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虽糙,总算让连翘一颗心落回原处。
入院手续办齐,又等医生查房时细问过病情,稍晚些便离开医院去陪小寒。路上给胖阿姨打电话,问她们有没有吃晚饭。胖阿姨急得只是说:“你快来就行了。那孩子一直不说话,哪还肯吃什么东西。”
“跟她说爸爸就是不按时吃饭才会生病,再不吃我让她爸打电话。”
“等你过来慢慢哄吧,小寒是真被吓到了。绍严从来在她面前,再不得劲儿也忍着,哪逞想……你说他这要真有个什么万一……咳!瞧我这不吉利的。”
“别担心,阿姨,胃炎而已,他就是平时太不在意了,这次正好养一养。” “可不是么,我让小寒给哭得心慌意乱,不说了,我给她拿件衣服去,还在院子里坐着呢。” “嗯。对了阿姨,安绍严的医生刚让我买点东西,说是做汤可以养胃,不过一转身就给忘了。您有没有他电话号码?”
“是郑大夫吧?有。我念你记下来……”
连翘降下车速,慢慢停靠在路边。
“郑医生?我是安绍严的朋友,可以约您见面谈谈吗?”
不远处是一座烂尾楼,据说停工四五年之久,终于将要被炸掉了。
路灯下有只流浪猫,突然出现的汽车让它戒备,轻巧而迅速地跳到灯杆后面,探出头,用冒着暗光的绿眼审视世界,逆光下安份瑟缩着。
猫很狡诈,没人宠爱,它不会放肆。
“确定吗,Liengel?要知道院方很欢迎你的加入。”
“很抱歉老约翰,浪费你这么多精力。但是这边情况有些变化,我现在不能离开。” 一阵扑腾后,听筒里传来女人兴奋的尖叫,“宝贝儿你真的决定留在北京了?” 连翘表情僵滞,斜视手边闹钟:波士顿当地上午十点。这种时间两人在一起,只能说明,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分开。“有人复婚吗?”
“没有没有,”芭芭拉连忙解释,“非法同居。”
教授的中文水平有进步,连翘分明听见他的低吼,芭芭拉肆无忌惮地笑。 连翘不由惊叹,“你就像动物一样任性,芭芭拉。”
“而你就比动物还要胆小。”
连翘笑笑,算是默认了这说法。
芭芭拉问:“怎么,不是说要拿回自己的重心吗?”
“现在仍然是这么想,不过,或者一些时候,我也有必要成为别人的重心。” “你是指十一?他出了什么事?”
“所以说只有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一定要等出事了,才会想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到底怎么了,连翘?你是不是在哭?”
“我觉得我很没用,芭芭拉……”
入院三天,安绍严每日吃饱就睡,连翘本以为他会早早吵着出院,看到这种情况,不免要赞他表现良好。
安绍严苦笑,“行了,我好歹是病人,犯不着还么挖苦吧。”
连翘懒懒对答:“我这不是挖苦,而是对你这种毫不利己的国际主义精神表示高度赞扬。”她将接了水的花瓶摆在窗台上,打开自己带来的竹子,一根根修剪好放进去,一边漫不经心地交待公司动态。
安绍严揉揉脖子,“别折腾那几根花了,你坐过来好好跟我说。”
“马上剪完了。”她把最后一支修好放入,调整位置,“这样多整齐。” “是啊,再剪下去,一片叶子都没有了。”
“这就是所谓‘追求细节的极致完美’。”
安绍严望着窗台上被剪落的叶片,“其实——也不用非得把它们修成你要的形状吧。每一根都有自己的特点,没必要强行让它们完全按照你的要求成长。”
连翘收了剪刀回头笑,“咦?你现在是跟我说竹子吗?”
安绍严摇头,“你知道我说什么。”
“看来有人检举我这个代理总裁过于专制?”
“不要以为人人都有恶意。”
“你别忘了,”剪刀轻轻在瓶沿一敲,“这瓶植物是我花了钱买回来的,我有权力要求它们满足我的审美心理。”
“人不是植物,管理上太苛刻往往会适得其反。”安绍严清楚被她从决策位置换下来的人,存在什么问题,他之前是没精力大开杀戒,此刻只担心她做事不够圆滑,容易忽略旁人感受。“我不想一出院,首先要处理成堆的辞职信。”
“你不用担心,我为他们提供最充足的光照和水份,甚至还额外加了保鲜液,修剪的时候也很温柔的。”话是如此,眼中的精光却不具任何说服力。
安绍严也只能选择忽视,相信她懂得刚柔并济,何况总助在电话里的汇报,也说公司高管层对连翘的作法大多赞成。
看到他的妥协,连翘满意点点头,起身把剪掉的叶子扔掉,去卫生间里洗手。 “对了,你签证下来没有?”
外面传来的问话,连翘没有马上回答,洗手台上方的镜子中,一双眼睛睫毛低垂,遮不住其间黯然神色。庆幸有水声可掩饰沉默,甩着手上水珠走出来,“你说签证啊?就快了吧,教授最近比较忙,不好意思催他。刚好你要住院要休息,我当然是义不容辞替你代队。不用赞美我,应该的。” 安绍严大笑,“什么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
“事情就不能由我一个人来做了。”她擦了手,从提包里抽出一只文件夹,“我和顾问把这份计划书完善了一下,你今天晚上看完,明天上午之前改好。下午我来取,会上讨论过了就准备执行。” 疑惑地翻开文件,视及抬头,安绍严愣住了。
她观察他的反应,轻叹一声坐下,“是,我之前很反对并购,但是你这次的病,也让我开始正视很多事。这些年你确实太辛苦了,可能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小寒。” 他直视面前认真的脸,“郑医生没跟你说吗?”
连翘压住心跳,“他跟我说什么?”
“比方说,”安绍严靠在床头,两道好看的眉毛纠结,“我是胃炎,你不要搞得我像得了胃癌一样,很大压力,会影响病情的。”
连翘漠然道:“现在我更需要关心恒迅的生死,以确保你明天还住得起这间比同档次酒店贵上几倍的病房。”
段瓷从香港返回,不需要倒时差,直接命小邰通知新顾问各主管开会,转达过总部的指示,部署公司当期应对重点。会议结束,疲倦感方生,小邰本打算同他讨论下别的事,也忍下了先送人回家。段瓷连日辗转,看出他话未尽,却是乏力应对,手机键盘锁开开关关,想打的电话也搁置了。 第二天醒来,看到小时工打扫房间,才想起是周末。他这几天咖啡喝多了嘴里发苦,起床去拿果汁,见冰箱门里大大小小几只药瓶,“药怎么放在冰箱里?”
小时工回答:“那是维生素片,我看都摆在茶几下怕过期。”
“维生素?”段瓷看看标签,倒出两粒当糖豆嚼,“您替我买的?”
“不是你给连小姐买的吗?那就是她自己买的吧。”
“没事儿吃什么药?”
小时工闻言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没开口,低头继续擦吧台。
段瓷有些不安,“怎么了?她病了吗要吃这个?”
上了年纪的人听到这种话少有忌讳,叠声否认,“可能是我搞错了撒。前些天说起我那外孙,她问长问短的,听我们小云吃海参生出小娃乖巧,也去买来吃。又弄了啥子维生素钙片的,我还以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没再说下去。
段瓷半挑了眉,“您是说——”
“呵,没的法子,刚抱个小娃儿,脑壳一哈卡起了。”
目光落在药瓶上,段瓷回忆连翘近日举止,再联想这一番话,唇角不觉上扬。 嘴里的维C片还挺甜,山楂味的。
洗漱出来,按下手机快捷键,响了两声变成忙音,他毫不犹豫重拨,这次直接是关机提示。 眸子蒙上一层阴云,看来倒是真有人脑筋不太正常了。
B超室外面的手机铃声才一响起,立刻有护士没好气地喝道:“谁的电话啊?关了!产科这儿不许开手机。”
连翘动作迅速,不等她发现声源已将来电挂掉。
又等了几分钟,终于听见自己的号牌被叫到,进了门按指示站在一侧。排在前面的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接受检查,探测器放进她的下体,显示器上出现胎儿的图像,已有完整可辩的人型,因为异物侵入,明显地动了一下。
负责检查的医生低语:“小东西,安分点,让我看看。”
那位妈妈眼角明亮,连翘清楚地看到她的泪,顺着眼纹流下来。检查结束,人拿了单子出去,护士过来更换一次性床单,语带不解,“都二十几周了,怎么才想起做下去啊?” 医生倒是没那么言语,对着下一位检查者的表格做例行确认,“连翘。23岁。人工流产。”
第五十章(上)
一开机就有电话打进来,号码隐藏。连翘下意识张望周围。
门诊楼前长了一棵一棵单薄的树,枝短叶疏,遮不住正午强光。往来和驻足的人很多,住院处出来晒太阳的病患,趴活儿的司机,蹦跳着等公交车的小朋友,报亭的老太太正为问路者指方向,还有,只为监视她一举一动而存在的人。
手机铃声持续不断,连翘将视线收回于屏幕,不做无用抵抗。
“你在医院?”电话的里声音清冷,听不出一丝情绪。
连翘不语。
“说话,小翘。”
“常规体检。”
“回去吧,我叫他们把报告拿给你。”
“别管我,就这一次,别管我,别查我。我求你……”
手机落到地上,她在树下的木板椅上坐下来,看自己的影子与斑驳的树影交叠在一起。原本不在同一平面的枝叶,因为光而模糊成一片,找不到分开的缝隙。
手中一叠尺寸各异的收据和检查单,连翘翻到B超片,扇形图案上深深浅浅的黑白色,看不出所以。医生说胎囊太小,无法确认具体位置,下周再做一次检查,才可以手术。 听到这诊断,她竟松了口气,像躲过一劫。
指尖抚过纸上每个可疑的小小黑点,喃喃问道:“这个是你吗……还是这个?好狡诈,故意不成长来逃避危险。”
停车场上传来咯咯笑声,连翘抬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在车位的警示杆之间疯跑,突然被绊倒,趴在地上大哭。妈妈把他扶起,掸着灰尘哄道:“不许哭,自己摔倒的哭什么啊?人刘翔摔跟头了从来不哭。”
“呜呜……他不摔。”
“他也摔,他比宝宝摔得还狠。那么大个子摔一下多疼,你看人家哭了吗?你想不想当刘翔了?”
小孩儿抹着脸抽泣,点点头,眼泪硬是收了回去。
连翘的眼泪却忍不住,一滴滴砸在B超片上,滋润着那个位置不明的小生命。
段瓷整个上午对着报表逐个数字审视,半晌看不完一屏,前所未有的坐立不安,无法集中精神。他知道自己症结所在,因为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让他不会对待。
小时工刚打扫过的房间,散发清洁剂淡淡的柠檬味,敞开的窗口秋风瑟瑟,窗帘翻飞。连翘喜欢窝在那只藤椅里晒太阳,有时会睡着,然后很满足地被风吵醒。
这场感情让她心口两难,过去种种被不时提醒,成为压弯她神经的重负,他不落忍。可每当打算主动去结束时,总横生细枝旁节。像不可更改的宿命。
做事如果缺乏一个足够的理由,人往往就会托辞为天意。
段瓷并不信邪,却也感觉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暗示他别轻易放手。又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对分手的反抗。向来少梦的他,最近常会不现实地渴望,某个转身之后,能重来一次,他和她完美相遇。 杨霜打过电话问他几时能回北京,段瓷没心情哄孩子,敷衍说再过几天。挂下电话便开始懊悔,这种耐心可不适合为人父啊。
幸好连翘是不乏耐心的。
小孩儿像她那样狡猾,肯定不会很可爱,但是如果遗传了妈妈的口味也不错,起码,喜食脂肪可以让孩子有颗精巧的大脑。
惊觉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手指已经按下回拨。
杨霜正为表哥的冷硬态度犯郁闷,一见电话打回来,大乐,直称是赔礼道歉。 琳娜笑他想法科幻。
“连翘戴几号戒指?”果然是与期待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
杨霜微恼,“我哪知道?都说了戒指不能瞎送……”
啪哒,手机掉在玻璃柜台上,砸得琳娜心惊肉跳。
关机时的来电记录,不打回去尚可解释,但再打过来就不能不接了。段瓷的脾气有目共睹,连翘不想惹火他,接了电话,也同意一起吃饭。
满桌美食色香俱全,照例是双份酱汁,连翘嚼着皮塔饼,心念百转,思绪乱飞。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