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刀顺着我的眼光上下看看自己,大约明白了我的意思,微微一笑,点头道,「好,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本不对奚刀抱啥希望,因为他向来都是我行我素,不料今次居然点头了。
我刚走了几步,奚刀又叫住我,「不过别太久了,我在这里等你三个时辰,如果你不出来,我可就去敲门了。」
知道了知道了。
又走了几步,奚刀又说,「你小心一点。」
李梳是好人,你多虑了。
我很是亢奋,连滚带爬地向着山坡背风处的小屋进发。
走了半截,回过头去,奚刀已经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心里居然有点思念,不过一想到李梳,我找了这么久的李梳,就在前面,我的心怦怦直跳,卖力向前走去。
第十九章
一个故事由此开始和一个故事在此结束。
这屋子,虽然粗糙,但明显是法术帮助堆砌而成的,带着淡淡的不自然的味道。
我定定神,敲了敲门。
根据我对李梳的了解,我觉得他这个时候,应该是在午睡才对。这阵子虽然雪花漫天,但应该是刚好午后,正是李梳雷打不动的午休时间。我想着先敲几下门意思意思,然后就直接推开门进去。
但没料到的是,没敲几下,门就嘎吱开了。
门里的那个人,不是李梳是谁?
我见过李梳很多次,所以立刻发现他身上再没有天罚之前那汹涌的法力,我想,奚刀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他真的挨了天罚,然后又重塑了身体。
因为知道这不是他从前的身体,所以我刻意多看了几眼,发现这容貌跟过去没有分毫不同,李梳依然是懒散到有点邋遢,大约没人管了的关系,头发比以前还乱蓬蓬的。
但确实有一点感觉上的差异,我说不上是哪里不同,也许,这是因为他不再穿平心崖的弟子服,而改成了普通的道服的关系。
我们隔着门槛你看我我看你了一阵,我迟疑了一下,想着得把借口祭出来,「我是山里的——」
话还没说完,灌入的冷风让李梳打了个哆嗦,「管你是谁,进来进来。」
好吧,这么没防备又不思考的风格,果然是李梳。
叫我吃惊的是,原本以为事事靠小黑的李梳,独个生活一定很混乱,但走进了房间却发现,房间很是规整,火炉燃得熊熊的。心里不免又有了些感叹,这世上,并不是谁离了谁就真的不能活啊。
李梳递给我一个碗,倒上酒,「暖暖吧。」
我喝了下去,不是平心崖常见的果子酒,而是辛辣的酒,一口下去身体里像是一把火烧了上来,连眼眶都发热。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李梳虽然坐在我对面,却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开口。对了,他从来也不是特别多话的人。
这个时候,怀里有东西动了下,我这才想起还有只幼狐,连忙拎出来,放在温暖的火炉边烤烤,李梳愣了一下,「这是,狐狸?」
「嗯。」我拍拍自己胸口的狐狸皮,「就是它的儿子,」我想了一下,又补充说,「呃,它的母亲被山狼吃了,这只是个笨蛋,不敢跑,就被我捡来了。」
李梳哦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我默默地喝光了碗里的酒,鼓足勇气,问道,「你为什么独自住在这里?此处如此偏远,买个东西什么的都不方便吧?」
李梳的眼睛还盯着那只幼狐,头也不抬地回答,「躲债。」
「啊?你欠人债?」
他又抬头补充说,「我不是欠债,我是躲还债。」
「人要还债你还不要?」我打着哈哈,「我一辈子都欠债,真想谁来还我还不行呢。」
李梳看看我,「若你有一天也遇到,就知道了。这种债,轮到谁谁倒霉。」
他的眼神很认真,不像平日无所谓的样子。我说不出话来,只好把碗放下,从牛皮袋里敲了一块牛奶下来,放在碗里热上。
我不开口的时候,李梳也不开口,我终于忍不住,又问「你,就打算在这里躲一辈子?」
李梳迟疑了一下,「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永远在这里,说不定哪天想通了,就出去了。」
「一个人在这里不是很寂寞吗?」我把终于成水状的牛奶放到幼狐面前,它半个身子趴在牛奶碗里,十分欢喜地舔着,「这里半年也来不了个人吧?」
李梳笑笑,「人是来不了半个,不过山野精怪倒是偶尔会来。」他看着我,似乎早已经看破我的身分,但是,肯定没有发现我究竟是谁,否则他绝对不可能这么镇定。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李梳突然说:「你这只狐狸,能不能给我?」
咦?
「我一直很想要个弟子,可以帮忙做点事情。」李梳说:「你要不要看个戏法?」
不待我回答,李梳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粒金灿灿的药丸,将那只正趴在碗里吃得欢的幼狐捞出来,幼狐很是不满地摇晃着身体,张着嘴大叫,李梳趁机将那药丸直接塞了进去。
药丸太大,幼狐差点没被梗死,幸好它命大,过了一会儿,似乎缓了过来,一边躺在地上舔自己爪子上残留的奶味,一边唧唧地叫着。
「什么戏法?」我看着李梳。
李梳也看着我,「奇怪了——」
他话音未落,突然地板上起了袅袅青烟,吓得我连退三步,刚刚幼狐唧唧的叫声突然变成了人类哇地一声啼哭。
地板上的,再不是幼狐了,而是一个人类的孩子,大约一两岁的模样,光裸着身体,白白胖胖煞是可爱。
我和李梳顿时四目相对,无语凝视。
大约他考虑的是妖化之后,会立刻长到十五、六岁可以帮忙做事的年龄。一看到还是个婴儿,整个人傻掉了。
而我想的还是,命运真是强大啊!老狐你这么快就妖化了。
「你还是带走吧。」李梳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
「不不不,我给你了的东西怎么能收回。」我连忙说:「别开玩笑了,是只幼狐还可以放在胸前,是个人我怎么带走?半路可得冻死了。」
李梳大约觉得我说得有理,苦恼地看着地上的孩子,还是我看着地上的孩子冻得发青,自动跑到炕上抓了件厚实的棉衣将他包裹起来,递给李梳,「哪,你的弟子。」
李梳十分不乐意地把他接了过去,抱在怀里,念叨着,「怎么这么小,以前那个——」
我立刻抓住了机会,问,「你以前还有个弟子?」
李梳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痛苦,或者说恐惧,只是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我不甘心,又问,「是什么样的弟子?」
「没什么样。」李梳用最简单的话回答。
「他现在在哪儿呢?居然留你一个人——」我还没说完,李梳厉声打断我,「别说了!」过了一会儿,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又放低了声音说:「我和他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我现在根本不愿想起他,你也别再提了。」
我心里很难受,因为奚刀说中了,李梳是真正的不愿意见小黑,他连提到他,想到他都不肯,更不知道小黑现在还在阴阳道苦苦寻找他的游魂。
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奇怪,我不想再去想,又勉强开口说:「你收了弟子,给他取什么名字?」
李梳换了个姿势,更轻松地把孩子抱在怀里,「是啊,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我突然觉得不妥,总的来说,让平心崖的弟子来取名都是不妥的。
然而李梳很快地说:「我的徒弟,都要叫小黑。」
我愣了愣。
李梳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幼儿的额头,「小黑。」
他叫着这个名字,用手指逗着怀里的幼儿,那孩子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用小手握住李梳的手指。
「你的名字是小黑,记住了?」李梳一直叫着,「小黑,记住了?小黑——」
我看着李梳叫这个名字,叫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喊谁,是他怀里的孩子,还是在喊另一个人。
我想,他喊的是那个人。
因为他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究竟为了什么,要受这个苦?
我不明白。
三个时辰之后,我带着李梳周济的其实并没多大用处的干粮离开,回到和奚刀分别之处,发现此处空无一人的时候,我更不明白了。
茫茫雪山,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开始我是慌张,不知道如何是好,然后我突然想到,奚刀有异眼啊,他如果要找我,是很容易的事情,这才定下心来。
心一定,就开始气恼。
突然发现我干嘛同情李梳啊,李梳比我强多了,起码他现在还带着个孩子。而且他只要想通了,只要跑到平心崖大吼一声!保管小黑飞一般跑来见他。
而我,就算在这里吼一万声奚刀,也鬼影都没一个。
不对,这分明是奚刀的错!
不是说好三个时辰,我并没有迟到,是他自己跑得不见踪影!
实在没得发泄,我只好在山坡上把雪踢得满天飞,稍微缓解心里的郁气。
就算在乱踢乱踹,我属于妖的耳朵还是异常敏锐,左侧山林里发出脚步声的时候,我立刻听到了。
「奚刀!」我掉转头看向那个方向。
来的不是奚刀,但也是我熟悉的人。
何筒。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迟疑着,但何筒很明显就是来找我的,他对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混沌之息,」他一双眼上下打量我,「果然是混沌之息。」
我还没有说话,何筒突然说:「混沌之息,足以疗我周身之伤,你可愿意让给我?」
不待我拒绝,他又说:「我会给你足够的报答,你想要什么?」
虽然说混沌之息这东西,于我是有也可,无也可。但是这东西可算是宝贝,而且颇有纪念意义,照理说我根本不可能让给何筒。然而让我有点不安的是,为何他现在跟我说话的口吻那么笃定,好像坚信我一定会答应。
我迟疑了一下,说:「混沌之息,是奚刀分给我的。」
听到奚刀这个名字,何筒的眉头皱起来,「你叫他奚刀,倒是叫得很顺。」
「我只是跟着于镜叫。」
「于镜,」何筒哼了一声,「平心崖的掌门。」
平心崖和闭峰门的世仇,好像不是假的,我心里嘀咕着,还没来得及说话,何筒又先开口,「你觉得,奚刀这人怎么样?」
怎么会突然跳到这个问题?
这个何筒该不是奚刀假扮的?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何筒似乎被我看得不耐烦了,狠狠瞪了回来。我连忙移开眼,「奚刀他,他人还好啊。」
「好?他都算好人的话,人还有能不好的?」何筒突然笑起来。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看着他。
何筒顿了顿,又说:「我既然说了会给你满意的回报,必不会骗你。混沌之息一旦融入体内,你不肯的话,我是万万没办法取出来的。」何筒笑了一下,「所以,你想要什么回报,说来听听?」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对自己的人生,并没有什么不满,更不打算把混沌之息给你。
何筒看我久久没有反应,叹口气,「不如,我先告诉你,为什么奚刀没在这里等你?」
他确实一语切中我的心口,看到我略显焦急的表情,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你很喜欢他?」不待我回答,他又改了问题,「你觉得他很喜欢你?」
这两个问题都让我觉得难以回答,看我说不出话来,何筒轻轻哼了声,「奚刀是最没心没肺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何筒如此咬牙切齿,只好看着地上不说话。
「你虽然一直叫他奚刀,你可知道他究竟是谁?」
我确实不知他本来是谁,我估着他也就一游仙散人吧,不过奚刀这名字自从于镜叫开了之后,就叫习惯了,也改不了。
「你觉得,于镜是个会随便给人取名字的人吗?」何筒又问。这倒是,于镜给人的感觉,简直是动动眼珠子都有预谋,他确实不像会随便做事的人。「他会叫他奚刀,那是因为他就是奚刀。」
我还在消化「他就是奚刀」这句话的时候,何筒又抛了另一句话,「平心崖的初代掌门,你知道吧?」
我知道平心崖第一代掌门也叫奚刀这个名字,不过何筒的意思,莫非是?
此奚刀就是彼奚刀?
我头脑里立刻像炸了一样冒出无数的问题,如果他就是初代掌门,如果他当时没有死,为什么,他却不再回平心崖了?为什么也绝口不提平心崖上的事情?而且,何筒为什么知道?
我突然想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当我还是桃林里的一棵狗尾草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