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微变,但只是一秒便恢复正常,双手滑到了她腰间,带着灼热的温度,嘴唇落在她颈椎上,一下一下,那样轻,却带着浓重的挑逗意味,让她几近不能呼吸,苏夕冉努力挣扎了一下,他却也没有再继续,她听见自己仿佛疲倦的声音,“周峪珲,我们结束好不好。”
周峪珲依旧是那副笑容,仿佛这样笑只属于她一个人,几丝情绪迅速从眼中流转而过,开口依旧那般沉着笃定,“第十五次了,今年你第十五次说这样的话,我不懂你们女人,为什么明知道徒劳,还这么坚持?”
苏夕冉奋力转过身,冷笑道,“这样互相折磨就是你的乐趣?原谅我实在没办法跟你有同样的兴趣,我还想多活几年好好看看这个人间 ,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折磨自己的身心上。”
周峪珲抱着双臂看她眼神中的讥诮,“棠棠,那个时候我就说过,只有我说结束,你才可以走,现在我不想结束,也不想放你走。”
那样沉稳笃定,仿佛他们谈的只是一笔合同,确定的只是最后的价格,他完全主动,而她只有接受。这让她忽然没有了斗争的力气,一切原本都是徒劳,他是一位老练的猎人,步步为营精心捕来了猎物,怎么会让自己轻易地逃掉,而她呢,明明知道自己逃不掉,又总是徒劳地尝试。
两个人离得那样近,却像是今生都走不近的距离。
周峪珲将她大力拉进怀中,狠狠吻上她的唇,苏夕冉却在他怀里挣扎,他用力钳制住她的腰肢,任他予取予求,她觉得深深绝望,眼泪便那样落下来,如断了线的明珠,于他心头翻滚不停,嘴唇移开了位置,一点点吻在那些泪珠上,他的声音低哑无比,“棠棠,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是个爱哭鬼。”
她无力地说,“当年,我好像说过,永远不为你流一滴眼泪。”
当年,现在说起当年,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些人那些事已经被遗忘在了前世忘川的彼岸。
莲蓬头里的水柱大力地喷在她身上,长发似墨色的云贴在她背心上,水滴沿着身体的曲线一点点流下来,肌肤立刻变红,灼热而痛楚,她忽然有种挣扎的快意,仿佛水流可以洗去一切,所有的爱恋和悲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浴室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总期望她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他已然离去。
玻璃上大片大片的水雾,她握起拳头在上面印一个小小的痕迹,再点上几个点,俨然一枚小脚印,中学的时候总喜欢在上学的公交车窗上印下一个个这样的小脚印,转过脸去是十几岁男孩子青涩而温暖笑容,只那么一眼,便已经看进她心底。
出去的时候,他果然已经走了,她又说了那样的话,一半是冲动一般的厌倦,他们之间那样亲密,这些年来身边只有彼此,于是也知道将伤害的匕首刺向何处最为有效,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彼此更疼。
她看了卧室一眼,枕头仍在地上,被子半挂在床上像一张缠绵却狰狞摊开的画布,涂下最妖冶的颜色。周峪珲那样理智严谨,在最私密的时刻却是最热情的情人,似一把烈火,将二人都燃烧殆尽。
她不敢进去,那里面全是他的气息,令人意乱情迷却更想逃离,穿着浴袍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外面没有月光的夜色,那一点微弱的光映在一瓶香槟玫瑰上,生出一种冷艳,有点旁逸斜出的美。
烟灰缸里还有他抽过的烟蒂,她信手将它们点燃,一点点化为灰烬,后来渐渐冷下来,连最后一抹红色也看不见,仿佛是过去,仿佛是昨天,已经无可挽回,却还心心念念地想,如果当初不曾遇见。已经有太多时候不想记起当年的任何人,任何事,可是在这样的夜里,那些记忆却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就在眼前。
第三章 绿光
跟从前两个字相关的所有事情,在接受访问时永远是一语带过,现在却好像是永远讲不完,要永远讲下去。
当年的故事也许应该从一双玻璃鞋讲起,讲灰姑娘同小王子的美丽回忆,何时长出第一株菩提,谁在河边慢慢寻觅,于是红尘中不经意相遇……
当年的故事也许应该泡一壶茉莉香片,看茶叶在杯中舒展旋转坠落,仿佛人生一般苍凉而苦涩,千言万语全在舌尖,似一支歌,开口便是我有一段情……
但是这个故事并不完全都是这样,苏夕冉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自己这样喜欢回忆,大概所有人在不想面对现实的时候都会这样做,从很远很远的事情开始想起,一直想,一直想下去。
也许他都已经忘记了他们初遇的情景,可是她的记忆却异常清晰,像是有人用刀一点点刻在心上,那时候她不是现在的样子,甚至不叫现在的名字,她叫苏棠,从小学到大学,每次点名都有人掩住嘴咯咯地偷笑。苏棠,酥糖,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
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大学的第一年是苏棠最明媚的时光,有时候日子哗哗哗精彩翻过,每一天都有异样的声响,有时候却平淡的像是二食堂的免费汤,奋力地想尝出滋味,可是总形容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味道。
一切仿佛都太好,只缺烦恼。
那是2001年,苏棠总觉得就是那一年将自己的一生改变,后来想想也觉得有些勉强,不过是遇见一个人,却也很难想象,如果当年不相见……
不相见,便不会有后来的熬煎。
之所以清楚地记得遇见周峪珲的那天,着实是因为那日子实在容不得人忘记,7月13号,除了911就属那天让国人铭记于心。
那天,苏棠和同学在广场的大屏幕前等着申奥结果的宣布,当那个期盼已久的词汇从萨马兰奇的口中念出来,两个人跟身边的几千人一起喜极而泣,身后人群的欢呼声里全是喜悦和感动,她们跟着人群一起朝前走,一路上手舞足蹈,像小时候拿到了奖状正在期盼奖励的糖果。
苏棠在路上走,觉得自己像一朵浪花,被大海扬起,落下,融汇在一起。
不知道是谁开始带头,大家都唱起了歌,国歌,团结就是力量,她们也跟着一首首唱下去,跟着尖叫喊口号,仿佛这样才可以将兴奋之情抒发出胸臆,遥遥望去,远处的广场已经成为国旗的海洋。
素不相识的人在大街上拥抱,兴奋,荣耀,自豪,一个笑容便已经千言万语,路上的每个人都变成了朋友,这一刻都在一起分享彼此胸中的喜悦,汽笛声,锣鼓声混合在一起直冲耳膜,同身后人潮的声响夹杂在一起,那样的声音效果,只在大片里听过,让人觉得连心房内的肌肉都在跟着颤动。
不知不觉间苏棠和那同学却走散了,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身边人潮滚滚再也看不见熟悉的身影,这附近她并不熟悉,这样跟着人潮往前走,她甚至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回到学校,于是在往前走的同时不住地向后张望,走着走着却忽然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个子很高,因为她的头顶刚好撞到人家的下巴,她忙不迭道歉,慢慢将目光移上去,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抿着嘴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刹那间安静了起来,身边的喧哗热闹都变得苍白,仿佛是用了特效做出来的相片,旁人的面目模糊,化成大堆灰色的阴影,独独他,峙夜色和霓虹的光晕里,眉目朗然。如一位优雅的骑士,微微一笑,宛若云开,策马疾驰走进她的世界。
她忽然觉得害怕,不由地往后退去,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直直跌倒在地。他看着眼前这个用油彩在脸上画国旗的小女生,不禁舒展开来一个大大的笑颜,伸出手拉起她,拍拍她的肩膀,“下次小心点。”
还未等她回应,头顶的天空上已经绽开了大朵大朵的烟花,整个天幕像是一张画布,瞬间晕满了各种色彩,将每个人的脸孔映得都似这夜空那般闪亮。
她正想道谢,却见前方两个穿黑西装的精壮男子,径直走到他们身前,对着他说,“周先生,请您跟我们回去。”
周峪珲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朝着她轻轻点头,便转身随那两人离去。
苏棠怔怔看他离去,几秒钟便消失在人群中,刚刚相遇,便已擦肩。
她几乎以为刚才的相遇只是自己的幻觉,这样的夜里,遇见这样一个人,明明是电影里才有的场景,火树银花不夜天,都抵不上那人的微笑。可是他离开的过程实在诡异,让她想起那些黑帮片的桥段,总之,不真实的紧。
后来她一直没有找到同学,只好自己问着路回学校,夜班车上大家还是一样的激动,谁都不会注意到她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人的温度好像一直停留在她手腕上,他的出现,像一道光,划过她的心,那感觉如奇迹般不可思议。
回到宿舍那同学打来电话,主要路段因为游行戒严,所以她只好回家去,苏棠只觉得一个人的宿舍分外无聊,端着盆子去水房,无意中看见对面宿舍那台小电视放着午夜剧场,上元节的夜里小太平遇见薛绍,看见面具背后如朝阳一般明亮的面孔,那一刻,公主知道了所谓宿命。
苏棠一边将手上的洗面奶弄出泡沫,一边想,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呢,一生那么漫长,怎么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所谓错爱,不过是因为自己的错误和机缘巧合。
年轻时不相信宿命,是因为没有吃过命运的苦。
第二天自然醒的很晚,睁开眼睛的时候,宿舍的蓝色窗帘已经挡不住半寸阳光。学校其实已经放假,可是她并不想回去,现在对那个家生出一种抗拒,生生觉得那不是自己的东西,觉得疏离。接到朱曼芳的电话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朱曼芳的声音简直是哽咽到听不清楚,好像是从极远处传来,飘渺的很,但那几个字却依然重重击在她耳膜上,“棠棠,你父亲出了车祸,你快回来!”
第四章 寒武纪(上)
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已经冷到凝结,随便呼出一口气,就有冰凌落下来,她挂上电话的都在发抖,慌乱着换衣服收拾行李,没有时间悲伤哭泣,甚至没有时间思考,只觉得自己似一部机械,此刻只顺应本能运转,好容易在火车站买到最快的车票,她才能稍稍冷静地思考。
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现在生死未卜,小时候那些琐碎的记忆如今仿佛电影一般在脑袋里闪现,清晰而明了,每一段回忆都像匕首扎在心口那块最柔软的肉里,鲜血淋淋。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只有四五岁大,每天问姑姑爸爸在哪,那时候她住在爷爷家,那个江南小村的春天正是桃花满梢油菜黄的样子,如一副淡淡的写意画,只那么几笔便已经是静谧悠远的地老天荒。屋后的小河静静流淌,仿佛千百年来都寂静无声,奶奶喜欢在门前闲坐,一只猫从她怀中跳到地上,几步便消失在了转角,几十年岁月风霜,她已经忘却了一切,苦痛快乐什么也记不起,每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
苏棠从来是那个家可有可无的影子,有一次全家人吃完饭才发现她并不在家里,于是四处寻找,她听见声音从阁楼上跑下来,婶婶嗔怪,“这个小囡怎么这样,不声不响一整天……”
分明是她自己都把自己忘记。
小小的苏棠最喜欢在河边看水,或者是躲在阁楼上,透过那扇小窗遥遥望见漫无边际的芦苇,每有微风,身姿妖娆。漫长的梅雨季节来临的时候,雨滴静静敲打在青石路上,仿佛只消一个恍惚,时光便已快速转换,人人都已经两鬓斑白。
那年秋天父亲将她接走,父亲高大沉默,看到她便自唇角漾出一抹笑意,“棠棠都这样高了,上次见你还在地上乱爬,现在已经是小大人了。”可苏棠却有种错觉,父亲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却总像是透过她的身体飘向了很远地地方,再也追不会来,仿佛那些在手指间错失的时光。
离开村子的时候是已经是傍晚,遥远的天边血红一片,夕阳的薄晖将芦苇变成淡淡的橘红色,那橘红色成为她对村子最后的记忆,最后一点温暖。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看那小小的村落一点点消失在身后,直到看不见,她知道她将要去一个全新的世界,而身后的所有将永远成为过去。
父亲做地质工作,常年在野外,现在工作地点终于稳定下来,于是将她接来一起生活,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的生活可想而知,父女俩一天三顿都是在食堂解决,那时候对于生活的理解不过是每天快到开饭时间食堂里那熟悉的饭菜香。有次放学回来听见人家在背后议论,“苏老师那女儿真的懂事听话,可惜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妈妈……”
苏棠只觉得那天回家的路那样漫长,明明是熟悉的方向,熟悉的路口,可总觉得再也走不到家,再也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