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人表明:这里是骨血一家!母亲抒发出长期压抑在心的情感,明白地表达了她对李松福宽厚品德的感激和人格尊严的维护,也沉重地表达出她对生活理想的追寻。母亲相信儿子将要归来却又等待不到,她留下这个遗愿也许更有深意:世所不容的彭石贤也是光明正大的一个人,她有过这样一个儿子,儿子也有过与他生死不弃的父母亲人!
一个人千难万难一生,最终的愿望止于一块石碑,这是一个无奈的悲剧,正反映着历史的沉重与现实的艰难!母亲的遗愿体现了生命渴求伸展的本质,是人性人情的完善,最终圆满了她的人生,!
想到这里,彭石贤觉得这祭奠仪式不应该没有一篇祭文。于是,他取出笔来,抹平了一张烟盒纸,写下此刻涌上心头的几句话:
岁月漂落的黄尘,
覆盖了你枯瘦的躯体;
生命燃起的火光,
终于在你的心头灭熄。
安息吧,母亲!
像苍穹一样悠久,
像大地一样宁谧。
只把渴求与信念留给后人,
让生命长河流向永恒无际!
李松福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彭石贤在祭拜,在吟诵,他很可能听不懂那些字句,但他能不懂人世的苍茫和人情的绵长么?他感到了孤单与冷漠。这时,彭石贤向他走来,立定之后,十分认真地说:“李伯,我明白了母亲的心愿,我感激你,感激你们给我的一切,在母亲的坟前,请受我一拜吧,我就是你的儿子!”李松福慌忙拉起跪下去的彭石贤,十分激动地:“好,好,好了。。。石贤,你同你妈一样,真是个积大善大德的人啊!”
彭石贤理解李松福祈求大德大善的心理,但他听着这话只能感到恐慌:这个世界真是太亏负了如李伯一样的人!当他们离开坟地时,一路上,李松福的精神十分亢奋,神气很足,话语也多了,腰背像是伸直了好些,但彭石贤扶他下山时,却明显地感到老人的身子在抖抖嗦嗦,一个人的生命行程总是有限的,母亲他们这一代人已经或即将告别这个世界,都免不了被风化为泥土,或沉积为化石,这是造化的无情;但是,他们的人生经历却同样是生命运动中承前启后不可或缺的一环,后人不会忘记。即使他们变成了泥土和化石,也还是会有人对他们进行一番考究的吧,这又是历史的多情了!
彭石贤为母亲竖碑立石的日子是公元一九八三年清明节。这一年,彭石贤四十三岁。由此上溯四十年,即为本书叙事开始的年月。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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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青褐色的山岩高高耸入云天。岩壁上罗络着紫藤翠蔓,飘悬着绿叶红花,四周缕缕烟霞缭绕。栖息在岩石顶上的山鹰不时‘乍’地惊起,一会又悠然飘落。
这扇陡峭的山岩坐落在山峰的左侧,人们便称它为“左青石”。在传说中,左青石是这方土地上的神灵,是人们祖先的化身。从这里绵延开去的峰峦叠障,紧紧地环抱着山底下的田园村落,因而阻挡了人们的视野,远处的世界便显得模糊而又混沌,唯有这左青石抬头可见,而且还带着几分神圣的光色。
左青石俯瞰着它下面生生息息的子民。山腰上有座简陋的寺院,名叫青石庵。寺院里,香火青烟长年不断,时有善男信女前来顶礼膜拜。
依山脚排开的几百家店铺,参差错落,形成了约半里长的市面。最初,人们称它为“长铺里”;后来,用青石板铺出了一条街道,两旁嵌砌着鹅卵石,也就有人叫它“石板街”;正式定名“青石镇”则是又过了十多年之后的事情。街后,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蜿蜒向东流去。河面上跨着一座四拱石桥,它已经有了两百余年的历史,与下游不远处一座高高的宝塔相匹配,形成张弓搭箭之势,倒是算得上一处景观,成了值得小镇人引以自豪的祖辈荣光。过了河,有一条青石长堤,堤内是一片水田,水田的四周疏疏落落地散布着好些农家院舍,近旁有着不少的果园茶坡,再向前走,便是一脉莽莽苍苍的被称作大后山的原始林带。
小镇实在太小,偏僻而又闭塞。既没有人将它标上地图,也没有人为它编志记事。但是,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世界不同角度的投影,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部各具独特意义的书,无论如何,小镇总算是世界无可分割的一部分,所有发生在这里的悲欢离合,生死代谢的故事,同样是由于世界的整体运行演绎而来。
桥头左侧新开了一家面食店,主人叫李松福。他四十上下年纪,单身,外地人,曾经被一支溃散的部队拉了民夫,最后才流落到这小镇上。他回不了老家,只得在小镇上打工度日。由于他为人忠厚,又能做一手好饭菜,被一家食品店的老板收留下来当了几年帮手,后来,这老板身患绝症,求医无效,店子也就倒闭了。李松福代为当了孝子之后,便在桥头租下了这个铺面,挂上一块三尺来长的木招牌开起业来。原先这家铺面的老板姓彭,是个开小货栈的,因为负债累累,他只得弃家出逃,这就苦坏了留下来的孤儿寡母。现在,母子二人不得不退避到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破房子里勉强安身。
俗话说,“祸不单行”,彭家的儿子偏偏在这时候生了病。房门半掩着,屋里的光线十分暗淡,母亲显得愁苦万千。她紧紧地搂抱着儿子,默然呆坐着,孩子的眼睛半开半合,颈根干瘦,头无力地偏倒在母亲怀里,母亲的泪水又淌了下来。
“这孩子一下地就没有了父亲,无父便是无天,无天如何活命?光剩下几根骨头,恐怕是难救了!”
站在母亲对面说话的人叫姜圣初,是只隔一层破壁的紧邻,他靠织布染布,串乡叫卖营生。刚才进门时,“布把子”就竖立在门口的墙根下。他习惯地用那染得紫酱的大手狠狠地抓着头皮,两眼骨碌碌地满屋里搜寻着什么,最后,目光落在房梁上的几块木板上,他是在盘算着为彭家孩子安排善后的事情了。
“到时候,你便叫我一声,若不在,就让我家小子信和上西村去找我──生死有命,伤心掉泪也没有什么用处。。。 ”
母亲紧紧地搂着孩子,连连抽泣,深恐姜圣初这话立即应验。姜圣初在屋里转了一圈,也觉得这女人可怜,却又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安慰话来:
“兴许是这孩子的命大,无德无福的人家招受不下──我早就说过这孩子长得少见的聪明,太聪明了可不是件好事──如果当初把他送给了大户人家,或者许与寺院当了和尚,那倒说不准还有些救路── 可现在是已经晚了!”
母亲仍然默不做声,眉头拧得更紧了,姜圣初见她没有答腔,便转身退出门去,掮起墙边的“布把子”走了,他想,误了今天的生意,谁能供我明天的早饭?
“这个没肝没肺没心肠的家伙!”一个女人从厨房里端着汤药出来。她叫吴枣秀,还不到二十岁,头上扎着条白布,那是为她那暴病死去不久的丈夫戴孝。丈夫一死,这位姜家的二媳妇就更加不得安生。她对当家的兄长姜圣初深恶痛绝,“香姐姐,你可千万别听他这种伤天害理的鬼话,他是个专吃死人的家伙!”
吴枣秀总是称呼彭家女人为姐姐,但按理说来,她应该称呼眼下这遭难的女人为姨妈。彭家女人的娘家姓黄,她那不常用的名字叫黄大香。吴枣秀早年过世的母亲是黄大香的远房姐妹,只是很少往来,待到吴枣秀嫁来姜家,她们成了紧邻时才说起这层关系,可是,吴枣秀已经“香姐香姐”地叫惯了,改不过口来,黄大香也不计较。在困难中,这两个年轻寡居的女人同病相怜,互为依靠,现在越来越亲密了。这些天来,吴枣秀日夜陪伴着黄大香母子。她说姜圣初专吃死人这话,是指姜圣初常常去帮人料理丧事,他胆大,不怕脏,肯出力,干些抹尸、换衣‘入棺之类的事,这能讨得个好,也能赚口肉菜饭吃,在小镇上,还真少不得这种人。刚才他来彭家,一是显示关照,二是想让弟媳吴枣秀赶快回家去上织布机。他家有两张织布机,老婆卧病,吴枣秀来了彭家,已经停机好几天了。他知道吴枣秀躲在厨房里不肯出来,但他最后还是没开口发话,照他说,这是因为黄大香对他有过救命之恩。
多年以前,姜圣初的老母亲还在世,小兄弟尚未成年,他自己娶亲不到一年便添了儿子姜信和,一家五口人,吃食眼见着紧了起来。他老婆本来是个身强力壮的好劳力,却被生育所累,儿子长到四岁多一点,姜圣初已让老婆堕了一次胎,溺毙了一个女婴,接着又怀上了身孕。堕胎的方法很野蛮,溺婴的情景更残酷,无论是对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老婆再也不肯作这种事情了,但拖着日见沉重的身子又帮不上丈夫的忙,姜家的日子就越显艰难,好在姜圣初好争强,不懒惰。那时,乡绅们商议了用青石板铺设街面,办法无非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姜圣初除了那份躲不过的义务差役之外,还可以领着十几岁的弟弟去青石坑搬运三次大石板,这样就能换回全家人所需的一升米,两升杂粮。却不幸,有一次他滑倒在山路上,大青石砸着他的左腿,又从他身上翻滚过去,当他挣扎着爬起来,扶住小兄弟,强撑着回到家里时,已是血肉模糊的一个人。那是大热天,加上缺医、无药、少食,他伤口感染,热病缠身,一连个多月卧床不起。姜家的顶门柱一歪斜,立时满屋凄凄惨惨:老人、病人、产妇、小孩哀号哭叫一齐来了。正是在这个时候黄大香接济了姜家,照应了姜家,她也真是积了一份厚德:还从接生的水盆里捞救出了一个女婴,那就是后来成了青石镇办事处主任夫人的姜银花。
姜圣初没有叫吴枣秀马上回去,也确实是顾及到了黄大香以前的种种好处。
“香姐姐,给孩子喂下这药吧,”吴枣秀用舌头试了试汤药的温凉,又取来块破布围在孩子的脖颈上,准备喂药。她见黄大香两眼失神地发着呆,便说,“看把你吓成个什么样子了!怎么这就叫做无父无天?鬼话,我在娘肚子里便死了父亲,到现时想死还死不了呢!”
“孩子他爹是出了远门,那也说不得一准是死了。。。 ”黄大香喃喃叨念。她回过神来,“你把手脚放轻点儿吧,慢慢儿试着喂。”
“只能靠药──”枣秀把孩子的头扶转过来,“你也别去想着他那个没良心的爹是死是活的。”
药刚刚入口,孩子立即惊觉过来,他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拚命地抗拒着,把药全都吐了出来。吴枣秀用腿夹住孩子的双脚,一手捏住孩子的鼻子,一手将药灌了下去,但孩子紧咬牙关,又将药喷出来不少。一时,孩子脸色发青,抽不过气来。母亲急忙推开吴枣秀的手:“歇歇,快歇歇!”
“不吃药,病如何能好?这孩子。。。 唉!”吴枣秀端着药碗站立在一旁等着。
母亲紧紧地把孩子护在怀里,脸色变成死灰一般。她慢慢地背转身去,又抽咽起来。
幸亏孩子只是昏迷了过去。母亲向老天祈祷,“要罚就罚我吧,孩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不该让他遭罪的。。。 ”
“这药等一会儿再喂吗?”吴枣秀无可奈何地问。
“把它倒了。药治得了病,可救不了命,还是听天吧。。。 ”黄大香不忍再见到刚才这揪心揪肺的一幕。
前屋的李松福已在门边呆立了好一阵。吴枣秀不高兴这个男人的畏畏缩缩,便没好气地朝他说:“有事便进来,没事便走,别在那里探头探脑的!”
李松福蹩进门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黄大香也知道他先前就一直站立在门外头,见他进屋来,便说:“李伯,你坐坐吧。”
李松福给黄大香母子送来了一小包米。黄大香知道这人是个大好人,但她急忙推辞:“前些天借了你的米还没有吃完呢,还是待吃完了再借吧。”
其实,彭家米桶里的米已经没有了,黄大香只是觉得她不能够过多地麻烦这个单身男人。他来送过两次米,虽然每次都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但黄大香却少不得有一些顾忌。李松福把米袋放下来,便退了出去。黄大香慌忙叫住他:“李伯,你听我说!”
李松福站住了脚,回转身来。
黄大香拿起米袋伸给李松福,一时又觉得话不好出口,低头思忖了一下:“真的,我在对门张家也借了些米,等吃了再。。。 ”
“这米可不一般,是‘百家米’,让孩子吃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