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云一言不发,如同木雕,低着头在那里看了半响。
房间所有人也都鸦雀无声,一起扭头看向龙云。
终于他的脑袋抬了起来,脸上居然是一片惨白,和那根已经开始坏死的手指一般。
他嘴唇剧烈颤抖着,看向我半天,终于说道:
“你个细鳖,你妈的逼砍哒葛朝宗的手指?!!”
屋子里一片哗然。
一百六十二
自出道以来,我一直都在不断学习。学习过三哥,学习过明哥,学习过老鼠,也正在努力学习廖光惠。
在这之外,我还学习过一个人,我怕的人。
黄皮。
我永远都会记得,九七年春节期间的某一天,在大雪纷飞的九镇街道上,三哥说给我听的那个故事。
黄皮杀死丫头的故事。
今天,龙云是那个独霸一方,人多势众的“丫头”;而我则是势单力薄,还在当小涌马的“黄皮”。
葛总的手指,就是黄皮忍辱负重,千辛万苦之后才得以插向丫头身上的那致命一刀。
刚开始进来,龙云气势正盛,如果我直接拿出了手指和他谈条件,他也许会有所顾忌,但一定不会屈服。
因为,蝼蚁尚且偷生。
这个道理,打了多年流,看惯了各种人性的龙云不可能不懂。
既然这样,在他自己的地盘,让一个难免怕死的普通人交代出葛总下落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情。
但是现在,我主动利用自己和那个老流子身上流出的鲜血,避开了那一套我没有信心能抗住的麻烦程序之外,还已经向龙云非常直观地传递出一个信息。
这场游戏,我是真的豁了命在玩!
当他明白了这一点,葛总的手指就会让这个信息来的更为强烈,而不仅仅让他感到我只是简单而狂妄地威胁。
无论要经受什么,也一定要全力创造最好的时机,把握它,然后送上最致命的一击。
这,就是我从黄皮身上学到的东西。
第335节
显然原本稳坐钓鱼台,胜券在握的龙云已经被我这突如其来地致命一击完全打乱了方寸。
他第一次站立了起来,不断来回走动着,嘴里喃喃说道:
“这件事收不得场哒,这件事收不得场哒,这何得了?这又何得了……”
突然,他飞快转过身,对我飞快地扑了过来,嘴里大吼着:
“小杂种,我嬲你全家先人!”。
重重一脚踏在了我因为疼痛而躲避不及的面门。
眼前金星四射,还没来得急感受痛苦,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就落在了我的全身。
我顺着墙角蜷缩下去,死死护着脑袋与心窝。
不知道过了过久,龙云终于打累,他停了下来,牛吼般剧烈喘息声从他口里传出。
我挣扎着再次坐了起来,嘴唇边破了很大一道血口,更多的鲜血流入口中,苦咸的味道更浓,“呸”地吐出了一口血红色的痰,我看着他说:
“打好没有,要不你就打死老子!反正死的也不是只有老子一个人。不打,我们就讲正事!”
龙云不愧是个大哥,强烈的心理冲击导致他情绪失控,发泄过后,开始慢慢恢复初始的平静漠然。
他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回到开始坐的地方,拿了起桌上的烟。
“龙老板,砍葛总的是我,不是你。你又没有砍张总,这个事就算要出事,也是先找我。你懂吧?”
我说出了颇有深意地一句话。
龙云停下点烟的动作,任打火机的火苗不断跳跃,叼着烟望向了我。
我扭过头,尽量抬高脑袋,望向身后的窗子,一阵剧痛和眩晕却传了过来。只得马上将头又低了下来,有些无奈地看着龙云说:
“龙老板,这个事而今还不是没得解。我看不到外头,而今几点钟啊?只怕要天亮哒吧?我天亮之前还没得消息,就真的没得解哒。你我都是一个死!”
场子里面其他的人脸上都显出了不解之色,只有龙云和张总两人,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龙云脸上的阴霾更加浓密起来。
一百六十三
接下来,龙云主动做了一件事,一件非常聪明,也让我顿感曙光来临,欣喜若狂的事。
他突然拿下了嘴里的烟,说:
“成鳖,你们都出克咯。”
那些人全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叫成鳖的就是开始带我进来的那个高个子,他很是有些担心地说:
“龙哥,你看,万一这个鳖……”
“冒得事,冒得事,你们出克咯,放心!出克,把门关一哈。张总,麻烦你就先留在这里。”
那些人终于纷纷走出了房门,成鳖走之前还专门带上了打斗时,我掉落地上,被他们捡去的那把手枪。
门被关上,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整个房中只剩下了我们三人。没有谁开口。龙云只是站在沙发边上,默默吸着烟,他的脸色在蜿蜒伸起的青烟中模糊不清。
张总突然站起,向我走了过来:
“小胡,你没得事吧?龙老板,我扶他坐一哈啊?”
龙云没有作声。
张总不顾我全身的血污,双手插入我的腋下,轻柔却牢靠地扶起我,走向了旁边的沙发。
“胡钦,你把葛总搞得怎么个样子哒?”
待我坐下来之后,龙云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龙老板,你放心,我和葛总没得仇。这是没得法的事,我只下了他一根手指头,没有动他任何地方,他而今安全得很。”
龙云双颊陷了下去,嘴里很快速地发出“吱溜吱溜”吸吮声,手间烟头上的一点光亮突然放明,向后飞退着。
他一抬手将烟头掐熄在烟灰缸里,手掌不断用力地转动扭转,鼻孔中喷出两道非常浓厚的青烟,在烟雾中开口说道:
“胡钦,你确实有些狠处。我龙云在社会上玩了这么年,难道吃这么一个哑巴亏。事情到这一步哒,也不兴要我多讲得,这样好不好?我而今就放你走,你去喊你的人,我们上午再约个地方,随你定,一起换人。我龙云讲出来的话一向都是嗒在地上当钱用,你应该也听过。要不要得?”
“哈哈,龙哥,你开玩笑还是讲真的啊?我没得那么狠,也还没有蠢到这步田上头,更加不是不信你。只是,毕竟这是你的地方,我和你换人?哈哈哈,那我何必来一路,吃这些苦,我不晓得开始就和你换人啊?前脚换人,你后脚就可以连我一路绑回克。那我真的就一点机会都没得哒。你讲是不是?”
龙云想了半天之后,叹出一口气:
“胡钦,是不是真的没得谈?我本来不想动张总,你而今要这么乱搞。我也没得法,你是不是一定要我动张总哒,鱼死网破,你才交人?”
龙云的话一出,张总明显受到了影响,看了看龙云之后,又望向了我,神色间很是有些紧张。
我对张总微微一笑,再接着说:
“嘿嘿嘿,龙哥。你要动张总,就不得喊那些人出门,你讲是不是滴?”
龙云的表情又一次愤怒起来:
“你今天是赌死我没得这个种办人咯?”
是的!
这个局,这整个夜晚的所有一切,我唯一能赌的,值得去赌的就只有这一样。
龙云不敢动张总!
只因为,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只是来自小城市的一个无名无势小流子。
而他却是闻名省城、家大业大的大哥。
一百六十四
我不想继续激怒龙云,这已经不再需要。
“龙哥,你是聪明人。你和我不同。我什么卵都没得一筒,就是在别个手底下讨碗饭吃,再没得搞头也就是而今这个卵相。你有家有业,和我真的不同。我从来就不觉得你没种,你要是没得种,你不得成为而今的龙哥。龙哥,你好生想哈,而今动不动张总,只要我告诉你葛朝宗的地方,我都是个死。你讲我还怕哪一门?”
龙云没有说话,我继续说道:
“你动张总?哈哈,龙哥,真不是我看不起你,只要你敢动,庞老板想怎么搞死你就怎么搞死你,你跳都跳不起一哈,你信不信?到这一步,我就不信,谈老板会保你!只要张总一出事,生意搞不成,又加上和张总这么多年的关系,庞老板不弄死你,那就真的出哒鬼!你今天不管怎么搞,张总不和我一起出门,葛总就是个死。谈老板到时候不和庞老板一路办你就算仁义,他会为你出面和庞老板搞?你自己想哈。”
龙云还是一言不发,却显得有些匆忙地从烟盒中抽出了一根烟,拿着打火机,齿轮响动传来两三声,火苗才冒了出来。
“我反正也无所谓哒,张总被你绑走的时候,我就无所谓哒,左右都是个死,哪么搞也没得退路。搞好哒,我还是当个小麻皮;搞不好,我死也只有我一个人,今天这些事老子做哒,起码跟我的弟兄还有条活路。你呢?你试哈看?你一出事,那就不是一个啊!你不出事,你还是个大哥,舒舒服服过你的日子。”
“你想何是(省城方言,怎么,如何)谈?”
龙云终于开口说了话。
“放张总,过了明天,后天星期一,我就放人!”
龙云的脸色开始缓缓轻松下来,我想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他有些漫不经心地问我说:
“我放张总,就算葛总没得事,到时候我又怎么交代。”
“哈哈,龙云,你莫玩我。你洞庭湖的老麻雀,什么大风大浪不晓得?你未必心里还不清白。还是那句老话,你龙老大和我胡钦是不同的。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得关系,你只是葛总出钱请你这个朋友过来帮个忙?我呢?我是全副身家都在这里头,有人交代下来,不搞不行。葛总找起你来,你是为哒救他放的人,命怎么都要比钱重要些吧。义气也讲哒,人也不得罪。真的有事,还有我这么个背时鬼在这里,轻轻松松一推,你龙云还是龙云,当你的大哥,过你的日子。自由自在。”
龙云漠视前方,眼中满是无奈与不甘,几乎一字一句地说:
“看来我今天只有给你服个小,放了张总咯?”
张总的脸上显现出挡不住地希翼与期待,我尽量掩饰着从心底爬上来的那股得意,想保持淡定微笑,两边嘴角却不由自主张得更开,对龙云点了点头。
我的笑容僵在了嘴边。
第336节
因为,就在我头部点动的同时,我看见龙云的嘴角也有一丝诡异地笑意浮现了出来,他颇有深意看着我,眼神中没有开始了的焦虑,慌乱、无奈、不甘,却有着一种摸不透地异样光芒。
就像一只饿了很久的老狐狸看着一只又肥又嫩的小母鸡。
这种光芒让我觉得心慌起来。
我努力正了正身体,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地坚决、果断,来掩饰这种慌乱。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落入了龙云的眼中。
他居然完全张大嘴巴笑了起来。
一百六十五
我的笑容完全退去,手脚一片冰凉,急切地想要需找自己的过失,更想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来弥补。
那一刻,我真的方寸大乱起来。
龙云上上下下不断打量着我,笑意也越来越浓,终于,他说话了:
“胡钦,累哒你,帮我想了这么好的出路。的确是不错,要得,我完全没得意见!”
这句话让我本就眩晕的脑袋更加眩晕起来。没等哑口无言的我憋出什么话,龙云就继续说:
“不过,再不错,我龙云今天也是在你这里吃了一个闷痰盂(黑话,道上切口:暗亏,哑巴亏的意思)。别个要是晓得哒,老子一把年纪,跑了这些年的社会,还在这么个小朋友身上栽跟头,我的面子没得地方放啊。你讲是不是?”
“手底下的弟兄跟着我为这件事忙前忙后,拼起老命搞了一向(方言,好几天)。到头来,劳民伤财,什么鸡巴毛都没有一根,怎么交代,这也是一个问题。大哥不好当啊,胡钦。”
我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过来。
龙云忽地脸色一变,杀气涌了出来,非常阴狠低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胡钦,我也给你讲哈我的看法。
葛总那边我最多先不管,后天就是宣布结果的时候,这么大笔生意,他突然不见人哒,谈老板那边自然会要找人。你死都不晓得怎么死!你又信不信?张总,你赌得好,我是没得这个胆子动,你个小麻皮是打赤脚反正不怕穿鞋,老子和你不同。”
“不过,只要我继续留张总住两天,过哒星期一,老子再放人。我甚至都懒得办你!多的是人找你。
葛总被你的人搞死哒,自然有人找你报仇。你不搞死他,出来哒,我也是照他吩咐去办。这笔生意,谈老板是大头,我按原先的计划保住谈老板的生意,老葛最多只是有些不舒服,怨我不晓得办事,不放人救他。最多这样,不可能也没得理由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