,所有的种子都是要种在土里的。既然*是做种的,那就得割下来,就会流很多的血。于是我睡觉都用手捂着,捂了好几年。我还有一件被困惑得更久的事情,就是我长大了娶了老婆怎么称呼?为了我长大以后过得比爷爷奶奶和爹爹妈妈好,爷爷给我取的小名叫余宝,不但有吃有穿还有剩有余。爷爷想得很远,我是季家的香火传人,还得有个正而八经的“大名”才行。年头到年尾吃不上几个鸡蛋的爷爷,却舍得花钱请八字先生给我算命,请远在三百里外的堂爷爷给我取名字:世荣。爷爷问我:“余宝你说,你长大了娶个老婆怎么叫?叫世嫂吧,下头屋里有个勤实嫂;叫荣嫂呢,也有个嵘嫂。”我们那里的女人是随丈夫的名字称某嫂的。这事真把我难住了,我甚至想到了改名字。
我爹爹在兴化一家织染厂当工人。所以邻居说我家有股活“银水”。我爷爷四十多岁开始腰痛,不能做重体力活,挣不到什么钱,还得花点钱治疗。我家人口多,没有家底。我爹爹一个月只有二三十块钱。所以其实我家比那些没有活“银水”的还穷三分。大家都穷。不过穷人又分几等。白米饭加上杂粮能吃饱的算是上等家庭。长年吃不饱,青黄不接的时节靠借贷度日的算中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是三等。我家算是中等吧。从我能记事起,妈妈和奶奶每餐只吃很少一点饭。春夏麦子秋冬红薯。一年四季豆腐渣。那时候我不懂事,以为豆腐渣和白米饭一样好吃,以为妈妈和奶奶喜爱吃豆腐渣,所以不知道怜悯妈妈和奶奶。我永远记得妈妈那个令我几十年里每当想起就心痛欲碎的“理想”,她说:“要过上几年这样的日子就好,米坛子里面拍满的米,想煮好多就煮好多。”好在妈妈的“理想”在十几年之后实现了。从一九七三年起,我妈妈实现了“想煮好多就煮好多”的“理想”。
一九五四年那九场大水,是罕见的天灾,政府有记载的。我家的五亩稻田恰好在离家一里远的南冲桥附近。接连九场大水,九次决堤,别说禾苗,田里泥巴都没有了。奶奶说,地上的凡人做了伤天害理的恶事,天老爷来收拾凡人了。我想不明白,既然天老爷看得清地上谁做了坏事,那么他应该派雷公爷爷打死那个做坏事的人,为什么要惩罚所有的人呢!奶奶天天跪在神龛下面失声痛哭。妈妈没有时间哭。当时叫互助组还是别的什么名称,我不记得了,反正是集体的意思。妈妈请很多男人和女人给我们家挑土筑堤。自己也跟着一起挑。还没筑到一半大水又冲来了。九次大水,妈妈多次想到这个难关过不去了,不想活了。风趣幽默的爷爷变成了哑巴。爷爷和奶奶白天黑夜盯着妈妈的举动,生怕家庭的顶梁柱寻死路。等到九次大水发完了,妈妈垮成半死不活的痨病样了。奶奶求神拜佛,爷爷寻医问药,好长时间才把妈妈救转来。本来请人是要付工钱的。可是拿什么付?请人家吃顿饭都请不起了。所以爷爷说“天下农民是一家啊!”这些事情我当然不明白,那年我才六岁。后来我听说,大水冲垮了河堤,也不能算是我家的私事。只不过我家的稻田恰好在那段河堤下面,看起来好像那垮掉的堤是我们家的。用爷爷的话说,大家还是帮了我们家的忙。
九场大水的第二年我七岁了。我天天心馋眼热地看着戴着红领巾走在我家门前石板路上的学生,在家里闹着哭着要上学。爷爷已经衰老得走路都要拄拐棍了。三个大人一致认为我们家单门独姓的,叫我再过一年满了八岁才报名。为了说服我,爷爷说我七岁只有人家六岁的高,怕同学欺负我。奶奶就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个陌生孩子。盯了好久才说:“你说我余宝像爹爹还是像妈妈?要是像妈妈应该不会矮,起码长五尺高。要是像爹爹就怕长不高哟。”爹爹回来的时候我听见邻居说过他比妈妈矮。爹爹就绷着脸说男人经量不经看,女人经看不经量。他叫妈妈过来跟他比给邻居看。比的结果是他比妈妈高一点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妈妈说我的脸像我爹爹。爷爷说:“高点矮点倒不要紧,就是要有本领。我余宝从小就灵性得很,长大了肯定比他爹爹强啰。”既然三个大人都不同意我今年报名读书,我也没办法,只有等明年了。我对爷爷说:“爷爷,我去报名读书,不报‘余宝’报‘世荣’好吗?”三个大人都看着我。爷爷咧着嘴笑:“爷爷取的名字不好听啊?”我已经懂得不要让爷爷伤心难受了。我说:“爷爷取的名字好听。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