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什么呢?”
一身干爽的娃娃脸男人慢摇摇走过来,脖子上搭着深蓝色毛巾,短发贴在额前,发尾处还挂着水花,欲落未落。他穿着米色套头衫,领口很大,古铜色的肌肤若隐若现,十一月的天,浅蓝色水磨仔裤下是人字拖,这副装扮,比倚靠在窗口边的男人,多了几分随意与不羁。
房子里的三人愣了愣,才注意到说话的人,郑丽丽转过头,朝他笑了笑,笑容很浅很浅,好似还未从刚刚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夏明朗快速瞥了他一眼,便垂下头,视线不知落在空中的哪一点;于莹吃完最后一口粥,抹了抹嘴角,然后道:“你快去吃吧,不是还要上班吗?”
眉头微微蹙了蹙,然后放平,余阳回应给郑丽丽一个笑脸,然后慢悠悠朝床边走,经过丽丽,在床头停下来。然后俯身,靠近于莹,很近,离她只有几公分。
他身上清新的香味散开来,带着薄荷与芦荟的气味喷向于莹,他离她那么近,近的她只有屏住呼吸,怕一丁点的举措,就会惊扰他。毕竟房间里还有其他人,还有郑丽丽和夏明朗,余阳要是,要是……不敢往深处想,于莹开始发慌,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也就一愣神的功夫,一个物体贴上下唇,如细微的小刷子,轻轻的刷了一下。
拇指捻过一个弧度,指腹上翻,然后离开,只是指尖意外的擦过那抹柔软,同一时刻,心弦便被狠狠拨弄了下,抑制住涌上胸口的潮水,余阳轻轻的笑道:“还像小时候一样,总是留着一粒。”
他的视线停在她的唇上,勾起的唇角,合着眼里的光,带着一股子取笑意味,于莹便觉得恼了,有点涩意,有点抓狂。想要反驳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正当她踌躇时,夏明朗的话解救了她。
“保温盒里还有呢,我去盛。”
于莹往后靠了靠,便与余阳拉开一段距离,偏头看着夏明朗,他已走近床边,还是那副闲适的神情。于莹双手捧起碗,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意:“好哇,很好吃,谢谢明明。”
夏明朗接过碗,单手拿着, 垂了眼帘道:“你喜欢就好。”
夏明朗的声音,比刚刚与郑丽丽对话时,低了好几分,又很轻,轻轻的落在病房里,看似无声却也缓缓沉到了几人心底。
“小伙子不错,这么照顾我家傻妞。”余阳抱臂,懒懒说道,紧接着又补充,“妞,你要怎么谢人家呢,比你小好几岁,可比你懂事多了。”
余阳深深看了眼于莹,然后在床边坐下,一席话说得真诚,字里行间却也不加掩饰那丝客套,一副于莹家里人的亲密口吻,又拉远了夏明朗与于莹的关系。而于莹听到,脸色变了变,尔后与丽丽对视,眼里快速闪过一抹复杂难言的东西。
有那么十几秒钟,房子里忽然变得特别安静,谁也没有说话,顿升一丝淡淡的尴尬。郑丽丽的视线默然扫过于莹、夏明朗和余阳三人,最终停在一脸温和眉眼间却暗含挑衅的余阳身上,刚想说些什么,夏明朗却先她一步道:“于莹,你总爱闹腾,我怕几天不见,你又出了什么乱子。”
于莹愣了楞,并未想到夏明朗会绕过余阳而直接对自己说,连忙牵起嘴角:“喂,怎么说的我好像还在读小学一样,姐我可是研究生毕业一年了。”
夏明朗抬起空出的右手,缓缓落在于莹头顶上,手掌摊平,然后收起,轻轻的揉了揉那不太顺滑的头发,栗色的发丝 缠绕在骨节分明的长指间,他脸上终于不再是漠然,漾起了和阳光一般暖人的光:“于莹,我老觉得你比我带的本科生还要幼稚,你说,我怎么就喜欢上了你这样一点也不淑女也不乖巧的女生呢?”
夏明朗拧了拧眉头,好像在认真思考,稍后接着道:“或者,你根本不算是女生,是不是,于莹妹妹?”
他的眉头又舒展开然后扬起来,眼里满是促狭,目光定格在于莹那张不算精致的脸上,眼里有浓烈的东西溢出来,好像她就是世界上最最美好的女生。
于莹好似也被他那不同以往的灼热视线给惊住了,呆呆的回视他,唇齿微张,真如孩童一般迷茫不解。这也是于莹第一次亲口听到,夏明朗的告白,他说,他喜欢她。认识夏明朗已经很多年,两人笑笑闹闹的,从未涉及这方面的话题。
他们之间,一直跟朋友般相处,所以此刻,于莹大脑一片空白,不能思考,更无法回应。
“喂,明明哪,你不能这样没大没小的,再怎么说于莹也是我闺蜜啊,你得叫姐姐。”郑丽丽瞧着余阳那张娃娃脸逐渐变得青咧,无害的眸光也冷了下来,忙开口打断正在“深情”凝视的二人。
夏明朗慢悠悠收回右手,带起栗色的发丝,发尾拂过关节,他的眼神已恢复惯常的淡漠,眼睛冷冷瞥了眼郑丽丽:“郑丽丽,你,一样幼稚。”
然后他转过身,拿着碗,走开。留下一脸莫名的郑丽丽,依旧迷茫的于莹,与抿唇不语的余阳。
如果余阳的话带起来的是尴尬,那么夏明朗那突然地暧昧的表白,就是一记闷雷,暗暗投落在几人心海里。许多事情,明眼人虽然都看的清楚,但是只要不说破不道明,总还是隔着一些什么,如今明白的表露出来,平静的心海,便涌起波澜。
所以,房间里其他三人,又一次陷入沉默,只是这一次沉默的时间,长了些。除了几人的呼吸声,就只剩下夏明朗的脚步声,咚咚咚……
他走的并不快,一分钟过去了,还没有走完几米的路程,终于走到厨房门框边,他回过头,用其他三人能够听到的音调说:“于莹,我从来,就只把你当做,我爱的女人。”
(二)
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他说完,就转身走入厨房,很快的消失在门口。夏明朗的话,十分突然,其他三人根本未料到他还会有这一句,更未料到,是他如此直接□不加掩饰地道出他的欲念。
余阳的脸,彻底黑了,五指紧捏着白色床单,手背青筋爆出,关节处青白一片。
郑丽丽望着余阳,心头渐渐漫出悲伤来,那样好脾气的人,也会被惹怒吗?他们认识那么久了,她很少见到余阳黑脸,少有的几次发火,都是与于莹有关。可是又为什么,那么多年,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无数,却独独不是于莹。他口口声声只把于莹当妹妹,可是她看到的,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而于莹呢?又是怎么想的。
视线从床尾转到床头,郑丽丽见于莹垂着双肩,垂着脑袋,长头发滑下来掩住大半张脸,神色都被盖住。那样安静的模样,像极了丽丽第一次见到的小女孩。
那时候丽丽刚刚升到附中念初一,开学第一天,认识了新同桌,她们呆了一天,丽丽觉得新同桌很内向,几乎不主动开口说话;然而十二三岁的男孩女孩,哪里是静得下来的年纪,丽丽拉着前后桌叽叽喳喳说小学 的糗事说对中学生活的向往,每每一转头,就瞧见一张异常平静的侧脸,头发梳得很整齐,留过肩的马尾,端端正正的看着新发的语文书。
女孩好像与周围格格不入,她的平静反衬着大家的兴奋,她的沉默安然,便给了丽丽极深的印象。于是第二天起,丽丽不断地找她说话,问她的过去,渐渐地那张淡然的脸蛋上有了孩子气的东西,女孩开始学会笑得露齿,开始学会开开小玩笑,开始尝试与丽丽手拉着手张扬着走在附中的大道小径上,便也开始向丽丽讲述,她心底深处埋藏了许久许久的秘密,那是潘多拉盒子里青涩懵懂的美好心事。
郑丽丽紧了紧喉头,止住就要冲出口的询问,重重的咳了咳:“于莹,你什么时候迷倒了我家小明明啊?”
听出了丽丽故作轻松的语气,于莹弯了弯嘴角抬头道:“我哪里知道,现在的孩子,太早熟了。”
“谁叫你平时装嫩的,打扮的跟小姑娘似的。”丽丽撇了撇嘴。
“我哪有,上班时深色套装,周末当然就随意点。”于莹立刻辩解着,偷瞄了眼余阳,却见他拿着手机,手指快速的飞舞着。
“你就辩解吧,群众的眼睛可擦得雪亮亮的,”加大了音调,丽丽偏转头问余阳,“余阳,你说她是不是装嫩?”
随着丽丽的话,于莹又看向余阳,他仍旧拿着手机,聚精会神的盯着屏幕,手指仍然在忙碌着,好似没听到有人在询问他。丽丽与于莹的眼神又交汇在一起,朝对方吐了吐舌头。
夏明朗端着碗出来,看到于莹和丽丽都凝眉撇嘴的瞧着床尾的男人,眉头快速扬了扬,朗声道:“还是温的,快吃吧。”
这一回,夏明朗几秒钟就迈到床头,把粥递给于莹。
丽丽与于莹的脸色,又变了变。于莹接过碗,扯了扯唇角:“谢谢。”
夏明朗盯着于莹,眼神淡然没有了之前的炽烈,过了会才低声道:“不用笑得这么假,”顿了顿,瞟了眼余阳又道:“于莹,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改变自己。”
于莹蹙起眉头,不解道:“夏明朗,你说什么呢?”
夏明朗耸耸肩,不置可否。
于莹拉过丽丽的手,摇晃着她的手臂:“丽丽,我失忆那么严重吗?好像我还记得夏明朗同学是咱母校的啊。”
于莹状似无意的话语里,某个敏感的词汇却扯动了某人紧绷的神经,余阳猛然站起来,速度过快,膝盖还打着颤,然而他却强装镇定的说:“我走了,公司还有事呢。”
决然的踏出步子,也不看靠在床上的人,一阵风似的走出房间。
房门慢慢合起,那一抹浅蓝,消失在视线里,于莹收回目光,对着紧盯着自己的姐弟,轻轻的笑了笑。然后舀动着勺子,慢慢的吞咽着,浓稠香甜的粥滑过食道,她却觉得口腔里寡淡寡淡的。
“怎么跟孩子似地,头发都掉进去了。”一只手伸到眼前,捻起她脸侧滑下的头发,于莹听到夏明朗说。
下意识的偏了偏头,离那只手远了点,于莹吱吱唔唔的道了声“嗯”。
“刚刚老板打电话过来,有个数据出了问题,我要赶过去。”夏明朗讪讪收回手,随意的插入口袋里,却不禁捏紧了拳头。
于莹快速吞下一大口粥后说:“你忙去吧,反正有丽丽陪着我呢。”
夏明朗的眸光变了变,想要说点什么,却只是点了点头,对郑丽丽嘱咐道:“不要聊久了忘记药水,上次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狠瞪了眼丽丽,丽丽惭愧的低了头:“知道啦,那天都是我的错,竟然也跟着睡着了。”
丽丽拉过于莹的右手,手背上细细密密的针眼,有一块皮肤,带着青肿的痕迹。手掌贴上去,丽丽歉疚无比。就是那天,丽丽与于莹两人笑笑闹闹的聊了许久,聊累了竟然都睡过去了,被夏明朗一声大喝给惊醒了。随着夏明朗的动作,丽丽才发现,于莹的针头不知何时歪出血管,药水都滴落到床单上,浸湿了一大片;而手背上的血已结痂,猩红浮在皮肤上。
犹记得当时夏明朗暴怒的面孔,虽然他只咬牙说了一句话:“郑丽丽,等下有你好看的。”
然而郑丽丽,除了愧疚,也才第一次知道,这个从来就淡漠的弟弟,也会那样情绪失控。原来不管是谁,只要心里装下一个人后,所有的淡定便都不堪一击。
丽丽收回思绪,指尖轻抚过那块青肿,保证道:“等下打针的时候,我一定一秒也不离开针管。”
“郑丽丽,你……”夏明朗信不过的摇摇头,“我还是走之前跟护士说一声,你们俩,一样的粗心。”
夏明朗对于莹道:“我刚刚说的,都是认真的。”
说罢,他转身,亦如一阵风似的,走了。
两男人一前一后,跟商量好似的,说走就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于莹吃完粥,靠着枕头,闭着眼,不言不语。丽丽看她那样,心知她是心情不好,便拿着碗,默默去厨房收拾。
丽丽洗好碗,擦干手后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斜倚着沙发,回复着许卓的短信。发了几个,又懒得动手,索性就关了手机,丢在一旁,也闭目养神起来。
晚秋的阳光,总是带着一股子暖意,淡金色逐渐洒满了整个房间,光晕落在两个女子脸上,浓密的睫毛下,均有淡淡的影子。
“丽丽,你说,我该怎么办。”
先开口的,是于莹,很莫名的一句话,然而郑丽丽却是懂得的,因为她答道:“夏明朗,是个好男人,如果你跟他在一起,我非常放心。”
眉头顿了顿,丽丽接着说:“余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的;还是说,你只是在逃避。”
清淡的语调,却滴水不漏,字字见血。
于莹仍旧闭着眼,眼珠子微微的颤动着,没有回答,好像睡着了一般。
“莹莹,快点好起来,咱们出去走走。去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