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踵而至的挤压,越来越大力的推搡,响起于耳边脑侧的辱骂。
一直伸在身体前方,奋力拨开人群的双手手背和手臂处,都已经被摩擦成鲜红一片,火辣辣的隐隐作疼;脑袋在不断的钻空进缝、左扭右摆中,每一根头发的发根处也传来了同样的感觉。
不晓得经过了多长的时间,麻木到几乎忘却了自己为什么要上这个台阶,只记得不断往上的我终于看见了楼梯的末端。距离那里,只有三四个台阶。
我如同方才一样,依然伸出双手,试图拨开人群。
“你咯鳖杂种,你走就走,莫碰我啦,我跟你讲!”
一声极为粗鲁,带着省城腔调的辱骂语响起。我好不容易伸出的双手,意外的被人大力拨开,原本就火辣辣的手背上传来了一阵刺疼。
我有些吃惊地看向这位第一个动手打我的人。
很普通的面貌,如同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那些小流子们一般普通。
只是眉眼之间满是嚣张、得意,不可一世。
一百五十五
四周一片安静,每个人都停了下来,目光一动不动注视着我们两人。
阔别了很多年的孤独、屈辱合着愤怒的奇怪感觉,一起从心底狂涌而起。
走了这么多的台阶,面对这么多的人,我却还没有挨打。这个现象本身也让我明白他们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所以,我不久前流失殆尽的胆气多少也流回了身体。
于是,我看着他,尽量客气地说道:
“麻烦让一哈。”
同样的一句话。
不同的是,这次,我的耳朵听出了,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属于胡钦的声音。
“迭!各大的路你不晓得走啊?你走沙,我再跟你讲一声,你莫碰到我啦。晓得不?细鳖啊!(小孩子,小朋友的意思)”
话音落尽,周围的人脸上都显出一副看耍猴般的戏谑表情,那个人脸上的得意之色也更浓。
我一言不发,把双手放了下去,右手停在裤裆上面一点的腰边,左手前伸开路。再次抬起脚,向前探出一步。尽量将身体靠向另外一边,不碰触到这个人。
但是这么窄的空间怎么可能不碰到这个人,在我的肩膀又一次轻轻撞到他的那一刹那,他双手猛然朝我胸前一推。
就在他推我的同一瞬间,我挽着包,前伸开路的左手也抓住了他肩膀上的衣裳,他被我抓得上半身向前猛倾,弯下了腰的同时,一只手掌飞快地抓住了扶手。
所以,我虽然后跌,却也因为抓住了他,而没有仰翻下去。
周围的三四个人都因为躲避我后仰的身体,稍稍闪开了一点空间出来。
那个人在站稳之后的一瞬间,立马昂起头,拳头也高高举在半空,就要向我打来。
但是他的拳头停在了半空,脸上凶狠的表情也凝结不动,整个人宛如石化,呆在了那里。
因为我放在腰间的右手上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那柄已经打开保险,上了膛,一直插在我腰间的手枪。
手枪的枪管直直顶在这个人的小腹上。
当时的我不是吓他,更不是开玩笑。
如果他还敢动,我一定会毫不犹疑地一枪打死他。
因为,我没得选择。
如果不摆平他,我永远都上不了这个楼梯。
周围靠得近的几个人都看到了我手里的东西,脸上几乎同时显出了害怕之色,没有一个人强出头,身体在狭小的空间纷纷后挪。
下边的人看不到这处情形,只看见这个推我的人僵在原地。不明原由之下,起哄要他摆平我。
在起哄声中,这个人的脸色更为尴尬复杂,佝偻着腰,靠着扶手站立,呆呆望向我。
通过抓着他肩膀的左手,我感觉到了颤抖。
和我上楼之前一般模样的微微颤抖。
我曲起手臂,把枪抬到了胸前开路,放开这个人。向上走去。
这次很顺利,两三步我就走到了楼梯最上层。
横在我面前的是一条不长也不宽的普通走廊,走廊外面用水泥修着同样普通的灰色护栏。
我左手边的走廊尽头,一个房间的大门打开,灯光透了出来,拉成斜长光影照在走廊上。
方才在停车场给我带路的其中一个人正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看向我。
我把枪别回了腰间,整理下被挤压到褶皱不堪的衣裳。
向着灯光,大步走去。
第332节
一百五十六(9。16)
这个世界上,除了谭嗣同、岳飞这样极为稀有的真正的英雄好汉之外,有谁能不怕死?
不过,人们真的怕死吗?
在人类悠久而漫长的文明中,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杀戮与征服的丑陋本性,诞生过无数千奇百怪的杀人方法。
有些方法大家耳熟能详,比如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有些方法大家也许听都没有听过,比如人彘,檀香眠,过山猴,虎豹嬉春等等。
但是,无论这些方法有多么残酷,会给受刑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它们毕竟都只是一个过程。
当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痛苦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平静安详,远离是非。
就像是永恒的睡眠,无觉无嗅,物我两分。
所以,就死亡的本身来说,它是不可怕的,也是不痛苦的,它仅仅只是生命换成了另外一个形式。
如同我们的出生,谁曾记得出生那刻的痛苦与悲哀,仰或是欢乐?
那么,既然死亡本身不值得人们惧怕,人们惧怕的又是什么呢?
失去!
人们惧怕的是失去。
少年得意,锦衣而行的风发;饥肠辘辘时,一顿佳肴的美妙;缠绵刚过,情人温婉的眼神;闲来饮茶,膝下弄儿孙的天伦;绿的草,红的花;天空的蓝色,大海的波涛;翩翩的蝴蝶,傲雪的梅花……
这一切的一切,在最终的那一刻,都会离你而去,不再回来。
带着你如海眷念,似水深情。
纵然宇宙千载轮回,你也不再是那一个“你”。
这就是,我们,一种短暂却渴求永恒的生物,所惧怕的事情。
所以,我们惧怕的是死亡来临之前,而不是死亡已定的本身。
那一天的我也是如此。
当我知道张总失踪的早晨,当我独自开车前来与龙云相见的路上,当我见到楼梯口下站着众多流子的时候。
我都在惧怕。
惧怕这其中带给我的死亡信息,也更惧怕伴随着死亡的失去。
但是,当我踏上楼梯最后一个台阶,整理好衣服,走向龙云的那一刻。
我突然不再怕了,一点都不怕。
因为,我知道,不管死活,我都脱离了那种几乎让我疯狂的等待与忐忑,结果已经正式来临。
那又何必再怕。
我刚到门口,还没有进门就看见了张总。
这是一个很大的休息室,除了门旁边的半边墙之外,其它三面都参差摆着大大小小的沙发与椅子。
张总就坐在离门口两三米之外,靠右边墙壁的一张单人沙发。旁边站着开始带我进来的那两个人。
他没有太大改变,准确说,几乎没有改变。
除了眉眼间能明显看出的一份焦虑之外,脸色如常。身上还是穿着早上出门跑步时的短衣短裤,也许因为凌晨的寒冷,上身多了一件他穿着显得很突兀,不搭,稍微有些不合身的牛仔衫。
手上居然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与一根香烟。
龙云是个聪明人,比我聪明。
他没有虐待张总,我想他一定知道张总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一次性搞定的话,是万万不能虐待,也虐待不得的。
如同葛总一般。
当我身体完全挡在了门口的那一瞬间,房间投射出来的光线也随之一变,张总飞快扭过头来。
与我四目相对。
从他的脸上,我见到了从来都没有其他任何人曾经给过我的一种表情。
他的嘴巴张了两张,喉咙里发出了一两声很奇怪的低吟,眼眶睁大到几乎让眼球爆出。然后,双眼突然就红了。
这种红,不是委屈,不是害怕,也不是欣喜万分。
而是感激,一种让他不可思议到有些颤抖的感激。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做个好人的快乐。
我对着张总点了点头。
那一秒钟,我突然感到身上某种一直紧绷的东西“啪”地一声消失无踪,居然也随着张总的眼神涌起了一种想要哭泣的感觉。
不过,我没有哭,连眼睛都没有红。
因为在那同一刹那,我看见了龙云。
一百五十七
房间左边靠里面的一套组合沙发上,坐着四五个人。
离这四五个人几步之遥的距离有两把对在一起的单人沙发,沙发中间摆着一个小茶几。
正在和另外一个侧面对着我的人一起玩扑克的就是龙云。
“龙老板。”
我在房间中央站住,张嘴叫了龙云一声。
龙云头都没有抬,那个和他打牌的人却扭过来看了我一眼。
当时,看到这个人,我心底真的小小吃了一惊。
这个人居然是省城一个经常在各大小演艺吧跑场主持,偶尔也表演下节目,小有名气的二流笑星。
“看么子咯看,打牌类。我继续闷五百,闷死你个细鳖!”
龙云开口了,说的是“扎金花”的术语。
听到龙云的说话,那个人赶紧回过了头去,边拿起桌上的三只牌,反反复复看着,边说:
“龙总啊,你这鳖怎么这样咯,两个人玩,还闷牌,要玩死我啊。你丢五百,我就要丢一千类。不是钱哦?”
“哈哈,不闷牌?越是人少就越要闷牌,两个人,就硬是要闷到你没得狠为止。不然怎么赢啊?不晓得我一向霸蛮啊,和我搞,就搞到底?不搞到底,哪么晓得哪个底气足些,哪个赢啊?哈哈哈,是不是?”
龙云还是没有看我,就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一样,谈笑自如地和那位笑星玩着牌。
我明白,他这段话的意思很多。
不过,他不急,我也不急。要人的不是只有我一个。
所以,我也就安安静静站在原地,不再说话。
在来来回回又下了六次注码之后,那个笑星终于扛不住,开了牌。
自从我进来开始,他一共跟了七次注,明牌,每次一千元,手上一对五,不大不小,单挑来说,可以跟,开牌的时机也很对,打法没错。
龙云也是七把,暗牌,每次五百元,开牌之后,一对九,单挑不看牌,暗跟七把不开,不能说打法错误,但是极为冒险。
龙云赢。
他不急不忙地点好桌面上的钱,再不急不忙地和那个笑星说了几句闲话,又点燃了一支烟,才对我看了过来。
脸上似笑非笑,也不作声,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就像是我脸上长出了一朵花一样,眼皮都不眨地看着我。
好大的派头。
我本来准备开口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因为,我突如其来地意识到,那一刻我和龙云之间好像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僵持与平衡。
谁先开口,谁就打破了这种平衡。
于是,我也从拎包里掏出了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深吸一口,再望向了龙云。
也许是我这个动作让龙云有了一种被轻视的感觉,他的脸终于沉了下去,目光依然望着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你有种!小麻皮,你有种!”
听到他的说话,我飞快地吐出了嘴里的一口烟,准备答话。不过,龙云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的烟才吐到一半,他马上接着说了。
这次,他的语速要比开始快很多:
第333节
“好讲,我只和你讲一次,葛老板在哪里?”
我终于吐完了嘴里的烟,看着龙云说:
“龙老板,你是大哥,这是你的地方。我调不起皮,张总我只要带走,葛总我就保证没得事。”
“哈哈哈哈哈。”
龙云笑了起来,和蹩脚电视剧里面的反派一样笑得很假很牵强。
边笑他边站了起来,突然停住了笑声,脸色也猛地变得极为凶狠阴沉,对我一指,也没有看任何人,就那么貌似随意地说道:
“帮我打死他,用手!”
我感觉满脑袋的头发在龙云这句话刚说话的瞬间,像过了静电般立了起来。我知道,赌的就是这一把了。
向两边的那几个人看了过去,一如我所料,他们全部都从座位上站起,向我走来。
坐在左边的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老流子走的最快,他也离我最近。
我当时在心里大喊了一声“菩萨保佑”之后,向着他,用尽最大的力气飞扑过去。
一百五十八
在来之前,我就想了很多。
龙云不会低头,我也不能低头。
这是他的地盘,我只有孤身一人。
这种处境下,我想摆平他,只有一种可能。
我最怕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