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迪和萘玛和衣而睡。他们听着风在刺槐树叶间沙沙作响,还有山谷里潺潺不息的水流声。萨迪倾在萘玛的脸上,轻擦着她的嘴唇。她吮暇着他的热热的呼吸,仿佛有一种轻微的醉意在里面。这一回,当他进人她的体内时,她没有觉得痛。她的双臂和双腿紧紧缠着他的身体,手停在他的脊柱上。她听见呼吸声渐渐粗了起来,还有他的心,也越跳越快。
他们在河谷深处安身留下,那里,河流挽了一池的水,深深的,蓝蓝的,就像大海一样,时不时的还有鸟擦身而过。两边的河岸种着刺槐,柽柳和野橄槐树。在河谷上方的一座坡上,萨迪发现了原先农庄的残遗,几面高高的的石墙和土墙,还有烧焦了的屋顶。火灾看来是烧毁了农庄周围的一切,一直蔓延到畜栏。萘玛不愿意进去。她说这是死人的屋子。萨迪把山羊关进了畜栏,然后他在稍微低一点的地方盖了座木棚。
这里的日子长长的,美美的,就在这河谷里。早上,萘玛望着用光从群山的缺口射出来,从柯面上漫起来。在仍旧有点幽暗的两岸间,水被阳光照成了路,闪闪的。天空渐渐澄明了,而两边的石山也在黑夜里显现出来。萘玛一直走到池塘那里,露拉则仍然在木棚下酣睡着,裹着她的面纱。她洗了身体,脸,头发,然后将脸朝向太阳的方向。祈祷完毕后,她点燃了萨迪带来的枯枝。用一个大盆煮着白色的波罗门参,野胡萝卜,还有一些萘玛根本不认识的草根,糙糙的,苦苦的。萘玛想也许战争已经结束了,所有的人都死在难民营里了,图尔甘的,奴尚的。而士兵一定也回家了。
待露拉喝完羊奶以后,萘玛就和她一道坐在柽柳树下。她望着那口深塘里的流水: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她没有体味到这种安详的氛围了。她又能做梦了,半闭着眼睛,梦到那海水向着岩石不断地涌去,还有海鸥的叫声,然后渔船就靠岸了。
萨迪负责找吃的。他光着脚,穿着羊毛裙,头发和脸掩在他那长长的白面纱后。他翻山越岭地找寻着草根和香桃木树叶。有一天他在一棵刺槐树上发现了一个蜂巢,挂在枝上,仿佛是太阳的果实。他用枯叶燃起了一堆火,一直到把蜜蜂熏出来为止。然后他爬上树,打破了蜂巢,拿出了巢脾。萘玛美美地品着浓厚的蜂蜜,也不顾那里面掺杂的蜂窝,连露拉都知道吮吸那巢脾。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从太阳升起一直到太阳落下,只有河流单调的水声,露拉的哭叫声,还有山羊的哼哼。萨迪喊萘玛“我的妻子”,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她最爱的是夜晚,所有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萨迪转向夜空,呼唤着神的名字,然后他便会坐到萘玛的身边来,露拉睡着了,他们则一起说着话。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存在了,仿佛他们就是第一对人,或是最后一对,可这都没有关系。蝙蝠出现在灰色的天空里,它们掠过水面,追逐着蚊蝇。萨迪和萘玛喝了温热尚存的羊奶,将嘴唇轮番浸润在金属盘里。星星在他们面前,在群山的缺口后闪着光,夜里那清凉的风也开始在柽柳间沙沙作响了。
稍晚一点,天气真的变冷了,萨迪侧身探求着萘玛的双唇,而她则吮吸着他生命的气息。这个时刻如此炽热,好像她生下来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时刻,当他们的身体彼此交缠,当他们的呼吸,他们的汗水彼此混合,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隐去了。渐渐的,萘玛觉得睡意浓了起来,这时萨迪就会给她背诵一首诗,唱一支歌,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乎就在耳边,在讲述着他家乡的山谷,他的父母兄弟,还有他在川河流淌的山谷里所放牧的那群羊。他浅吟低唱着,似在为她,也是在为自己,然后他自己也裹在大衣里沉沉睡去。
有一夜,他们被渐渐走近的人群惊醒了:在河岸边有人影在移动,然后在池塘前停下了。萨迪非常警觉,时刻准备着自卫。接着他们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这也是些和他们一般的难民,夜里行路,白天则藏起身来。黎明时分,萘玛用面纱把露拉包好,抱着她向河边走去。她看清了这些人:只有女人和孩子,都是从难民营来的,从阿蒂尔,从图尔甘,从卡朗萨乌,或者从沿海的城市来,雅法,穆克哈里德,再不就是唐杜拉。那些女人在说一些可怕极了的事情,被焚毁的村庄,牲畜都被杀死了,男人被关了起来,或是逃往山里了,而女人和孩子都被迫上了路,把小包和粮食顶在头上。运气好的入乘上了去伊朗的卡车。到处都是士兵。他们乘着装甲车穿越公路,一直到阿尔盖次,或者更远,一直到盐湖。
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单调地重复着她们儿子的名字,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有的还在质问萨迪:“那你呢?为什么你不参加战斗?为什么你不拿起枪,却和女人一道逃跑了?”萨迪什么也不说。当那些女人看到萘玛怀里的孩了,她们则停止了质询。“这是你的儿子吗?”她们揭开盖在孩子脸上的面纱,看出了是个女孩。萘玛撤了个谎:“这是我第一个女儿。她叫做露拉,就是第一次的意思。”女人爆发出一阵笑声:“怎么,是你和他第一次睡觉就有了这个孩子吗!”
萨迪要走。他说现在其他人也要来了,士兵会把大家带走的。他说进话的时候很平静。他,他倒是觉得这很正常,就是走吧。从他孩提时代以来,他就总是收拾包裹,赶着羊群在沙漠里不停地走啊走啊。可是萘玛满怀悲哀地望了一跟周围的事物。过毕竟是第一个让她不再想起战争的地方。这就像从前在阿卡,在城墙下,她望者大海,未来是不必忧虑的。
太阳初升的时候,他们出发了,赶着羊和羊羔,沿着河谷往上游去,一直走到大河奔涌之处,那里激流变清了,在岩石间流淌着。有一天,他们登上了离阿乌阿拉不远的一座山峰,萨迪指着远近的一个绿色的影子对萘玛说:“那就是戈尔河。”
为了绕过岩璧,他们选择了往南方雅苏夫,路布朗,迪迪里亚去的路。接着,再重新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麦岱尔。萨迪焦灼地望着宽阔的河谷。空气中升起了一团团尘云。“士兵已经到那里了。”但是萘玛看不见。她得了沙眼,有点看不清楚。再说她累极了,倒地就睡,连孩子的哭声也没有听见。
下山前,他们就睡在撒姆拉废墟中。早上醒来的时候,萨迪发现小羊羔死了。那头母羊就站在它的身边,不甚明白地用角去顶它。萨迪就地挖了个桐,把小羊羔葬了。为了它不至于被野狗拖走,他在坟旁放了些罗马废墟的石头。然后他给母羊挤奶。但是母羊的乳防已经开裂了,只挤出一点点奶来,还混着血。
夜晚来临前,他们走到了那条大河那里。混浊的河水在春天的树从间奔流着,穿过山谷。在两边河岩上,到处都是人的残余气息,履带碾过的痕迹,爆了的车胎,脚印,还有粪便。
他们继续往南走,朝着国境线阿尔—里拉的方向。黄昏时分,他们遇到了别的难民。这一次都是男人,从阿曼来的。他们都那么瘦,被晒焦了的样子,衣衫褴褛。有些人赤着脚在走。他们在谈论难民营,说人们都在那里饿死或病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孩子都死了,来不及葬,就直接把他们扔在干涸的运河里。那些一息尚存的人则往北方逃,到那些白人的国家里,到黎巴嫩,到大马士革。
萨迪和萘玛在夜晚降临前渡过了大河,桥是有阿布达拉国王的兵士看守着的。整个晚上,他们就呆在河边。热气从地下日出来,好像在地的最深处有一丛火在燃烧。日光渐亮,萘玛第一次看见了洛特海,也就是大盐湖。水面上飘浮着颇为奇怪的蓝烟和白烟,往岸边峭壁的方向拖了长长的一条。在海岸附近,就是河水转弯的地方,泛起了黄色的泡沫,仿佛一道屏障在风中颤抖着。萘玛灼灼地望着大海。太阳还没有在天际出现,但是已经可以感觉出海风中夹杂的热气了。萨迪指着南方那隐在薄雾后的群山说:“这就是阿尔穆基,我童年的山谷。”他的衣服已经破成一条一条的了,赤着的双脚也在卵石上擦伤了,在那白色面纱下,一张脸是又黑又瘦。他看了萘玛一眼,还有在哼哼着的露拉,露拉的嘴唇贴在面纱上,大概是在找奶吃。“我们永远都到不了阿尔穆基了。永远看不到神灵的宫殿。也许他们,神灵也已经离开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依然很平静,但是他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的脸颊,落了一道痕迹,浸湿了他灰尘满布的面纱。
在桥上,女人和孩子开始过河。难民在公路上走着,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盐湖,或是阿曼的难民营。他们脚下的尘土在风中卷起一朵朵灰色的云。时不时的,就有士兵的带篷卡车穿过公路,亮着车灯。萨迪把牵羊的绳子绑在自己的腕上,右臂拽着妻子的双肩。他们一起开始走在阿曼的公路上,踩着前面的人留下的脚印。太用在高空中闪闪发光,它照耀着每一个人。路,没有尽头。
太阳的孩子
拉玛·由哈南,1950
我找到了我的兄弟,他是由哈南,就是我们到达之初,在海滩上分羊肉给我们吃的那个男孩子。他的面庞线条柔和,眼晴重总是带着愉悦的笑容,头发黑黑的,卷卷的,像茨冈人一样。我们进了基布次后,就是他带我们去看房子,牲畜栏,塔楼,还有蓄水池。我和他一直走到田野边缘,站在苹果树间,我看见牲畜栏闪着光,还有,在山坡上,平原的另一头,德鲁兹人的房子。
由哈南只会说匈牙利语,而现在,他也能讲几个英文词。但这没有关系。我们总是一边比划一边说话,我在他的眼睛里就能读懂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认出了我们。他很活泼,也很轻捷,总是带着他的狗,奔跑着穿过灌木丛。他绕一个大圈,然后气喘嘘嘘地回到我身边。哪怕没有什么,他也总是在笑。他才是真正的牧羊人。每天黎明时分,他就赶着他的山羊和绵羊出发了。他把牲畜领到平原的另一头去放牧,靠近山坡那边儿。他斜挎着一个包,里面放着面包、水果、奶酪和一点饮料。有时我把热饭给他进去。我穿过苹果园,每次到了平原前的时候,我就会静下来分辨绵羊的叫声,这样我才能找准羊群的位置。
我们是初冬到拉玛·由略南的基布次的。雅克到教利亚前线去打仗了,在台伯里亚德海岸一带。一经允许他就会和朋友们一道回来,乘一辆巴卡车,凹凸不平的,前面的防弹玻璃都被打开了花。这时我们便一起到大海边去,我们沿着海法的街道走着,逛逛商店。或者我们也会去登卡麦尔山,然后我们就这么一直在松林间坐着。太阳在海上闪闪发光,风掠过针尖,沙沙的,散发出一种青青的味。晚上,他和我一起回到难民营,我们听着音乐,都是些爵士乐。在饭堂,由哈南坐在大厅中央的一张凳子上,拉起了手风琴。电灯泡发出幽绿的光芒,点亮了他的黑发。女人跳起了舞,那种令人陶醉的外国舞蹈。我也和雅克一起跳,我用他的杯子喝白酒,我把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然后我们一声小吭地走到外面。夜很明净,树丛发出淡淡的光芒,蝙蝠在灯周围盘旋着。我们双手交握,就像两个要好的孩子。我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热气,那股味道,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切。
我们就快结婚了。雅克说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不过是为了让我母亲高兴的一种仪式罢了。春天,他从部队回来以后,我们就结婚。
休假结束了,他又和他的朋友乘上车走了,向前线开去。他不愿意我到那里去。他说那太危险了。我就这么呆了几个星期,一直没有见到他。我想起他身上的那种气味。诺拉把房子借给我们莋爱。我不愿意母亲知道这件事情。她什么也没有问,但是我想她已经怀疑到了。
夜色如水,天鹅绒般的颜色。到处都是昆虫的呢喃声。这几个夜晚正是撒巴节,手风琴奏出的音乐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好像呼吸一般。做完爱,我将耳朵贴在雅克的胸前,我听见了他的心跳。我想我们真的还只是孩子,那么远离尘世,那么幻想连篇。我想这一切都是永恒的。蓝色的夜晚,小虫的低唱,音乐,还有我们在一张狭窄的行军床上交缠的身体,那热情,还有渐渐浸淫了我们的睡意。有时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谈天。雅克想学医。我们“后会一起去加拿大,蒙特利尔,也许去温哥华。只要雅克的兵役一结束我们就走。我们先结婚,然后我们一起走。酒让我们都头脑发昏了。
田野广阔无边。我们的工作就是拔甜菜幼苗,保证每二十五平方厘米的范围内只有一棵。男孩子和女孩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