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彼得?寇恩说:你一进来,我就被你的优雅美丽征服了。陈词滥调,是不是?不过那时我们都看惯了好莱坞的浪漫故事,对类似的浪漫陈词滥调充满期待。别出心裁的浪漫语言,反而流行不了。
我一边弹奏,一边告诉年轻的瘦子(要到一个多小时之后,我才会知道他的名字叫彼得?寇恩),选择这个餐馆,是因为这一带的书店和图书馆,都是我父亲常来的。我堕落到做餐馆琴手,他看到一定受刺激。
他显然没听懂,这是什么样的父女关系。
我要我父亲看到他女儿自食其力的场面。这可是经典场面,多有戏剧性。在某个宅子里私授钢琴课,远远不如这场面催他自省,策他痛疚。 。 想看书来
寄居者 1(7)
不用告诉你了,我当晚就被半法国老板留下来,弹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的那几个陈词滥调。现在,年轻的瘦子开始打听我的姓名。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你呢?我问他。
现在他不用给我翻谱了。那些调调太熟,自己找到路,从我指尖跑到黑白琴键上。我希望他紧挨着我坐在同一个凳子上,一直坐到我结束这一晚的工作。
他说他叫什么、姓什么,就是我已经告诉你们的那个常见的犹太姓名:彼得?寇恩。
我告诉他我叫玫,是英文May的谐音。五月的女儿,所以就叫五月。我们唐人街洗衣坊的成年人在起名字方面挺图省事。但我在家里叫“妹妹”,因为我伯父、姑姑们的孩子都年长于我,我是所有晚辈的“妹妹”。
May?五月。我喜欢这个名字。彼得说。
我看了他一眼,想拿他的名字和他的模样对号。我怀疑彼得是表面消极、被动,实际上颇有攻击力的小伙子。他马上问我,结束工作后能不能一块儿出去走走。
去哪里走走?
你说呢,May?
反正在外白渡桥宵禁之前,过到桥那边就成。
一点钟宵禁吗?
嗯,所以还会有不少时间。
来了上海我哪里都没去过,这个招聘广告还是我在一张犹太人的免费报纸上看来的。
……
你看,我卖琴艺不妨碍我和彼得闲聊。
要不要我等你下班?他说。
我心跳了,手指头也开始乱。他那么想把这个夜晚变成我们俩的,却又那么六神无主地看着我,要我把他对我的邀请变成我对他的邀请。不知怎么,这一点特别打动我。走走有什么不好?它是最没有后果,最无须花费的温馨时光。这是一片沦亡的国土,周围全是亡国的人们,和这个清秀优美、祖上就没有任何国土的小伙子走一走……我点点头。
餐馆在十一点就基本没什么客人了。到底是个新餐馆,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赶饭,不是图享乐。名牌餐馆到凌晨天蒙蒙亮,还会有新到达的食客。上海有身份的人总是会在那几个餐馆照上面。
就像现在一样,你去上海的几家名餐馆名酒吧,常常看见的就是那几帮人。
我们在十一点十分走出餐馆。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微微缩着脖子,才当几个月的难民,就有了难民仓皇寒酸的姿态。可以想见我祖父他们走到旧金山金融街(和唐人街几乎相连)的样子:自己都嫌自己不知趣。
下面彼得对我讲起他的家庭。
我们走在法国梧桐的影子里。十二月初的树叶落了不少,剩下的干缩了,卷起边,风从树里过去,发出纸张的声响。我一边听一边想象那个维也纳近郊的房子,男主人和几个合伙人创办了一家私人银行,做得勤勉至极,放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就是个优秀企业家。经理太太跟其他犹太妻子一样,相夫教子,任劳任怨,理财方面无师自通。家里没有任何事情不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包括这次逃离奥地利。母亲和父亲在一年前就悄悄地干了起来,把房产出手,银行兑现,向十多个国家申请移民签证——不久是三十多个国家,一年后是五十多个国家——而所有国家都拒绝了他们的移民申请。美国的领事对他们说,不服的话,欢迎他们半年后再次申请。
美国也是个排挤歧视犹太人的地方,你能相信吗?彼得停下讲述,朝我睁圆巨大的黑眼睛,讨公道地摊着两只苍白的巴掌。美国给犹太人的签证定额并不因为纳粹的迫害而增加。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寄居者 1(8)
我心想,我表哥一次去犹太人住的豪华社区送洗干净的衣服,回来时脑瓜让犹太男孩们开了瓢。同一个表哥,有一次和几个唐人街的男孩开了一个黑人小伙子的瓢。美国是个好地方,各种人都能找着歧视的对象,形成一个歧视的大环链。
彼得接着往下讲。
彼得的母亲可没闲着,在丈夫被五十多个国家的领事馆拒签之后,她找到了一个地址:中国总领事馆的地址。不少犹太人开始传递这个地址,说是那里可以签发去中国上海的签证。母亲告诉全家,中国领事馆里有个何总领事,所有在总领事馆门口大排长龙的犹太人都是等何先生开恩的。何先生一开恩可以让全家到中国上海。
上海?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太远了。彼得的父亲反对。
太远?彼得的母亲反问:离哪里太远?
母亲这句话让全家苦笑了。对于从来没国土的寄居者来说,哪里算是太远?“Far from where(离哪里太远)?”问这话的似乎不止母亲。寄居者们几千年来都会这样苦笑着玩味这句诘问。
就像母亲做任何事都留一手一样,办理去中国的签证也是她的留一手。1938年11月的“水晶之夜”爆发了。父亲的一个合作伙伴被打死了。父亲并不晓得厉害,利用他在商界的影响想跟一个在政界的熟人“谈一谈”。第二天一清早,父亲就被堵在浴缸里,水淋淋地穿上了大衣皮鞋,被带走了。彼得抱着他的内衣内裤、降压药片、安眠药片、床边书籍追了两条街,不知怎么一来,负责逮人的男子一顺手把彼得连同包裹也一块儿拎上了囚车。
母亲的留一手太英明了。贝多芬广场边的中国领事馆对于彼得的母亲毫不陌生。此前她已经来过两次,每次都因为排队的人太多而放弃。第三次是春天的清晨,领事馆的大门上贴了纳粹的封条,说是“此建筑为犹太人产业,已被政府没收”。而在不远处的约翰路街口,一大片黑衣黑帽的犹太人。彼得的母亲在这里听说,纳粹封了中国领事馆之后,何先生自己花钱租了一间私人公寓,挂出了领事馆牌子,继续办公,给犹太难民发放去上海的签证。等候签证的人攻城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领事馆的院墙,一片窃窃私语,说不知谁告发了何领事,何领事的上司派了调查员来,看看何领事到底一张签证卖多少钱。人们开始对小公寓内大声说话:我们可以作证啊,何先生一分钱的贿赂也没收过;假如何先生可以贿赂,我们宁愿让他发财,也不愿把带不走的动产不动产都留给纳粹啊!
人们围到了中午,又围到下午。太阳下沉了,大家才散去。彼得的母亲是唯一没有放弃的人。晚上,公寓的门开了,里面开出一辆黑色轿车。彼得的母亲一头扎过去。汽车轧出一声怪叫,停了。谁都能看出这是个急了眼的女人。她用不客气的声音对车窗帘后面的人说:“请给我们签证!我的丈夫和儿子都进了集中营……”她的架势很明显:你不答应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包括死在你车轮下。
车窗的帘子动了动。这一动,彼得的母亲得寸进尺了,拼命拉住车门把,只要车子开动,她就会被拖在下面,拖出一道血淋淋的印记。
但她想错了。窗帘动了动,露出一张十分文雅的中国面孔。随后玻璃降下来。那面孔和所有中国面孔一样,不露声色。
何总领事开口了。他的德语非常轻柔,告诉彼得的母亲,按说他现在正在接受审查,没有权力发签证,但他会想想办法,因为她的丈夫和儿子此时还在集中营里。纳粹对所有离开奥地利的人制定了刁难政策:必须有接受国的签证才能获得离境准许。何领事知道关在集中营的人一旦有了离境准许,才能获释。
寄居者 1(9)
他拉开车门,请彼得的母亲上车,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他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