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青 石》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左 青 石-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彭石贤听李松福多次说过,母亲临终的时候神智一直很清醒。那末,她让儿子立下一块石碑来,这仅仅是想要告白世人,她好歹有个儿子,算不得孤魂野鬼么?或者,由于儿子的入狱被人视为奇耻大辱,却又不肯责备和抱怨儿子,她承受着世俗的鄙夷,带着委屈,带着伤心与失望,在她离去时,仅仅要求儿子一点点孝心当作回报么?如果真是这样,那才是最大的不幸:当我们的民族回顾这段历史时,那简直会让人们悲观绝望!

  但是,彭石贤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的。他再次向李松福提出问题:“李伯,你说母亲在让我为她立碑的时候,她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李松福一直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以前几次提起这件事时;他都是吞吞吐吐,现在也还是嗫嗫嚅嚅;只能答非所问:“那时,她总想见你却老见不到,人又有病,晚上睡不下,她常常一个人在屋门边来回地走,有时还爬到你平时爱呆的阁楼上去坐一会,也不让我陪她。。。 她是想着你能回来啊。。。 她把阁楼打扫得干干净净,四壁全给裱糊过了,连楼板也用水洗抹过。。。 后来,她病得动不了啦,可没谁死的时候能像你妈那样清醒!好些天以前,她就让我为她安排料理后事,穿的衣服、着的鞋袜、烧的纸钱。。。 一件件备齐了。可就是老天爷阴阴沉沉地,不停不歇地下着雨,她已经十多天水米未进,全无力气,却能清清楚楚地对我说:‘得等个好天气才能上路呢,泥深水烂地迈不开步。。。 ’果然,在去世的那天清早,她醒过来便问:‘外面的雨停了吗?你扶我起来。。。 ’我开窗一看,天真是放晴了,太阳还爬上了对面的山头。我扶她起身,但她坐不稳,只能倚着我,久久地凝望着窗外的远处,眼睛里显现出一线幽深的亮光,好一会,那光才逐渐暗淡下来,她让我放她躺下去,像有话说可又什么话也没有说,慢慢地合上眼睛睡着了。。。 ”

  李松福说到这里,停住话,低下头去,他在擦着眼泪。后来的事情,彭石贤已听人说到过一些。在邻人们为母亲操办丧事的那些天,天气一直是晴朗朗的,但丧事一完,天又不停不歇地下起了雨。于是,人们说:“香婶这一去就如走远乡择定了吉日似的,真是启动了天心天意,早也下雨,晚也下雨,就她走的时候不下雨,不是前生前世积了大德大善的人还不能这样呢!”彭石贤相信母亲的一生肯定会获得邻里的好感,但这天心天意却不一定为她启动,倒可能是她虑及到冒雨操办丧事会给邻里增添更多的不便,才又顽强地拖延了一些时日,母亲一生总是多为别人设想,至死也会是这样的。然而,这不是更加说明了母亲临终时的神智确实很清醒么!可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说及自己儿子的事?

  李松福此时又不说话了,一声不响地在编织那个“抬圈”。彭石贤想,以李伯的质朴与憨厚不一定能领会到母亲感情的深蕴,很可能他当时就根本没有关注到母亲的心态表露。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李伯毕竟上了年纪,由于神智的糊涂昏聩,记忆的紊乱疏漏,现在已无法说清楚他感情受到强烈冲击时的那些经历,这在老年人是常有的事,也勉强他不得。彭石贤便陪着李松福坐在那里,凝神地看着他编织“抬圈”。彭石贤想,他希望了解到母亲辞世时的情景,准确判断她的心态是很难办到了,这将成为自己一生的憾事。

  “唉!”不料李松福忽然停住了手上的活计,又说起话来,“你妈是知道你定会有好孝心的。。。 那天,她睡下去时,手足冰凉,一动不动,但她把住我的那一只手一直没有完全松开,鼻孔里也还有一丝气息,我知道她是还有话说,只是太累了,我等着她,一直到后半夜,她才回过神来,她说了,她说你一定能够活着回来,让我告诉你。。。 ”

  “我妈料定我能活着回来?”彭石贤十分惊异,情绪马上振奋起来,这是李伯以前从来没有提及过的细节,“李伯,我妈让你告诉我些什么?”

  “她还说。。。 ”李松福局促不安地望着彭石贤,一副欲说又止,欲止又难的愁苦相。临了,他还是咽下了想要说的话,“也没什么呢。。。 ”

  “怎么又没什么了?”彭石贤猜测不出原因,“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我吗,李伯?”

  李松福像忘了自己已经提起来的话头,含含糊糊地“嗯”了两声便缄口不言了。

  彭石贤向着山野的远方叹了口气,他感到失望了。李松福已经拿起“抬圈”走到了石碑前,他绕着石碑转了几圈,抚摸着,还俯下身去,用手指轻轻地敲着墓碑的边沿,侧耳聆听,像要听出什么奥妙的音响来。一会,他才称羡地说:“好呢,别人识不得这种石料,就算选上了这石料也打制不出这样式来,开凿的功夫真比石匠还强。你妈在九泉之下定能安心落意的。。。 看这天气又是这么的晴朗朗的。。。 你就过来抬这碑吧,石贤。”

  彭石贤收拾好了碗筷走过来说:“李伯,这碑真不用你抬,你的年岁大了!我这会儿饭也吃饱了,休息也休息够了,背起这墓碑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好了。”

  可李松福执意不肯相让:“那可千万使不得!你一旦出事我怎么担当得起。。。 你妈待我太好了,你就让我抬上这一回吧。。。 ”

  一听这话,彭石贤的眼圈立刻红了。小时候,母亲有时把儿子托给李松福照看,遇上石贤不听管教,李伯就常说“我怎么担当得了”这句话。现在,李伯说话的恳求口气里流露出来他缅怀母亲的深情,那双眯细的小眼睛里还渗出了泪水。彭石贤觉得不应该漠视这位老人的情感,对母亲来说,他可能是除了儿子之外的第一个亲人;而对李伯来说,母亲就很可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于是,彭石贤便依顺了他,他们两人默默地用“抬圈”套上墓碑,默默地抬了起来,又默默地从这山坑里走出去。彭石贤尽量把墓碑挪到自己这一头,但李伯的体力明显不济,彭石贤望着他在前面东倒西歪的身影,不觉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当他们把墓碑抬到黄大香的坟头前歇下来时,李松福极度乏力地跌坐在青草地上,他把头深深地勾在两个膝盖之间,便没声没息了。彭石贤担心地呼喊了好几声,李松福才动弹着应声说,“啊──我也走不远了!”

  李松福是外地人,漂泊一生,无依无靠,他此时此刻能不感到晚景的凄凉么?彭石贤脱口说:“李伯,日后要不要我也为你立块这样的墓碑?”

  话一出口,彭石贤马上发觉这话过于冒失,也还有点冷酷似的。

  “你答应给我立碑?”李松福一听这话,却猛地抬起头来,“石贤,这话可是当真。。。 你妈就让我跟你说这事,可我一直不敢呢。。。 ”

  “啊──这有什么敢与不敢?”彭石贤见此情景便马上爽快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事不难,我答应下来就是了,今后,我也一定会照顾好你的,放心吧──我母亲还说到别的事情没有?”

  得到彭石贤的承诺,李松福的内心充满了激动之情,他终于不免零乱,却是深挚地叙说了黄大香死别时的那场情景。原来,黄大香希望立块墓碑的遗愿远不是如此简单,她还有着良苦而深远的用心!

  在彭石贤出狱的前两年,也就是黄大香逝世的前一年。中国的政坛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变化之大也让黄大香感觉到了。开始,女镇长龚淑瑶来过,听她说的那话,虽然还是让石贤好好改造,争取早日获释的那一套,但她指责石贤的种种罪名已经变成只有个性太强这一点了。黄大香清楚儿子得罪过她,是她与一些人把石贤送进监狱里去的。现在,可能是石贤又快要回乡了,她想早早来洗刷洗刷自己。这次,黄大香不愿像上次那样千恩万谢地对女镇长说那许多的感激话,因为,她看清了这种人老是在变来变去的嘴脸,他们除了认那个大喇叭里的口号之外,别的全不认。这时候,张家人也正为石贤的事操心,为石贤的出狱而四处奔走求人,并告诉黄大香,说她很快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可是,黄大香却压抑住内心的渴盼,眉头紧蹙地问:“石贤不是出来过一次?”张炳卿告诉她:“这一次的情形完全不同,是*,不是什么宽大释放之类。”黄大香又亮着眼睛问:“*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说石贤没有错,没有罪?”张炳卿肯定地回答:“石贤是遭了冤屈。”这时,黄大香愤然而起:“那你们就别去求人了吧,石贤刚满十八岁给抓了去,四十岁近在眼前,他这一生是给人毁了,如果还有人嫌不够,不肯放人,那就让石贤坐穿牢底去吧,我不牵念他,我倒要看看那些人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这是黄大香痛极恨极愤极的话,张家媳妇吴国芬劝慰她说:“还是救人要紧,人出来了才好办呢。”黄大香平静下来说:“我能不知道你们夫妇的好心好意?石贤将来也不会忘了你们的!可是,我愁着他那心性不会改,他不能随人随俗。。。 你们说,这会儿他蹲在监狱里能够怎么想呢?肯不肯就这样出来。。。 他也作难啊!”

  黄大香似乎预感到了儿子的这一生不会过得轻松。那天晚上,她哭了一整夜,只对着李松福。这是近十年来唯一的一次:“石贤这孩子心地纯净,澈明透亮,只知走正道,走直道,才吃了这么大的亏,遭了这么大的难,受了这么大的屈!让他牵挂着我,我却什么也帮不上他。。。 唉,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

  果然,彭石贤不肯含糊,定要弄出个是非曲直来,因此,*的事被拖延搁置,推迟了他的出狱,而黄大香的心绞痛病却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在这段时间里,她再也没有叨念过儿子的事了。李松福怕惹她伤心,也不敢提起,黄大香知道自己等不到儿子归来了,在她弥留的最后时刻,她只能用极度微弱的声气说话,却是字字清晰:“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什么事了,你帮扶了我一生,也是帮扶了石贤,有句话该说了,你就替我告诉石贤,让他给我立块石碑,我有他这个儿子;日后,也让他给你立块石碑,你也有他这个儿子。这样,我们就成为一家了,你从来没有嫌弃我们母子,往后石贤也不会亏待你的。。。 他明事理,有见识,一定能活着回来,一定能听我这话,你就耐烦等着,也替我看看这世道。。。 让他把我们俩葬在一处。。。 这话你千万。。。 别忘了!”

  黄大香终于遽然释手,合目长逝。

  很显然,李松福绝不可能疏忽或遗忘这样一幕揪心的情景,只是太沉重的心理负荷压得他透不过气,使他不敢在人前说出这些话来。

  李松福与黄大香实为夫妇,与彭石贤也如同父子,这是就感情而言。可他从来不敢奢望有个正式的名分,因为,一方面,他忠厚老实,克已宽人,多为黄大香母子的难处着想;另一方面,他视外姓外乡的流浪人遗尸沟壑为本分。世事的坎坷早就磨掉了他的自尊自信。逆来顺受,与世无争成了他生活的惯性,他的整个心态早已认定了自己是天生的奴隶,这才是他的名份。即使在真情实意待他的黄大香面前,李松福也常常表现出自惭形秽,低人一等的奴仆心理。黄大香见着他的这种惶惑与不宁时,每每产生一种歉疚,真是可怜人!是自己以前亏负了他,现在又牵累着他,才使他落到这种尴尬地步的么?其实,黄大香同样是生活在屈辱之中,只是她还期望着摆脱,因此,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了这个死后同穴的遗愿。当然,李松福的内心深处也不会是完全绝灭了这种人性的渴求,他的欲言又止只是他不敢想象能够得到这一点。此时,当他听到彭石贤答应为他死后立碑时,便激动不已。

  李松福帮着彭石贤掘坑竖碑,口里念念有词,他在向死者告慰,诉说心中无限的感慨,人在这时是真能做到阴阳越界,生死通行的吧!墓碑立起来了,彭石贤站在母亲的坟前,心情沉重,默然无言。李松福点燃香烛,焚烧起纸钱,又悄然地退到了一旁,他的心里再次涌动着一种不安:刚才于激动之中说出了黄大香的遗愿,也是他的生死所求,然而,这实际上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刚才彭石贤答应为他立碑的承诺,他是不是在作非分之想呢?

  香烟飘散,纸灰飞旋,山风带着清凉,牲酒凝着肃穆。彭石贤在冥冥的思索之中领悟到了母亲留给他的信赖和期待。母亲要求儿子日后让李伯与她合葬,这不仅表明母亲生前死后认可了一个男人,她是要求儿子给这个人以父亲的尊重,这也不止于一个名份,母亲是在借立碑竖石的事向世人表明:这里是骨血一家!母亲抒发出长期压抑在心的情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