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何筒似下了决心,说:「好吧。我可以让你再见奚刀,证实我所说非假。你稍等。」
何筒似乎使用了飞行符之类的法器,突然从我面前消失。
我呆呆站在雪地里,觉得好冷。
过了不多久,何筒回来了,先给我一支木簪,叫我别在头上,「这木簪,名为困界。顾名思义,它会困住你的魂魄,形成结界,不让你的魂魄与外界接触。就算你靠近了奚刀,也不会产生魂魄补全的效果,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他又给我了一只纸鹤,「这纸鹤会带你到奚刀所在的地方,你跟着去就行了。」
我接了过去,何筒与我刺血为誓,要将混沌之息之后交与他,才让我跟着纸鹤的方向追去。
纸鹤一路向南,我大约分辨得出,这是朝着山外小镇的方向,飞速向外奔跑。
来的时候是那么艰苦,可是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空了,混沌之息得以自由回圈,居然无比顺畅,大约过了三个时辰,天色将黑的时候,我到了山外小镇,这里有很多猎户和采参客,十分繁华。
纸鹤在一处饭馆门外落到地上。我捡起它,放入怀里,走了进去。
这是普通的饭馆,大厅四处是廉价的酒糟味道,客人们的喧哗声震天,完全是最令人愉快的人世间。
一楼没有看到奚刀,我上到二层,一转出楼梯就看到了奚刀,他独个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刚刚燃灯的街道。
一看到他,似有火在胸膛燃起来,何筒说过什么,我想过什么,一切都似乎不重要,我只是想要见到他。
我直直走过去,快步走过去,直到我近了,奚刀才转头看我,他的脸又是半脸好半脸坏,对比之下渗人得慌。
只是知道缘由之后,我看着他的半脸已不觉得恐怖,只觉得悲哀。
这让我缓下脚步。
他只是看着我,手指轻轻敲击在酒杯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却不说话。
没有熟悉的笑容,拥抱和话语,完全是看着陌生人的表情。
我其实知道他不会认得我,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心里某个地方,还是微微抖了一下。
难道,我其实还是期待着,他有一点记得我,我自己,我还是期待着,我的意义,不仅仅是他一魂的容器。
可事实太过无情,我说不出话来。
我在他桌前站定之后,奚刀看了我两眼,大约以为我是勾引人吸取阳气的精怪,突然笑了,「如此粗浅化形,不嫌丢脸?」那不是他对我有过的笑,而是某种戏谑的笑容,嘴角的活动扯动脸上的表情,更为恐怖,「草木之妖,我只说一次,人世难料,早点回去不是更好?」
他的声音仍然是以前那样低沉醇厚,只是,已经完全没有当他说「现在我要你许诺,你要永远待在人间别逃走不要傻到伤害自己」时候,那种无可奈何的温柔。
我无法再靠近奚刀,现在他眼里的我就是一个小妖,如果擅自靠近,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我抖索着,坐到了离他最远的座位上。
饭馆里生意很好,小二暂时没空招呼我,我也没什么要点的,只是发呆。
好几次,我的手都摸向头上的木簪,我知道,只要将它取下来,奚刀对我的态度就会立刻改变,变得像过去一样温柔,一样关怀,一样不离不弃。
只是,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
我终是没有勇气把木簪拿下来。
时近零时,我把眼偷偷看向奚刀。
零时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奚刀正在往茶杯里倒茶,就这么一刻,他突然愣了愣,而手上仍然维持着倒茶的姿势,那茶水满了之后,就顺着杯沿淌下来,一直滴到他的腿上,他才似突然发现,连忙放下茶壶。
为什么你要受这样的苦?这一瞬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奚刀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茫然地站起身来,似乎要离开。
他的眼光扫过大厅内,突然和我视线相交,他的脚步微顿,走了过来。
我的心砰砰砰地跳,这是为什么?
他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突然轻轻一笑,「如此粗浅化形,你不嫌丢脸吗,草木之妖?」
我僵硬了,他对我的僵硬似乎觉得很有趣,又说:「我只说一次,人世难料,你早点回去不是更好?」
不,你不是只说一次,你刚刚才对我说过,只是你忘了你说过。
奚刀说罢,不再理会我,而是从楼梯走了下去,我听着那一下一下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直接踏在我胸口上,又痛又闷。
若不再遇到我,不,若没有他的那一魂,奚刀就会这么混混沌沌过完他那不知究竟会有多漫长的一生。
不,严格说来,他并没有一生,他拥有的只是数不尽的一天。
楼下传来掀起门帘的声音,以及小二的吆喝,「客官,再来啊。」
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忍不住从位子上跳起来,跑到窗口,奚刀的身影,正消失在街口那边,我呆呆看着。
身后传来小二蹬蹬蹬上楼的脚步声和一声热情的吆喝,「客官,要点菜了吗?」
「都子时了谁还他X的要吃饭?你干嘛现在才来现在才问我!」我一生都没有这样吼过别人,可是满腔的难受让我不由自主就抓着小二的肩膀,一副要打他的样子。
「客客客官,我们这里可是通宵服务的啊,而而而且您也才来一会儿啊。」小二辩解着,我瞪着他,从他瞳孔里看到一个又迁怒又可怜的人。
「客官,您您您还好吧?」
「客官,您您您不能把我放开吗?」
「客官,您您您哭什么啊?」
「客官,您您您干嘛哭成这样啊?」
「客官,您您您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
这个人世间,如果有我对不起的人,就是这个店小二。
我不但迁怒他,还把他的肩膀抓得乌青,鼻涕口水和眼泪湿透了他唯一一件棉衣,最后抱救命稻草一样抱着他嚎啕了三个时辰,谁来也拉不开。最后还要他来照顾哭得脱水的我。
让我放开他的,是想起了我曾经跟奚刀立誓,如果我没有永远待在人间,逃走了或是伤害了自己,那么我就要自食其肉之类的。
不就是自食其肉嘛,什么大不了的!
我抹了把眼泪,一拍桌子,「小二,给我来碗面!」
天亮的时候,店小二把我送到门口,态度十分恭敬,生怕我这个会突然发神经的瘟神不走了。
看着他一夜未睡同样通红的眼睛,我十分愧疚。
他是个好人。
应该要报答他的,我这么想着,本来已经走出去了几步,突然回身抱住他就亲了一口。
同时,我将体内的混沌之息,无声无息传了过去。
他是个凡人,自然毫无感觉,只是发了会儿呆,然后惊诧莫名,慌忙推开了我,续而脸色开始发白,跌跌撞撞跑回了饭馆里,不一刻,里面响起了滔天的哭声,「小翠,我对不起你,我再也没脸见你了!」云云——
哭吧,等你一生长寿,无病无痛,如有指点就能位列仙班,一生庸碌也能成异人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对你的好了。
至于跟何筒的约定,管他去死。
跟着纸鹤的路径,我一路向南追去,到了天晚的时候,纸鹤终于落在地上,我看到远处,奚刀坐在湖边垂钓。
此处风景不错,湖光山色,山寺斜倚一片青竹,也算运气。
该做什么,怎么做,我心里已有考量。
远远坐下来,我等着子夜时分的到来。
天色全暗下去,明月渐升,看着水面圆圆月亮的倒影,觉得十分眼熟,突然省起,对啊,今天就是第十四日,半月潭所显示,到了十五日,便没有我,只有奚刀了。
还真是准确。
时近午夜,我起身,向奚刀走了过去。
我想他其实早就发现我在附近,不过他惯于和妖物打交道,所以也不太在意。
为避免还没靠近就被秒杀,我选择了最直接最无遮掩的道路,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奚刀微微偏头,看见是我,似乎皱了皱眉头。
「等等,」我阻止他先说话,「我有话要说,是关于你的。」
「什么?」他抬抬眉毛。
「你,其实有个病,当然了,不是不治之症,但是也很麻烦,总之就是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帮你。」虽然我说得语无伦次,奚刀倒是听明白了。
「你为什么知道?」他的眼神凛冽,直射过来。
X的,你以为我想知道,我还恨不得自己不知道!
「反正,就算我现在跟你解释一大通,你也不会明白,不过,你很快就懂了。很快。」我估算了一下时间,最多一小会儿,你的问题就全部解决了。
不过,奚刀这样疑心病重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相信我什么,他上下打量我一通,突然说,「你头上那木簪,好像施了很特别的法术在上面,你拿下来我看看。」
这个要求让我愣住了。
因为如果拿下木簪,奚刀立刻就会想起我来。
如果他再和以前一样,对我露出温柔的笑容,抱我在怀里,我怕我没勇气把他的一魂还给他。
「怎么了?你不敢?」奚刀露出促狭的笑容,似乎抓住了我什么痛脚一样。
这什么世道,我舍身救人还要被多加刁难?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嘟囔着,却磨磨蹭蹭没有取下木簪,奚刀盯着我,刚要说什么,突然,旁边的寺庙里传来了零时的钟声。
奚刀的表情突然顿住,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的手搭上奚刀的额头,一咬牙,散功体。
我早就想明白了,之前我无法退回原形,是因为体内有着人的一魂。这一魂受法力制约,不会轻易出来。但是,只要散尽功体,自然能退还奚刀一魂。
我的功体并不深厚,霎时散尽,并非我所有的一魂,失去法力的约束,受到原主人的吸引,直接通过我的手心,进入奚刀体内。
他身体一震,自然盘腿坐好,以功力引导魂魄回归。
魂魄归位的冲击令我退回两步,木簪从头上掉落,发出啪的一声。我伸手去摸,已经再没有头发的感觉,而是黏糊糊的面团。
而就这面团的感觉,也不太能坚持了,我知道功力已散,很快连面人的形态也无法再维持。
我后退两步,落入湖中,渐渐沉没之时,我愣愣看着还闭眼盘腿的奚刀,原来,就连你这恐怖的半脸,我也留恋。
你并不欠我,奚刀。
你也不必记得我,当然能记得是最好,起码证明你的失忆症已经好了。
我能来世间一趟,能体会人的悲欢离合,便已足够,再无怨尤。
我很喜欢人类,特别是你,奚刀。
功力快速消散,我在深黑的湖底,感觉构成身体的面粉正在被水吞噬冲走,很快,我就会变回最初的种子,被水流不知冲到什么地方,也许幸运的话,将在某个浅滩着陆,然后来年春天,再次发芽。
《完》
《后记》
在面人沉下去的湖岸,奚刀仍然盘腿闭眼,似在运功。
一个身影从树后闪出,是那个店小二,他看看奚刀,又看看那边一汪碧水,「奚刀,你满意了?」
奚刀应声睁开眼睛,但只看着湖水,不做声。
「他真傻。」店小二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木簪,「就这么个十文铜钱一个的木簪,他就信了会是能封闭魂魄的法器。或者,他信的不是这木簪,而是我这个善用法器的闭峰门掌门吧。」
奚刀斜了店小二一眼,异眼乍闪,伪装之术顿破,这店小二,不是何筒是谁?
何筒不以为意,走近前来,「你的戏排得好,演得更好。那不相认的一幕我看了都心酸,更苦了他了,抱着我哭到天亮。不过你算得很对,若非如此,他绝不会将混沌之息给我。那三个时辰也不算冤枉。」何筒突然笑起来,「他真傻,不但不知道自己被骗,还要为了骗子散尽功体,还魂偿魄。从此江湖两茫茫,永无相见之期。」
奚刀一直没有说话,他已经褪去恐怖的半脸,如今俊美无双,星光之下,有若天人。连相貌不凡的何筒在他身侧,也黯然失色。
「不过,他带着助人的想法散功而去,也算是对他的仁慈了。」何筒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又回头看看奚刀,「说真的,若是知道异眼会带着我的记忆回到你身上,我也许不会将它那么轻易给你,让你得知过去,知晓自己的一魂在他身上,可有什么办法呢,人算不如天算。」
何筒轻轻把那木簪投入湖里,看着它打着旋飘走,「你疗伤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从他身上拿回魂魄了吧?那半月潭的影像,你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