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接这话题,只说:“你倒把这片混得比我还熟。”
连翘只笑不语。
他大概不会猜到,最近她差不多每天下班都开车过来。点一份皮塔派,坐在这张桌前,配着挚爱酱汁,慢慢享受。全麦面饼醇香有咬头,嚼咽美食的同时,抬眼就可以欣赏窗外好景。 隔着一条街道的正对面,是他家小区的大门,他回家一定要从这道门开车进去。或许她这样随便的抬眼一望,会看到刚从美国回来的段瓷,就像去的时候一样,毫无前兆的。然后她便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段瓷啊,我梦到你回来……
他慌慌张张怀疑被跟踪的模样,只是想着,她都忍不住都要笑出来。
华灯甫上时,她边吃边在脑中放电影,足待到夜色深沉,满街琉璃碎。
可惜影片中的情节到底没发生。现实是,他回来的那天她早退回家,结果扭伤了脚。
段瓷把盘中大部分食物解决掉,撂了餐具,捧着一杯冰柠檬水解腻。
她仍在忙碌,所有吃的都要沾一点手边成份不明的酱料才入口。面前那盘沙拉简直滤得出油来,她非但不嫌,还浇了两勺浓香四溢的脂质调味汁拌着吃。
脂肪对完善大脑的复杂和精巧功能有重要作用,难怪她能跻身顶尖商学院做研究生。 察觉被注视,她看他一眼,皱眉,“不吃了?”
他冷着脸道:“胃涨气。”没她那么好的味口!
知道他仍在使性子,而非真的身体抱恙,她幅度极极小地摇摇头,低头继续分割肉类,随口说道:“夜里饿了别哭啊,我打赌你的冰箱里能做三明治的材料全部都变质了。” 段瓷很想告诉她,赌博不是好行为。
美国人大概嗜赌,她也学得时时把这挂在口头;美国人喜欢高热量食物,教出的学生也贪吃不顾身材走样危险……美国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他扭头看向窗外来往车辆,估且纵容她把饭吃完。
小区大门两侧的巨型灯泡又不亮了,据说一颗价格上千块,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没舍得打开。 一只明晃晃反着银光的刀子进入眼睛余光范围,段瓷猛地向后避去,椅脚与地板磨擦,发出轻微的刺耳声。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他没好气地低吼:“没吃够就再点,跑我身上动刀来了。” 她把刀身横向他做镜子照影,“你看看你的死样子。吃也不愿吃你,脸那么臭。”收回来摆在盘边,捉起餐巾下摆擦擦嘴,“我们谈谈吧,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他不是有话摆在脸上的人,明显就是做出来等她问起。
“应该有话说的是我吗,连翘?”段瓷放下杯子跷起腿,笑出两枚酒窝,“还是应该叫你Liengle?毕竟就快成为美国公民了,嗯?约翰•;威廉姆斯教授的得意弟子,哈佛商学院都市科学研究所硕士,研究方向是……什么来着?”
“持有型不动产物业政券化。”餐巾在嘴角有明显的滞留,几不可辨的谎乱在她脸上浮现,终是一闪而过,连翘极力稳住心跳,想维持冷静假面,到底还是不敢看他的表情。 将一干反应尽收眼底,他有残忍的快感。心头一团火反倒越燃越高,顾忌地看看周边用餐客人及服务人员,没有当场表演喷火奇观,只以食指轻轻一指她即放下,关节攥得嘎嘎响。大怒无言,只想动手揪过来灭掉算了,眼不见心不乱。可若能甘心不见,他又何苦这么大的怒气。 火燎得唇焦舌燥,一开口嗓子竟哑得仿若失声,“你啊你……”
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被罚做人,偏偏爱上一只狼。
不去在意他叹息般的的语气,也不去在意自己心神摇荡,连翘轻咳一声,似被揭穿的不自在,实为掩饰哽在喉咙的酸楚,“听我说……”不可能是他姐告诉他的,芭芭拉至今仍未把她出国的事当真,那么就只有她以为他不会有联系的前姐夫了。“你见过老约翰?这次去美国的时候吗?那为什么琳娜拆穿我年龄,你还那么惊讶?”
他扬眉,“你问的这些个有意义吗?”装什么好奇宝宝转移话题。
连翘对他吵架的模样敬而远之,看看手表,“明天早上还有会,我先走了。”保持风度等他结完账,在扑面而来的热情的“欢迎再来”道别声中,一秒不多停地出了餐厅。
段瓷轻松赶超她,伸手扼住她的腕子,“过来帮我。”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怎么留她。 默默看他许久,连翘爱莫能助地叹息,“不可能的,安绍严会杀了我。” 安绍严知道她为他树立暴君名声,可能真的会杀人。
“安绍严直接去死。”他口不择言。
“他死了我坚绝陪葬,不然良心上说不过去。”她恢复嘻笑表情,欲推开他的手,却被捉得更紧。
段瓷暴怒,“你有什么良心?良心都被大毛吃了。我之前有没有说过让你来做我助手?不同意我,却肯跟安迅去游山玩水。”杨霜提起说她要去云南工作的时候,他尚能保持冷静,因为想过她工作性质变了,生活上亦有可能随之改变。云南那项目进度他清楚,她去了也待不了多久,就在他还没考虑清楚能否接受这种短暂分离时,又爆出她要移民的消息。
“是出差。”她更正。安绍严给她位置比他要早,他真的没什么好不甘心的。“你并不缺我,段瓷,据说地产圈最有价值的花瓶已经被你摆到新尚居了。”
“那些不相干的人与你无关。总之你想工作,我的平台足够大,也会增设研究院,有你擅长和感兴趣的东西。为什么非去美国不可?研究所的待遇绝对不会有我给你的更诱人。何况连明云的女儿对钱还会有什么渴求吗?”特意打电话问文爷,果然她身份不可小觑。全球集装箱海运业老大的继承人,这女人真懂得不断提升高度地给他制造惊奇。
“说够了吗?”眼儿依旧是半弧美月,然只有月的凉;没有一星柔和在里面。 连明云三个字清亮无比地贯穿她的耳膜,不知何时被软化消融的壁垒,迅速在她与外界之间再度形成。
“放开我,段瓷,”她挣着他的手,“我不想待在你身边。”
这样的段瓷,早晚会把她刚结痂不痛的伤疤狠狠揭起。
第卅六章
对于连翘,段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态。是否只如小邰和杨霜他们所说的那样,她勾起了他的征服欲,段瓷不完全同意这种说法,诚然,让这游移不定的狡猾女人真正为自己所有,听起来颇具满足感,可他自认不会幼稚到为这种简单的欲望所操纵。
征服需要手段,而他甘愿不动心机。或许潜在的期望,不仅仅是征服她,更能在征服的同时,被她征服。
可她却说:“我不想待在你身边。”
有那么一瞬,段瓷想,如果他不是她想要的,那他就如她所愿,不再纠缠。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依言撤手,退后一步。
连翘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容易妥协,错愕中回首对视,视及镜片之下暗成两窝黑洞的眼,心忽然一恸。惟恐表情泄露心思,她飞快转身逃开,肩膀随即被粗鲁捉住。他不容挣扎地自背后将她整个儿按在怀中。
皮肉遭受的疼痛尚可忍受,窒息则使她本能反抗,“放手好吗,段瓷……” “办不到。”力道又加一成,心跳抵着她支愣的肩胛,他倾颌凑近她,低语,“连翘啊,你就在这儿待着吧。”
他无惧于她对待感情的方式;她若喜欢虚与委蛇的游戏,他也敢陪她玩,可这一切有底线,让他放手,不可能,她不能跨过这道底线,来一再威胁挑衅他。
曾经她在噩梦醒来时问他,人受到威胁时,是否会做出令自己也感觉残忍的事?段瓷承认,因为所有的残忍皆源于胆怯。
“你替安迅工作,可以。去驻场也可以。要出差去云南,去波士顿,都可以。”他将自己的底线告知与她,“但是如果想的是离开我,你哪儿也走不成。别把大伙儿都逼得不得安生。” 似恳请似商量,语调却清冽到残忍,连翘只觉寒意沁髓,双肩瑟紧。
有同样低沉如嗟的声音重叠入脑。
别走了,小翘,你能走到哪里去呢?
忘了这件事,接受我。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离开,即使你要恨我。
……
她只要离开,并不要恨。
即使往日的笑容都是阴谋伎俩,宠爱也只为复仇铺垫,她确实是得到了一个工具不该有的幸福。这使她感恩,能够原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但是无法忘掉。
连翘忘不了,那个她曾仰赖敬慕的男人,是怎样将她压在身下,在一串代表纯白的砗磲面前,恣欲肆逞。砗磲见证了有如背弃的绝望,决裂四散,似在嘲笑她曾经不齿的情怀。 放我走吧。在你身边,我活不下去。
记得自己这样请求。他终究允诺,也许是弥补。她不知道他是否对此懊悔,作为惩罚工具而存在的日子,他有没有真心为她笑过。
为什么要选择用她来惩罚夏初?如果夏初会为了她的劫难而心生不安,又怎么肯让她有这样的劫。滑经脸侧润入嘴角的眼泪,没有任何味道与温度。
段瓷却被烫到,手臂倏然弹开。
紧箍的枷锁撤离,肺部贪婪吸取大量氧气,一息间,连翘的眼前与脑中同时空白。她垂着手,背包从肩头落下,掉在地上发出闷响。被他勒痛的皮肤变得蚁走般细痒,渐渐失去知觉,身体已软软欲坠,可是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倒去。
段瓷默默望着她的背影,想起某个夜里,他也是这样望着她。她蜷在宽阔的沙发后面,极力压抑的哭声像动物受伤后的哀泣呻吟,在空荡的房间里断断续续传进他耳中,远比放声更令他心酸。 段瓷弯腰拾起背包,站在她身边无语凝视,那抹勾人成份的笑容被眼泪融化,泪干了两颊冰凉。毫不无费力即可抱起的单薄身躯里,到底封印了多少心事。
良久,他试探地触碰她柔软卷曲的发,将她轻轻拥住,“随便你吧。”
不想再看她独自舔伤。美国的那个人若真能止疼,不管是毒是药,他愿意放手。
这夜连翘没做梦,但睡得并不好,一忽儿发冷,没过多久又热得透不过气来,似有闷雾弥漫了口鼻。早晨醒来呼吸不稳,眼睛又合了半晌,再睁开时被天花板上那只简洁的欧式吊灯吸引,不解它为什么大清早就亮着。坐起来想要关灯,发现被子全盖在自己身上,段瓷则穿着睡衣侧躺在旁边,睡得很沉。
连翘把被子推过去,正准备起身,他被惊醒,迷糊着拉住她探了探额头,这才挪开手翻身转向另一侧重新入睡。
再看那床叠成双层的被子,连翘恍恍明白了夜里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洗过脸出来,看着窗外天气,懒懒拉开壁橱。还有些退热后的头晕,拨了半天摘出一件,竟然男款衬衫,嘟囔着挂回去,忽然惊觉自己在这间房子里的痕迹。
衣帽间陆续挂起的女装,先还是只辟一角,与他的衣服分置不同区域,后来越添越多,小时工洗过了,只按颜色分类收起。她和他两人都喜欢穿白色,有时候段瓷连抓两三件都是她的,蛮不讲理地禁止她以后再买白衣服。
卫生间有她专用的沐浴用品,冰箱里总放着新鲜的布朗,卧室电视墙前面的横格上,摆了她整套的化妆品……他轰她去卫生间,她说粉体受潮会变质,其实只是想从镜子里捕捉他假装不屑却又忍不住偷看她上妆的表情。
关了灯,昏暗中可见他疲惫的睡颜,连翘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很想偷偷吻一下。 结果什么也没做,掩门退了出去。
不想要将来,也不给他过去,她只想在一切还未被拆穿前离开,起码他的回忆里,她是曾拥在怀的温暖,哪怕是一只养不熟的狼。
安绍严从新加坡回来的当天就赶到公司,前台燕洁因为不能好好控制自己太过意外的情绪,对着电梯门开启后出现的太阳眼镜老帅哥惊呼其名:“安迅?”惹得旁边小莫刷地掉头瞪她。好在安绍严不以为杵,微笑点头打过招呼,吩咐通知各部门总监明早十点开会,这才一派淡定地步向自己办公室。走几步停下来。
窃窃私语的二人见状忙各自己坐好抓起电话。
安绍严回头问:“小翘在哪个办公室?”
连翘现在的办公室属于原来恒迅的商业副总,现在人被调去为昆明项目成立的商业管理公司做总经理,再回北京便是出差性质了,也实在无需专用办公室。刚好新项目总监上任,行政部协调之后,这间风水仅次于总裁室的办公室,划给了在行政经理心中决策权也仅低于总裁的人。 安绍严边走边笑,推开宽阔的摩砂玻璃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