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京走了。她关了日光灯,拧亮床头那盏昏黄的小灯。她坐在床上倚着墙,被喜庆的颜色塞满的房间显得那么空荡荡。
如果她不是一直紧闭双眼的话,也许这里现在就不会那么空那么荡。她并不在乎和谁上床。还有什么可在乎的?真没什么值得在乎的。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紧闭着双眼呢?现在,盛在心里这份空这份荡该怎么办?就是翻遍《康熙字典》也找不到一个词一个字来描述这痉挛的神经。
她散淡地溜达到窗前,抽着一支烟,无事可做的恐慌纠缠着她。宁静而漆黑的夜向她压过来,她突然冷酷地笑。如果黑夜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那我们要不要狠狠地嫖?
“小灵通”忽然唱起了欢乐的歌,她吓了一跳。一个似曾相识的号码。“喂,你好。”她说。夜里的“小灵通”显得格外听话,通话质量相当有保证。他一开口她就认出他的声音,竟笑了。哦,是老安,他的“肺痨”还没有好。
像老朋友那样地进行问候,他们似乎真的已经很熟。他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写悼词呢!他竟笑了,说,倒霉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她故作轻松地说,真的,你不信吗?你听听!――念亲人,自此阴阳相隔,生死茫茫,恨难再见。凄然叹,斯人已逝,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宛若尚未走远。悲惟剩,无言相对,扼腕垂泪,长夜无眠。寄哀思,长风浩渺泣凋零,婆娑泪眼。心肝碎,一夜霜雪罩鬓间,悲恸惊天!日高悬,星月映辉;雁悲鸣,花草洒泪;未亡人,悲欲绝世;痛死别,无缘膝前;吾心愿,永垂千古;新碑无字,铭刻心间。――怎么样?写得不错吧?可以入选中学课本了,最差也是一篇古文赏析。
她嘻嘻哈哈地说。他也嘻嘻哈哈地问,哪抄来的?
“我自己写的!”她说。
“你没事写这玩意儿干吗?”
“给我妈妈。”
电话那头良久没有声音,她似乎听见窗外的风声呼呼掠过。下午在张小京车里她听广播说夜里有东北风五六级,现在就开始了吗?东北风,冷啊!
“你在哪里?”她问,“我好像听见外面刮大风了。”
“你家楼下,公用电话。我现在可以看见你。你左手拿着电话,右手放在窗台上,你还梳了一个辫子,我看不清你的脸。”
“你在哪儿?那个黄色的公用电话亭?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这个傻瓜!快上来!你会被冻死的!”
“等着我。”老安说。
张小京钻进车里才把电话打开,涌进来的果然是果果的短消息。他在想,这个女人真麻烦!只要给她一点缝隙,她就会像水蛭一样地粘上来,吸干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滴精华。
才打开手机,她的电话又跟了进来,他没必要不接。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她劈头盖脸地问,“是不是和南北在一起?”
“我没必要向你报告。”他不耐烦地说,发动了汽车。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把我弄到手了就想翻脸不认账?”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
又是老一套,他想。“我再告诉你一遍!那天我是喝醉了,但是我干了什么我自己清楚!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会负责,我没做过的事情别人休想赖到我头上!”
“要是我怀孕了呢?”
“那就把孩子生下来!只要是我的,我肯定跟你结婚!”
“你知道我不会怀孕才这么说,你明知道我那天是安全期。”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根本就没对你做过什么!你省省吧!”
他真的没有料到这个女人会这么精明狡猾,同时又这么愚蠢自负。他把自己灌醉又拖到她家,就是为了既成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她不在事后这么频繁地提起又这么肆无忌惮地要挟他,也许他真的会怀疑自己对她做过什么,要对她进行一点补偿。可最近这段时间,她总是这样要挟他,想用这件事把他捆在她身边,足以证明一切从开始就是她计划好的,他越发相信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说实话,喝得那么醉,他真的记不清了,做没做过只有她说了算。理论上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是没能力干什么的,但同样,一个烂醉如泥的人也不会知道别人会不会主动和他做什么。性交与否的标准并不是射精,而是有没有进入。应该是这样的。他有点走神了,她的高分贝喊叫又把他拉了回来。
“你为什么就那么喜欢南北?她把自己的妈妈都害死了!我哪里不如她?”
就凭你这么狡猾,你就比不上她。他心想。但是他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完之后,她是不会对他做什么,但南北就完了。
“果果,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身边有很多比我强的男人,他们都崇拜你,迷恋你,你干吗不和他们在一起,非要挑上我和你玩这种游戏?”
“谁和你玩游戏了?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可以为你去死!”
“果果,你不用威胁我,你知道我根本不吃你这套。我对连自己都不懂得爱惜的人没兴趣。”
“你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她在电话里喊,声音很尖,他不得不把电话从耳朵上拿开。“你是同情她对吗?她从小没爸爸,男朋友又对她不好,现在连妈妈也没了,所以你才可怜她。你是因为可怜她才喜欢她的!你清醒一点吧!你根本就不是爱她!你一共才见过她几次?你了解她什么?她根本就不爱你!她爱的还是那个杰斯!我把话放在这,只要那个杰斯肯回头找她,她还是会跟他在一起,根本不在乎他结没结婚!你没看见她妈妈死了,她都没哭吗?在这个世界上她只爱杰斯!你就别那么傻了行吗?”
他实在听不下去了,蛮横地把电池从手机上卸了下来。这是《手机》里教的,真他娘的有用。“我爱她。她很可贵。你根本不懂。”他一边卸电池一边自言自语,“就是因为她那么爱那个人我才爱她。不管发生过什么,这份爱都没有错。现在还能像她那样爱一个人的人死一个少一个,我一定能让她像爱那个人一样地爱我。你哪懂什么是爱!”
汽车里暖和过来了,他打开行车灯准备发动。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走过他的车子去南北住的那幢楼。可能是邻居。他想。这种平民楼盘经常出没这样的夜归人,寒酸、瘦弱、挣扎而活。得让她快点搬家了,不安全,呆在这里也容易睹物思人。
汽车优雅地滑了出去。
老安有些战战兢兢地走进这个房间,像信徒朝拜圣殿。幸好房间不是他想象中的灯火通明,他没有为自己邋遢的形象感到过多的羞愧。
“外面很冷吧?”她微笑着问他,“你的――咳嗽,好点了吗?”他没控制住,咳嗽了几声,也算是一种回答。
“我给你打电话,本来是想劝劝你,别把报纸上的那些话往心里去。你一个小女孩,我怕你想不开。没想到你妈妈……什么时候的事?”
“和赵萍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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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了一口气,就近坐在刚才张小京坐过的椅子上。“别坐那!”她惊叫了一声,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坐哪儿都行,就是别坐那。”他小心翼翼地找地方,心想,那把椅子大概和她死去的妈妈有关。可他发现除了床,这个房间没有其他可以坐的地方。“坐这儿来吧。”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他犹豫了一下,和她一起坐在床上好吗?他走了过去,坐在她身旁。
“别太难过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她的脚,轻轻地说。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对,你得坚强一点,还得照顾你爸爸。”
“我没有爸爸。”
“哦……这……我不知道。”
“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我连我爸爸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他们以前有过一张合影,那种老照片,照出来以后上颜色的那种,可后来不知哪去了,可能让我妈扔了。我都不记得我爸爸长什么样。小时候和我一块玩的那些小孩都叫我‘小杂种’。”她忽然对着他笑了一下,“可能我就是一个私生女吧,和贝贝一样,不过我爸肯定不是大明星。”
她笑了,为自己的调侃自鸣得意。老安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他问。
她摇摇头,无辜地绞着双手。她坐在那里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或者刚被淘气的小孩捉住的小鸟。点点早就被吵醒了,此刻正在溜达。它走到老安跟前闻了闻,奇怪的是竟没有叫。她抱起点点贴在脸上,它的小肚子正在微微地颤抖着。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它呜呜地叫着,像哭。她和它在他眼里,此时是一样的可怜,让他心疼,难受的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不能抱一抱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他不敢。
他开始环顾这个房间,鲜艳的颜色和气氛不配。“你刚结婚?”他问。她忽然对他笑了一下,那天真的笑容在眼泪的装扮下显得有点诡异。“你要是能胖一点就好了。”她幽幽地说,盯着他的脚,然后和他疑惑的目光对视。“我想让你抱抱我,我想躺在你怀里睡一下。我自己呆在这里害怕,我不敢睡觉。你能抱着我吗?整整一夜都抱着我?”
她眼里装着让他想哭的东西。他张开了有些僵硬的双臂。
他没结过婚,更别提孩子了。他想,如果他有孩子的话,也比她小不了几岁。如果他有女儿的话,那么他就应该熟悉怎么哄孩子睡觉了。
他们都没脱衣服,被子搭在身上。他坐着,她枕在他的大腿上。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大腿笑着说,这里肉最多!她枕在上面的时候还问,我的头重吗?他说,不重,快睡吧!他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打着,好像还哼了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会这样!梦里,她好像在喊“妈妈”。仔细听听,又像是在喊“爸爸”。爸爸,妈妈,妈妈,爸爸……她真的很困了。
果果再也睡不着了,她知道,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怀孕了,刚刚才知道。验孕纸上显示出两条线,阳性,怀孕了。这个孩子不是张小京的,不是James的,不是那个拍过一个没拉裤子拉链广告的群众演员的,不是ABCDEFG的,而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冷乾!她知道这是那次不负责任的赌气的狂欢后的代价。就是那次!肯定是那次!把张小京灌醉以后的转天!她没想到她会怀孕,她真没想到!她真的以为冷乾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没有那个能力了”。她信以为真,她甚至放心大胆地不用避孕套。她受骗了!事实对她进行了最无情的嘲讽。打掉!没说的!
不过,也许还有用?还有9个月的时间,怎么知道这个孩子就没用呢?张小京也许不相信,但是南北会信。南北会……哦,她稍稍觉得自己有一点可耻,要利用别人的好心肠。可是,她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走着瞧吧,但愿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愿,但愿……
再来的时候,老安带了一副围棋给南北。那副围棋很特别,南北问他是用什么做的?老安说,那是他插队的时候自己亲手做的,木头,樟木。他插队的那个地方就数樟木多。南北说,我第一次听说围棋还能拿木头做,我老家也产樟木,听说还出口呢,可也没人拿它做围棋。老安问,你老家在哪里?南北报出一个地名,老安手里的围棋盒突然掉了,黑色的棋子撒了一地。
“你怎么了?”南北好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老安慌忙蹲下身子捡棋子,结果却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看,又咳嗽了吧?不想捡就别捡,何必来这套博取别人的同情心?”南北笑眯眯地挖苦老安。老安捂着胸口咳嗽说不出来话,他看着蹲在地上的南北,心想,不会这么巧吧?我竟在她的老家插队?
“你教的那些小孩有我这么聪明吗?”才学了几天围棋的南北就得意地问老安。她确实很聪明,也许天生就是一个下围棋的料,就像当年的老安一样。因为会证明勾股定理,老安考上了漯城大学,毕了业分配到机床厂,休息时间就拿出插队时做的围棋解闷。结果棋越下越好,从副业变成主业。90年代下海风狂吹,成就了冷乾那样的“弄潮儿”,也给了老安这样“玩物丧志”的人停薪留职的机会。他就是喜欢围棋,只想守着围棋过日子。
黑子、白子,世界只有两个颜色。世界被分割成黑色与白色。黑色是天空,白色是雪地。黑色是男人,白色是女人。黑色在沉睡,白色在号叫。黑色将白色囚禁,白色将黑色拥抱。他挚爱的围棋――简单。
“喜欢围棋也不耽误你结婚啊,你们那年头大学生多吃香啊!也不像我们现在,研究生都乌泱乌泱的。”
“我个头太矮。”
“你不会找比你更矮的?”
“将来生出来的孩子不就更矮了?”
“你还挺为下一代着想的!”他听出她的口气是讽刺的。“那你――怎么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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