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一探被窝里,好冷,完全不似有体温的样子。
我立刻拿出年年检查上山寻仇之人死活的一套办法来检验他。
胸口,没有心跳,没有体温。脉搏,也没有跳动。颈动脉,不跳了。股动脉……不用麻烦了吧,瞳孔……翻瞳孔好恐怖还是算了。总之,于镜他现在绝对绝对是——有大群人正赶来寻仇的时候说这话好像不吉利……反正不是活着!
镇静,镇静!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深呼吸,深呼吸!
他怎么会现在突然死掉,刚刚明明还好好的。
怪事年年有,今春特别多!
不及我细想,前门砰的一声自动开了!
完了!我怎么在这个当口发呆!错过了逃走的良机!都要怪于镜,要死什么时候不好死,偏偏这个时候给我挺尸!
伴随着寒风,一个清晰沉稳的声音自外面传入。
「妖道!还不快出来受死!」
唉,不是我说这些自命正道的人物,每次出场都是这句。难道没发现在古往今来的小说里,讲这句台词的人往往活不长吗?不过……这次师父闭关,活不长的人十有八九会是我吧。
罢了、罢了,人就是要会认命才行。我鼓起勇气,慢慢走出客房,正看见门口有七、八位道士打扮的人物一列排开。以我的修为也知道,我和他们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人。
「你就是妖道不思?」似是领头的那个黄衣道人疑惑地看着我。
「我是那个妖道的弟子。」
他上上下下看了我一番,「你师父呢?」
另一个褐衣道人接了一句:「师兄,他也不似善类,小心是不思妖道的化身。」
我不是善类?天地良心,我从小要养活师父,现在还要养活于镜,这还不善良啊,我都能够上二十四孝了吧?我是师父的化身?我那懒得要死的师父恐怕宁可被杀也不会花力气去作化身!所以我讨厌正道人物,人都不认识就来寻仇!
对了……不认识……他们不认识我师父……我头脑里灵光一闪,有了!
「各位道爷……你们终于来救我了……我盼到这一天来……呜呜呜……我真是太……」我往地下一坐,嚎啕大哭起来。
「什么意思?」那个黄衣道人狐疑地看着我,反而退了几步,看来我哭得太投入,连忙抹把眼泪说:「我打小就被不思那个妖道抓到这里,给他做牛做马,生不如死……呜呜呜……日盼夜盼……就是指望有人来救我啊……」我声泪俱下地细数着从小到大的工作,这话有一部分就是我的真实生活,说起来格外流畅,哭起来也格外逼真。
「那他人呢?」黄衣道人口气稍微软化了点。
「天杀的不思道人……呜呜呜……已经翘辫子了……居然逃脱了道爷们的制裁……真是老天没长眼啊!」
「他已经死了?」黄衣道人吃了一惊。他周围的道人也开始嘀咕起来,「也可能,快两个月都没听说他出来闹事了。」
那个褐衣道人紧盯着我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既然那么恨他,应该不会埋了他吧?」
「那个自然,我当然是任由他的尸身躺在他房里。」我就知道他们不会那么相信,幸好客房里有现成的尸体拿来用,于镜,你死得真及时!
黄衣道人似乎想进来,褐衣道人一把抓住他,「师兄,小心屋内有诈!」然后他吩咐我:「你去把他的尸体拖出来,若真是死了,我们只带走他的尸体,也不与你计较。」
「好!」我欢天喜地跑回客房,站在床前,看着于镜安然平静的俊秀面容,—种罪恶感油然而生。这样做似乎有点不太好,但是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尸体摆在我这里也是无用,不如拿给他们交差,也救我一命,一石三鸟,于镜你若是地下有知也该原谅我。
我用被子卷起于镜,反正这被子我以后也是不敢再盖了,索性做做好人给他吧。
费了好大功夫,我把于镜抱起来,好沉啊!于镜看上去纤细,没想到其实相当结实,大概平日他衣襟飘飘显得瘦吧。
唉,人都死了,想这些做什么,我心里默默念:「于镜啊于镜,你在我这里白吃白住一个冬天,现在是你做贡献的时候了。我们平日养鸡养鱼都是如此,这是自然的规律,你就想开点吧。如果师父出关及时的话,我会求他去把你的尸体夺回来的。」
我半拖半抱地把于镜弄出房外,放在地上。「各位道爷,这就是妖道不思。」
褐衣道人走到跟前,疑惑地看着倒在地上,卷在被子里的人形,「让我看看他的脸。」
「好。」我答应得虽然痛快,但心里着实不安稳,不管怎么说,于镜看上去比我师父要年轻几岁,不知道能不能敷衍过去。但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我伸手拨开他散落脸颊的长发,「看吧。」
站得最近前来检查的褐衣道人突然发出了一种我以往坚信绝对不会从修道之人口中发出的歇斯底里的高喊!震得为数不多的冬鸟满林子乱窜!我心里暗自懊恼不能用弓箭弄几只下锅。
其它道人大概是以为他中了埋伏或是什么,一齐涌了过来,下一刻,刚才的单人高喊秀发展成了群众性的、集体性的惊叫秀。这震耳欲聋的威力,恐怕连林子深处的狗熊都得挪窝了。
「是,是他!」
「没错,肯定是他!」
「他怎么会来这里!」
「这是计谋,肯定是计谋,快退,快退!」
我还完全没反应过来,这群人唰地一声,全部不见了。这个山谷,又变回空寂安宁的原样,只留下站着的我和躺着的于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摸不着头绪。唯一能清楚的就是那群道人似乎是被于镜的脸给吓走了。他长得这么恐怖吗?我俯身抱起他的肩膀,低下头仔细看他,头发乌黑,鼻子挺直,眼睛明亮,嘴唇红润,哪里恐怖了?就算现在他已经……也不算难看呢。
等等,等等!我刚刚想什么来着,嘴唇红润前面那一句——眼睛明亮,眼睛明亮……我再度低下头,我那从没见过面的妈呀!于镜不仅睁开双眼,而且还在对我微微笑!
我向后一蹦好远,「诈尸啊!」
于镜三两下把被子一掀,轻松地跳起来,步步朝我走过来。
「别!你别过来,你刚才不是死了么?」我连连向后蹦,姿势自然到让路过的兔子都要自惭形秽地去撞树。
「死?别傻了。我都不知道要怎样自己才会死呢。」于镜的眼光在我身上转悠,不怀好意。那眼神像透了山下猪肉铺老板家养的大黄狗,每次一看到我非要追过五条街不可。但于镜的眼神除了猎食外还有点别的什么在里面,藏得太深我看不清楚,而且,现在可不是给他看面相的时候!
「可是,刚刚你明明……」他越靠越近,暗香浮动,害我有点结巴了。
「刚刚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很清楚哦。」于镜截断我的话,「先是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的!」
「我只是确认你是死是活啊,是纯学术性的不带个人感情的举动!」
「然后出卖我的肉体给那些人。」
「这话不能这么说……」我开始觉得百口莫辩。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被人利用过。」于镜十分委屈地瞪着我,我突然有感觉,他这话的含意该不会是从来只有他利用别人的份吧。
「但是、但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我强调,通常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师父就会说句:「你都有办法那还要为师做什么!」然后放过我了。
「你要负责!」于镜自顾自地继续说,根本不甩我。
「什么?」
下一刻,于镜展露出非常灿烂的笑容,我一时看得发呆喃喃说不出话来,他趁我不备,闪电般拎住我的衣领,「所以,跟我走吧。」
这……这是……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啊!
我有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也许我刚才被那群道人抓走都会好过被于镜带走。
这于镜不但诈尸,而且还发疯!
我连连后退,想要和于镜保持一点起码的安全距离。但是完全没用,我退一步,他进三步,而且气势汹汹杀气腾腾。那阵仗,浑似我杀了他一家老小连宠物都没放过一般苦大仇深,看得我浑身鸡皮疙瘩乱冒。
「于兄,你你你……冷静一点。」我的背已经抵到墙壁上,退无可退,连忙双手抵住于镜的胸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于镜整个人贴了上来,带着些微的香气,缓缓伸出双臂将我围住。我被困在他投下大片的黑影中,只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耳畔,带来阵阵的背脊酥麻。「好啊,」黑暗中听到于镜轻轻的笑声,「我们就来好好说说。」
既然要说,那你干嘛压过来,害我的后背被墙上的石头咯得发疼?我很想发发牢骚,不过现在正和他较劲,没空说话。不过于镜那家伙,看上去一个文弱公子,哪来这么大力气啊!?当我兵败如山倒,郁闷地猜想或许我会被他压成贴在墙上的壁画时,才开始考虑现在喊大爷饶命还来得及不?
突然,我灵敏异常的耳朵,听到非常清楚的脚步声,这种慢吞吞的,走三步退两步的步伐声,除了我那师父还能有谁?救星终于来了!本来已经要放弃挣扎的我立刻拼了命扑腾起来,嘴里大喊着:「师父!救命呀!」
于镜说了句什么,没听太清楚,总之不可能是祝福我师父身体健康的话,然后他稍微离开了一些,但左手还是拎着我的衣领。我偷偷看向他,他的表情还是轻松如常,但右手却轻轻扣击着悬在他腰间的玉笛。我开始怀疑那玉笛该不是他的武器吧?早知道就不要还给他才好。
那懒散的脚步声向着门这边过来……中途突然又拐向厨房……一阵劈里啪啦翻东西的声音之后是淅沥哗啦吃东西的声音……然后那步伐声开始朝着卧室的方向……我一听不好,这样下去他铁定一睡不醒,估计我再叫救命他也不会管,当机立断使出了吃奶的劲头高喊:「师父,着火啦!」
半秒钟后,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出现在门边。没错,这白白糟蹋好面孔的要死不活的表情,就是我的师父不思专用!他打着呵欠看向这边,「哪里失火了?」
「师父啊——」我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他的出现,就差没有老泪纵横了!看见他的时候猛力挣扎起来,于镜大概怕伤到我,放开了手。我飞一般地跑到师父身后,「救命啊!师父,有人抓我啊!」
「啥呀?」师父懒洋洋地用手揉揉眼睛,这才看向我,「徒儿,是你啊,为师修练了一个冬天,口好渴,倒杯茶来吧。」明明是跑进山洞里冬眠去了,还有脸跟我说什么修炼!
「师父,你有没有看清楚,这里有人要抓我啊!」我拚命指着于镜,「你看、你看!」
师父看了于镜一眼,居然笑了笑,「是你啊?」
于镜但笑不语。
「师父,你们认识?」我试探着拽拽师父的衣袖,「是仇人吗?」
「别开玩笑了,你可曾看过以息事宁人为最高宗旨的为师有过仇人?」师父一脸无辜,我大大地白他一眼!没仇人?年年后山都要多添的十几个坑里埋的全是土豆吗?
师父接下来的一句话更叫我吐血,「何况虽然我被逐出师门多年,但也不可能和掌门师兄是仇人嘛。」
「师兄?」我心里犯嘀咕,不是因为师父被逐出师门——他那德性不被逐出师门才是奇事,而是因为这个师兄怎么看都比师父年轻,「可是他看上去比你小得多啊。」
「这有什么好奇怪,为师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几百岁了,看上去还不是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翩翩美男子。」
「这话你用来形容你师兄于镜会不会更恰当些?」我损他,本来师父如果你好好修整一下门面呢,也许还是人模人样的,可是现在打着哈欠满身枯枝烂叶乱七八糟的样子……
师父猛地转过头来,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又吃惊地看了于镜一眼,「你叫他的……名字?」他们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接,互相会意地笑起来了,看得我莫名其妙,不叫名字,我可没胆子给他取绰号啊。
师父转向我,「哦,这样啊,徒儿,那为师就不留你了。」
「啊?师父,你不要我了?」我突然想起之前的麻烦来了。我居然给忘了!都怪于镜是师父的师兄这个消息太叫人惊讶,我都忘了他要抓我走,我立刻干嚎起来,「师父!我和师父一起那么多年了,作牛作马任劳任怨,如今你居然要我乖乖跟他走……」
「为师也是万分不舍啊!从此没有人给我洗衣作饭砍材烧水说书,没有人春天钓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