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瓷揉揉外甥的头,拉了把椅子给许欣萌。许欣萌拍拍他,示意换座位,自己挨着小约翰坐下,接过段瓷的工作照顾小孩,同时挨个不落地同在座各位打过招呼。
杨霜看她对小约翰的态度就很佩服:“专业就是专业啊。将来你们家孩子可比宇宙有福。”边说边看段瓷,讨好地咧个大嘴。
许欣萌也下意识扭头看看男友,他也正回望自己,目光柔和,两人相视微笑。许欣萌低头拂拂小约翰的刘海,露出他渗了细汗的额头,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精致的混血儿,用英语问他:“你名字是宇宙?”
胖乎乎的小手抹了一把额头,他回答:“嗯,我叫段宇宙。
“你姓段?”
“用中文我姓段,英文的姓是威廉姆斯,小约翰?威廉姆斯。”
“简?”
“约翰。我是男孩子。”
“好吧约翰,你还要吃肉吗?”
“不了,谢谢。”他抬头看她一眼,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可以叫我小约翰吗?”
许欣萌有点尴尬:“当然……”
正在和连翘比着高脚杯倒酒的芭芭拉不太高兴:“你名字就是约翰,不是小约翰。小小小……”
连翘扶着瓶子低呼:“太多了太多了。”
小约翰扁扁嘴,也没说什么。许欣萌小声问他:“你不喜欢‘约翰’?这是很好的名字,表示‘上帝是慈悲的’,父母感谢上帝给了自己这么好的宝宝,才会选这个名字。”
小约翰叹口气,抿着嘴礼貌性地笑笑,两颗圆溜溜小酒窝又现:“你不了解我。”他说:“你可以叫我宇宙。”
芭芭拉冷眼瞪着他,喝了口酒,向连翘抱怨:“这孩子有时候特轴,你发现没?”
连翘顾虑许欣萌,贴在芭芭拉耳边含糊低语:“他舅舅小时候就这样吧。”
芭芭拉回想一番,噗地笑起来:“你别说,好些地方都像,真邪了门儿了。”在儿子和弟弟脸上来回看两巡,突发奇想道:“要长你舅这么俊也行。”
杨霜不满,哄骗小孩的亲切嘴脸对表外甥说:“像也要像孔武有力的表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十一舅都快成神仙了,像他会长不大的。”
许欣萌顺着话题细端详小约翰一会儿:“说不出来,我这么看宇宙跟十一有点儿像。”
除了一双黑眼睛,小约翰和其父连相八九分,就连那两枚酒窝,也是继承了老约翰引以为傲的迷人圆形。连翘拿酒杯贴贴喝得微热的脸颊,默默摇头,心说段瓷那副略带书卷气的东方长相恐怕是遗传不到外甥身上了。
晃什么脑袋?段瓷深受打击:“像我很无可救药?”
连翘好笑之余有点惊讶:“我可没说是这意思……” 转动的视线快速从许欣萌身上掠过,埋头在盘里找食,叉块凉掉的烤牛舌送入嘴中,嚼了嚼皱眉,“嗯……煨的时间太短了啊,不入味儿。芥茉,牙刷。”
杨霜把一堆调料瓶子推过去:“齁死你。”
许欣萌笑道:“连翘好像口重得很,南方人不是比较喜欢清淡的东西?”
芭芭拉斜眼看着连翘盘里的油渍撇撇嘴:“她不是南方人她是南方狐狸,食肉动物,跟清淡是死敌。老约翰烤的那种鸡翅膀,油大得要滴下来。那些美国学生都吃不下,就她最捧场。”
连翘斜她一眼:“威廉姆斯教授难得下厨,你还挑剔。”
小约翰对于新单词的理解能力还很快,接茬说道:“我也挑剔。”他耸耸肩,表示受不了父亲对烤鸡翅膀的理解。
众人都被逗笑,杨霜趁乱起哄:“狐狸是像我们北方姑娘啊,什么油大吃什么,什么味儿冲吃什么。”
连翘孩子气回嘴:“你别说我。”专吃川菜湘菜麻辣火锅的人还嫌她口重。
芭芭拉笑道:“嗯,刷子和连翘是吃一锅饭的人。”
杨霜乐不可支:“狐狸狐狸,明天咱俩吃一锅饭吧?”
连翘严肃地考虑之后,小心翼翼道:“那我要吃防蛀的。”
小约翰听不懂过于隐晦的中文笑话,茫然看着大人的表情,自己也跟着笑。连翘看他爱吃牙鱼片,把自己那份也端给:“喏,再来一些。”
芭芭拉阻止她:“不让他吃了,连翘,吃太多不行。”
许欣萌应道:“是啊,小孩儿晚上吃多了不消化,会作下胃病。”她再自然不过地把切好的肉放到段瓷面前:“倒是你,瞧盘子那么干净就知道又没怎么吃东西,再多吃点。”
杨霜咂咂嘴:“别光忙和你家那俩孩子。来干啥的不知道吗?”拿了她的杯子倒酒,一边说道:“咱十一最有远见的一件事,就是找了个巨能喝酒的女朋友,以弥补自身缺陷。”倾身把大半杯酒放过去,坐回来对芭芭拉下战书:“大表姐跟许老师喝过没?你不定能喝过她。反正狐狸是被喝得跪地求饶了,不过一直没服,至今仍想一雪前耻,是不狐狸?”桌子下踢她一脚。
连翘明显地唉哟一声,笑着把手里的杯子朝许欣萌摇摇晃晃。
“你别听刷子瞎说。”许欣萌对杨霜诡异的夸人方式至今不是很习惯,在段瓷的姐姐面前,她更是不想留下能喝之名。
不料这番话触到了芭芭拉的兴奋点,盯着许欣萌的眼神颇有刮目相看的意思,高举手打了个响指,待服务生过来,指着桌上见底的酒瓶吩咐:“再来一支。”
段瓷接到女友眼中的求救信号,扬睫瞟了杨霜一眼,这小子不干好事。不过——夜并不算深,有些人也再闹腾不了几天,有些人刚回来再闹腾也捅不了篓子,有些人还太清醒,骗不出半点真话。
作势看下手表,他大方地与许欣萌说着私房话:“陪他们少喝点儿。”手指动了动原本已经十分端正的眼镜,唇线拉长,“反正这几个人还担误不着你明天上课。”
极度张狂的态度,惹得芭芭拉和杨霜齐齐地拖着长音嘘他。
又来了,连翘卷弄着鬓角,睇睨他没有任何度数的镜片,这个角度刚好发现那下边写满血淋淋挑衅的两只眸子。
家里家外都这样,恨不得四处树敌,似乎是段十一独有的耐人寻味的恶癖。
展现拼命之姿准备决一死战的几人之中,第一个出现醉态叫嚣着要酒的,不出所料是杨霜。
专攻酒吧里泡女人的杨小爷,喝起酒来偷奸耍滑肯定是有一套的,可惜他遇上了越夜越精明的酒鬼芭芭拉,还有一双眼睛能照顾到几十个调皮小朋友的许老师,没占到一点便宜,反而被多罚了几杯,眼神里渐渐流露出孩提般的梦幻之色。瞅着频频往他杯子里倒酒的连翘直称好乖,搂过来啾地一吻,吻在冰凉的酒瓶上,连翘双手举着空瓶给他看:“没了……”
杨霜捉过瓶子,瓶嘴朝下确认之后,大喊:“再给我拿瓶酒。”
芭芭拉喝到兴起,听见有叫板的就奉陪,胳膊刚抬起来就被一只手抓住。
另一只手捂着嘴,连翘拨开芭芭拉的手臂,快步走向洗手间。
杨霜见状大乐,捶着桌子哄道:“哦!狐狸要现原形喽。”
许欣萌担心道:“我去看看。”撤了餐巾起身跟上连翘。
芭芭拉半握拳敲敲桌面提醒杨霜:“小声点,吵醒我儿子抽你。”
小约翰趴在段瓷肩头睡着,对喧哗似很适应,不受影响。倒是段瓷累得手麻,换另一只手臂受力,宣布狂欢到此为止:“欣萌明天还得上课。”
杨霜不依:“你刚才怎么说的!死狐狸吐完了没有?回来倒酒啊……”
段瓷哄了半宿外甥,耐心惯性延迟,对他多了三分好颜色:“再喝下去天都亮了,你明儿还去不去店里啦?”
杨霜瞬间暴走:“不去了,我喝死了吧。”他去趟深圳,经过武力协商,接受了老爸将新店交给他打理的决定,被专政的不满,此刻全部爆发。
连翘被许欣萌扶回来,脸上还有点点水珠,一坐下就被杨霜抱住,商量她陪他喝死。连翘大惊:“死了多没意思。”
“你说,狐狸。你最了解我,我是做生意的料吗?”
“不是。你做生意大材小用。”
“对啊,我爸非得给我找活儿干,给我开了一首饰店,我几天不就给弄黄了。”
“嗯,偷也偷黄了。”
杨霜心烦不已:“杨家捣腾了几辈子金子,养不活我一个废物吗?”
连翘跟着陷入沉思:“那没道理。”
芭芭拉一听,得,这是真到底儿了。满桌子人顶数她最大,再玩下去不像话,张罗着拍拍手把大孩儿小孩儿都唤出点神智来,哄说人家饭馆要关门,咱们回家再喝。杨霜闻言很高兴,和连翘手牵手,扬长出门。
许欣萌等段瓷开车过来,把小约翰交给他:“你们走吧,我打车回家。你那儿到我们学校太绕了。”芭芭拉接过孩子,怂恿她旷工。许欣萌笑着解释说不是上班,她在念英语自考,担误了课不好追。
段瓷说:“先上来,给他们放家里我送你回去。”
满满坐了一车,杨霜紧靠连翘,搭着她肩膀,两人头挨头嘀嘀咕咕,满口醉话。芭芭拉回头看看,笑道:“也不嫌热。”
许欣萌往边上让了让:“刷子你别挤连翘。我还是自己打车回去吧十一。”
段瓷打着方向盘回道:“甭管他们俩,你不在也就那么贴着。”
“你也喝了酒,早点睡吧。”
“没事儿,送你回去。”
“真甜蜜呀。”杨霜郑重地凝视连翘:“SO SWEET。”
连翘挎着一张脸:“头好疼啊牙刷,帮我揉揉……别把衣服弄皱了,刚买的呢。”
安置好这群醉的困的,许欣萌跟着段瓷下楼来,坐进车里,握住变档杆上他的手:“十一。”得到他的正视,她问:“有话要跟我说吗?”
他大可先把她送回去,再载一车人回自己家。
段瓷抽出手,将她颊侧一缕乱发别到耳后。“你总是能照顾到别人心里去。”他笑得无奈,“让我怎么也说不出分手。”
第十一章
车在楼前停了好一会儿才开走,仿佛挣扎。又或者在甜蜜。
连翘半躺在阳台的藤椅里,直看到车尾灯完全融于夜色,转回头揉揉绷紧的脖子,伸个懒腰,很想就这么摇摇晃晃睡去。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使她愿望破灭。
芭芭拉洗了个澡,感觉胃里火烧火燎的,出来找冷饮降温。刚开了吧台的小灯,黑暗中兀地传来:“我在阳台哦,不要被吓到。”怦地关上冰箱门,芭芭拉捂着胸口惶惶回望,看不清声源,只朝大致位置低吼:“你突然出声才吓着我了!”
达到预期效果,连翘窃笑,悠然吩咐:“有什么喝的给我一杯。”
芭芭拉坏心道:“啤酒。”端了两杯苏打水过去,踢踢椅子上那只大猫,“起来聊聊。”
连翘呻吟一声,起身到圆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芭芭拉你精力真好。”不敢说她完全不像三十六七的女人。
芭芭拉揉揉眼睛,点亮阳台的一排小灯。“也不行了,比起当年差之甚远。”
连翘喝着水,眼却盯视在她手下挣扎卷翘的睫毛,移开杯子问:“你家人睫毛是不是都很长?记得那次见到你们家阿姨,东方人很少有那种自然上卷的睫毛。”
段超为此感到自豪:“据老段自曝,当年就是为我妈那两颗毛茸茸的大眼睛日思夜想。后来有了我和十一,他领我们出去,别人一夸‘这俩孩子眼睛真漂亮,眼毛这么长’,把他乐得手舞足蹈。十一戴眼镜你看不出来,其实他眼睫毛生得最好,可能因为男的体毛比较重,他那两撮比我妈和我的都密,显得更黑。小时候我总骗他用剪刀剪,结果越剪越长,不知道怎么回事。”
连翘低头笑笑,想着段瓷习惯性活动镜框的小动作,不知道是不是跟镜片挡住的长睫毛有关系。
芭芭拉喝光了一杯碱性水,打个嗝,胃里舒服不少。转身打开半扇窗,风涌进来,她陶醉地叹口气,双手撑在两侧窗框上发感慨:“北京空气比早几年差了,人也越来越多。前几天带小约翰坐地铁,正赶上下班儿,孩子吓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
连翘颌首:“波士顿人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考虑接下来的这句话是否有点夸张,“氧气用不完,有时我担心会呼吸过度。”
起码她在的那年,那座面积只及海淀区四分之一大小的城市,还是没多么喧嚣的。市区里遍布老房子,人们生活节奏温吞,倒有点欧洲某些小城的味道。19世纪建成的地铁,迄今仍是大部分波士顿人出行的选择。列车破旧不堪,可以用古老来形容,开起来哐啷乱响,连翘总疑心它是蒸汽机发动,听到进站就踮脚看车头有没有白气喷出。而又小又暗冬冷夏热的地铁站,也令她印象深刻。随性的美国人把车站建得什么形状都有,绿线的好多站点根本找不着售票处。
离研究所最近的地铁站,外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