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债主把东西搬光了,就李家大院还讲个积德积善。”姜圣初忽发奇想,“我说香嫂子,你就带着孩子上李家去帮几年工,求老爷太太把旧帐给免了吧。真说起来,要施舍也只有他们施舍得起!”
张仁茂不理睬姜圣初,他反对这个主意:“香嫂子,你听我说,一个小镇养不活一个刺绣手,能有几户人家讲究这些?还是让大家多少给你凑点本钱,摆个小摊,那才是个长久之计,能赚一点算一点,如果有针线工夫,也误不了。欠下李家的帐往后再说吧,现时并不兴卖身为奴的,你不用去帮什么工。”
“这寿屏你先接下来,如果要在你孤儿寡母身上扣账,还不如让他李家拿刀来取命!龙嫂,你先拿这话去回李家大院吧。”吴枣秀愤愤地说,“绣好了,交我给你送去,取来现钱做点小本生意正好。”
“你有那面子?唉,别这么说话呢。。。 ”黄大香不由叹息了一声,“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虽然欠债不能让我偿命,但这债我也不能赖。说实在话,即使他们肯施舍,我也不愿。为孩子想,我不能欠下来生债,造下子孙孽,这事我反反复复想过了。。。 ”
黄大香说到这里,心情沉重起来,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接着说,“也好,秀妹你真愿给我去说,便托你了,我只求他们宽限一时,你就说我家在乡下还有两间旧屋可以作抵押。所欠债务我总会还清的──可他们一定要扣帐呢,你也就别说多余的话。。。 我打算先把房子卖了!”
说到这里,黄大香的心碎了,眼泪洒落下来:“几个破败祖业的人不被世人笑骂?可我是没有法子了。。。 到这地步,就让我到阴间地府去赎罪也好,只求天地祖宗保佑我这孩子,让他长大成人。。。 ”
见着这情景,在场的人都一阵心酸,真希望立时有神灵来搭救这个受苦受难的女人。
原来,神灵是人们生命旅途*有的一点光亮,一点温暖,它也象征了人性人情中最可宝贵的良知与善性。因此,神灵是永远不可能被强权消灭掉的!
6
夜色深沉,漫空飘飞的雪片笼罩着迷茫的小镇,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更鼓已经敲过了,远近只有一两点昏暗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狭长的街道像一条灰色的长蛇。
张仁茂是个夜游神。侄子张炳卿刚满十六岁,张家那个卖竹伞、竹凳、竹筐等器物的小店铺便听任他守着。张仁茂自己则做些上门工夫,如果遇上话语投机的主家,又有两杯烧酒落肚,就往往忘了回家的早晚。
今晚,张仁茂又有了些醉意,用竹竿横挑着几件做竹器的工具,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冰棱雪水走来。在寒风里,他拉长声音随口哼唱着:
“我生来本是棵路边草,
车轮子压得碎,
马蹄子踏得倒,
小孩子割下去当柴烧,
只有那泥泞里的根蔸烂不了,
年年见风发苗钻出来看世道!”
在街口的亭角下有盏小油灯照着个小摊。小摊上只有几个货盘,里面盛着些蚕豆、花生、瓜子。黄大香守着小摊,用一块围布盖着双脚,头上顶着件衣裳,上面落满了飘转进来的飞雪,行人很少了,她便就着豆油灯做些刺绣工夫。
“这么晚还没有收摊?让我来帮你吧。”张仁茂在亭子边站住了。
“啊,仁茂伯,”黄大香连忙把踩在脚下的小火笼提上来,吹了吹,递过去,“还有点火星星,暖暖手吧──那边赌场的灯正亮着,还没散局,我得再等一会儿。”
张仁茂朝赌场那边看了一眼:“天不公,地不道,有人哭来有人笑──听过这戏文吗?”
黄大香觉得张仁茂是有些醉意了。他平时也常这样信口编出些戏文来唱。黄大香便抓起一把炒蚕豆说:“吃点,烘炒得还好──放下器具,进里面坐一会吧──外面雪大。”
“不了,”张仁茂没放器具,没进亭子,也没有走,顶着檐口上飘飞下来的雪花站着说,“不是说人的食禄都有个定数?老天爷在上面看着我,吃过了头要短寿──他对我从来不肯开恩。”
黄大香知道他爱讲这种逗笑的话,也就说:“吃吧,几粒蚕豆短不了多少寿──你那酒不能少吃一点儿?能改这毛病,说不定老天爷还会给你增寿呢!”
平时,黄大香也劝张仁茂少喝些酒。她是好心,很担心他招惹灾祸。对此,张仁茂照例是一笑,接着把话扯开:“好吧,吃就吃,吃倒了这小摊让你哭天去!”
张仁茂一手接过蚕豆来,吃了一颗又一颗,象要说什么,却又犹豫着。
“外面站着冷,容易伤风呢。”黄大香说。
“一点不冷,正热着。”张仁茂吃光手上的蚕豆,准备走了,“饿鬼吃蚕豆,说味道好──日后结账吧!”
“这也要结账的话,我欠你的可算不清呢!” 张仁茂听了黄大香这话只一笑,便转身走了,黄大香拿起针线活坐了下来。
张仁茂走了十几步,又折转身来回到小摊前:“香嫂,我跟你说,你别再打听你男人的消息吧,你等不到他了。”
黄大香不置可否,反问:“你一定是听到什么了?”
“没指望啦,他早已经死了!”张仁茂说,“当时我没敢告诉你。”
黄大香没有出声,并不十分震惊,但眼圈还是红了。
黄大香以前就听人说起过,张仁茂在外地曾经见到过她丈夫。
那天,他们二人意外相逢,在饭店里吃了饭,喝了酒。张仁茂说了许多话,劝她丈夫回家,可她丈夫只摇头叹气,最后才说出了真情:他已经入赘到一户小有家业的寡妇人家,他再也无脸回来见乡亲,只能作异乡之鬼了。他不肯说出住址,并嘱托张仁茂千万不要把见着他的事告诉黄大香。张仁茂讲了黄大香母子遭受的苦难,还拍桌打椅地大骂了这个负心人一顿,只差没有打他,可他抱头不语,最后分手时,他仅说了一句:“我在她母子跟前丧了良心,你让我来生来世变牛变马去还这笔孽债吧!”
这些情况是张仁茂酒后说出来的。随后,当黄大香几次去追问他时,他又一字不吐,只说那全是胡话,信口瞎说,因为他相信黄大香定会是秦香莲那样的女人,一旦下狠心,千里万里也会去找的。
可实际上,黄大香后来失错也再没有向张仁茂问起过有关丈夫的事了。她想通了,既然丈夫抛弃了她们母子,又入赘了人家,那失去的一切便很难找回来;即使能找得回人来,也不一定能找得回他的心来。而且,她也理解丈夫有难言的苦衷,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丈夫大概通宵未睡。第二天,当她发现丈夫睡的枕头湿了一截时,她就感到大事不好,丈夫这次出门恐怕是永远不会回来了!现在,她已经偿清了丈夫绝大部分的欠债,当初却差点要了她母子的命,既然这难她已经遭了,这苦她已经吃了,只要人不死,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丈夫不愿意回来,那又何必强求?即使回来了,让他感到负心负意也没有什么用处,她的心里只有身边的儿子了。这会,张仁茂突然告诉她丈夫死了,她也不想进一步去追问,她知道这是张仁茂不便说他男人已经决意背弃她们母子,所以,她只说了句:
“死了?唉,全都是命呢。。。 他死了也免得我们两处相互牵挂。。。 我不想他了!”
张仁茂没料到黄大香竟有如此的平静。他了解这对夫妇日子一直过得很和睦,平时从没见过有一句半句的争吵。现在看来黄大香是全知底里:丈夫绝情,妻子已无意去深究丈夫的死活。黄大香是个明白事理,也能够认命的人。
“香嫂,你能听我一句话便好:我看你们母子太难熬。女人总不比男人,往后的日子还长。”张仁茂见黄大香做起了针线活,象往常一样不想听他这话,但还是说了下去,“我看李松福这人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心地很好,这些年来,手头又宽松了些,你若愿意和他一起过,孩子是决不会遭到嫌弃的。”
黄大香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了张仁茂一眼,仍又低垂下去:“你们都是好心,我知道,可这事。。。 ”
黄大香摇了摇头,便不肯多说话了,她也说不清。她只是感到,孩子的命运已经给了她,她只能与孩子同呼同吸,她不能把这抚育孩子的责任再交给别人,即使是人人都说好的男人。她深怕有个三差两错,苦了孩子。她现在已经铁下心来,只打算尽她做母亲的心意了。
“你家华玉谁给照看呢?”黄大香问,她决意岔开话题。这华玉是张仁茂的小侄女,与石贤大小差不远,一直寄养在乡间的亲戚家,最近才接回来。
“让她哥哄着在家,该睡下了。”张仁茂知道黄大香是那种主意一经打定便万难说动的女人,他只得再次收起了这种劝说,“我是该回去了,你也早点收摊吧,天太冷。”
“好呢──”黄大香目送张仁茂消失在灰蒙蒙的雪夜中,再看看小火笼,火已经全熄了,便自言自语,“这赌场今晚怎么还不见散?”
这时,吴枣秀帮着收摊来了。她一跨进街亭,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叫嚷着:“好冷!我在屋里还挺不住,你在风口里怎么捱?这么晚了,赶紧收摊吧!”
“石贤没闹吧?”黄大香问。
“能不闹?与国芬这小蹄子闹了半夜。我给了国芬一巴掌,石贤也识了颜色,这会才睡下了。”吴枣秀说。
这叫吴国芬的,是吴枣秀娘家的侄女,因父母都死了,无处收容她,吴枣秀只得带她进了姜家。黄大香责怪吴枣秀说:“你也太狠心,十来岁的孩子,就你这个亲人,你打她作什么呢?”
“哟,我们家还养得出千金小姐来?兴不得娇惯。”吴枣秀一边收摊一边说,“哪能人人都像你?石贤哭一声就痛到你的心头上,他闹翻了天,你也不肯用指甲弹他一下。我只愁你再嫁个男人,这拖油瓶可没处供,除非是。。。 ”
“我不说嫁人,还兴谁把我卖了!”黄大香听多了吴枣秀那种快言快语,有时也回她两句:“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把天闹翻,你这话不是说得过分了么?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娘身上的肉啊!”
“糟了,这话得罪我香姐姐了!”吴枣秀收好了摊,杂七杂八的东西凑起来也不过一挑子,“以后我可再也不敢说你那小祖宗半句了──回家吧。”
黄大香还想等一等。果然,赌场的顶楼上推开了一扇窗门,探出一颗脑袋喊着:“香嫂子,来两斤花生,两斤蚕豆。”
“来了!”大香嫂应着,赶忙到挑里取秤。吴枣秀把两只货盘一叠说:“我去送──过什么秤?多少都吃得了,他们的钱反正是无爹无娘来的,没处花。”
黄大香见吴枣秀不由分说,便依着她,只交待:“千万别得罪了人,你那嘴。。。 ”
为那段红绫抵了绣帐帘的工线,吴枣秀不但把黄大香埋怨了一通,也把龙嫂怪罪了,说她傍着有钱人说不出一句公道话,还让龙嫂捎话给墨小姐,说越有钱,越算计,人家说抵工价你就能抵工价么?既知道绣工不错,真肯给钱便大大方方给呀,还用得着问多问少么?这是能少给便少给,能不给便不给,真精!
吴枣秀总是整日里怨天恨地,郁气不发,她说这些没来由的话显然过于激愤,黄大香自然不会让龙嫂去传这些话,她只是担心着吴枣秀这张嘴会在什么时候惹出祸端来。
“我就是这么张嘴,咒他们吃了烂肠烂肚去!”吴枣秀走了。
为了不让油灯白亮着,黄大香又抽空拿起刺绣工夫,等着吴枣秀的回转── txt小说上传分享
7
吴枣秀为人心直口快,敢做敢为,模样又长得俊秀,眼角稍稍上挑,目光闪亮,她说起话来眉黛一飞一落,伶牙利齿地让谁都插不上嘴。做什么要紧事时,她手脚干净利索,常是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可遇上不想作的事,你也别去拉扯她,弄得不好,还能让你张得开口合不上嘴。黄大香却对她的赤心相助有着说不尽的感激。上次她自告奋勇为黄大香去李家大院送绣好的寿屏,果然取回了三十块银元。旧债虽然仍欠着,但给黄大香暂时保住了乡下两间旧屋的祖产,也有了这摆小摊的本钱。
这件事说起来又多少反映出吴枣秀那种破罐破摔的生活态度。她年纪轻轻落入了一个暴戾险恶的生活环境里。她不肯屈服,但要跳出这个环境又几乎不可能,因此,对任何招惹她的人动不动就泼命,即使不招惹她,她对那些日子过得比她安闲自在的人也常常不平不服:天生只他们是人!
吴枣秀第一次踏进李家大院那张花岗石槽门,一条滚壮溜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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