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太如看出张炳卿的情绪有些异常,便拿起衣服走了过来:“好些天没来这里了,你瘦了许多呢,遇着了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没事,我走着走着便上这里来了——没事,我该走了。”张炳卿又准备转身回家。
“别走,你没事,我还有事找你呢,你先去我房里歇息一会吧。”姚太如把钥匙交给张炳卿,回头对大家说,“天黑了,都别跳了,要不摔破了鼻子,碰歪了嘴,还以为你们爱啃这泥巴沙子呢!这沿河的风好凉快,你们要享这份福气的话,洗了澡再来吧。”
姚太如下河里洗澡去了,人们才慢慢散去。
张炳卿没有去姚太如的房子,一个人坐在阶台的石级上,他真是为相亲的事苦恼吗?又是又不是。他感到自己什么也说不清,他只觉得没劲,没神,没有主心骨。他仰望着升起来的月亮,想:这天空到底有多深多高?这世界到底多宽多大?人世间的事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不幸和不平?难道人们的命运真是不可改变?如果这样,一个人来到这混浊不清的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姚太如他们说的那种美好世道果真能够到来吗?如果那样,我们现在该如何去争取?“唉——”
“大丈夫处世,何必长吁短叹!”姚太如洗完澡回来,从背后在张炳卿肩上击了一掌,“我猜你肯定是为一个什么女人伤脑筋,难道不是?”
“我哪能如你一样快活自在?”张炳卿刚才看到姚太如他们跳高时就冒出一个想法来:难怪姚太如快三十了还不肯娶亲成家——整日里这么无忧无虑的!如果有了老婆孩子,恐怕就不会这样轻松了,“你真有事找我?”
“还是去我房里说吧!”姚太如拉起张炳卿便走。
张炳卿与姚太如面对面坐在书桌两端,没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入几片清辉,把人影映在粉墙上。
“你也不愿说女人的事?那好,我便不问了。”姚太如想了一下,他知道张炳卿是个很稳重、很内向的人,总是把一些事情留在自己心里,一个人去沤烂来想。他便提起正经事来,“夜校办起来了,我想学员中间应该有一个管事的,就叫做班长吧,我想请你来当,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管事呀,”张炳卿心里只明白一点:这夜校除了认字学习之外,当初他们在一起写传单时就考虑过,以后得经常聚会,这该有个什么公开的招牌掩护,用姚太如的话说就叫外围组织,“不过,你让我怎么干我还是愿意去干的。”
“到时候,你会知道怎么干的。”姚太如放心了,“最近听到什么情况没有?”
“没有,”张炳卿几分忧虑地提出一个问题来,“你说,怎么这警察所就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你是说他们对贴传单的事没一点反响?”姚太如不解其意。自从那次以后,张炳卿他们又贴了两次传单,“你这是担心呢,还是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他们一不抓,二不搜,不慌不忙,像没事一样,照样过他们的舒心日子。”张炳卿不免有些沮丧,“老百姓开始震动了一下,过些天又都冷了下去,好像并没多少人挂心这种事。”
“你是性急了么?”姚太如笑起来,“你不去自首,警察所怎么来抓你?现在全国到处有骚动,有叛逆,有起事,当局要搜搜不到,要抓抓不了,你说他们能怎么办?还不只得装没事,装太平!”姚太如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这就说明老百姓对当局的仇视和不满已经到了相当普遍的程度!”
“老百姓首先得穿衣吃饭,养家糊口,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生计,各人有个人的心思。”张炳卿真正的忧虑在这里,“仇恨也罢,不满也罢,事情一过,他们就冷了,淡了,就像是一些点不着的柴草。”
“好比喻,但不能说是点不着的柴草,而是有没点着的柴草!”姚太如笑起来更像个孩子,“这话确实能够形容眼下我们这个小镇的情形。”
“你别笑。你见过我伯父,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有许多江湖朋友,在一起时乘着酒兴,常常怨气冲天,摩拳擦掌,但酒醒过后又都食消气散,各奔东西。他年轻时也闯荡过,现在却感到无可奈何。所以,他才为我想到娶妻生子,养家糊口的事情上去了。你说,连他也这样,其他的人还点得燃么?”张炳卿这时才把许多日子以来郁积在心里的愁闷理出个头绪来:他与伯父真正的分歧只在这里。
“所以,你心里才不快活,所以,你才好些天没来我们这里了,是吗?”姚太如走近来问。
“可我还是来了。”张炳卿说。
“我相信你会来的!”姚太如拍了拍张炳卿的肩头,“老表同志,我说你比喻得好,但事情的关键在于:既是柴草,哪里会点不燃呢?可为什么点不燃?一是柴草还没聚到一处,现在老百姓虽然普遍不满,到处都有抗争,但多是自发的,盲目的,分散的;二是我们这些火种自身也燃得不够旺盛。你想,这会儿就凭着几张传单,怎么能把这些柴草点着,并且燃起熊熊烈火?你是太急躁了!”
姚太如在床上躺了下来,一会,又霍地站起,把椅子移近张炳卿:“我想,现在我们这个国家该朝什么方向走,老百姓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这是个大题目,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很多,但正确的只有一个。如果全国大多数的人都能认识、理解和接受这个正确答案,也就是说,如果全国大多数人都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奋斗,柴往一处堆,力向一处使,心朝一处想,那末,光明美好的前景就必然到来!你说是不是?但可惜的是,这个正确答案在哪里,这个共同目标是什么,许多人还不能够明白。。。 ”
姚太如说得神秘而又自信,张炳卿听得玄乎而又凝神。忽然,张炳卿心里豁然一亮:“我明白了!你是。。。”
“我是什么?”姚太如问,“你明白什么了?”
“你是*,这共同的目标就是共产。”张炳卿小声说,“难道不是?”
“可共产是要杀头的。。。”姚太如依然带着笑,“你不怕走这一条道路吗?”
以前张炳卿也问过姚太如是不是共产党,那时他是断然否定,而今天说的这话,说这话的神色显然不同了,言外之意是:你想当*就得不怕杀头!
张炳卿并没有马上做出回答,但在他心里却早已有了这种向往。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来由很远的话:“我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肯成家!”
35
李墨霞正式受聘担任了小镇国民学校的教员。搬家时,田伯林出外地为李家大院跑码头口岸已经十来天了,此时尚未归来。龙嫂帮着李墨霞忙了一整天,清扫房子,裱糊墙壁、搬运铺盖行李,还得照看小波,直到天黑也未收拾停当。这时又来了些学生和家长,李墨霞忙着接待,便让龙嫂去田家收拾清扫一下弄乱了的房间,把门锁了,顺便带些茶叶、芝麻等东西来。
龙嫂推门进田家,见昏暗的窗台下坐着个人,吓了一大跳。还算她胆量不错,她近前两步,才认清是田伯林:“是保长回来了,该点灯呀!”
“啊,刚到家。”田伯林仍坐着未动。他进屋时,在屋里转了一圈,知道是妻子搬到学校去了。他不知是失去了什么呢,还是得到了什么,反正原来的家是真正地破碎了。
“今天从清早起忙了一整天,这搬家的事真麻烦!到这会儿还没清检妥帖。”龙嫂唠叨着,“干这种事还不如打柴锄草爽快呢,你没吃饭吧?上小学校去好了,那边刚才去了些看望的客人。你也去看看,到那里去吃饭好了。”
“饿倒不觉得饿,你忙吧,”田伯林推却说,“我累了。今天赶了*十里路,听说沿途常有人打劫,只能结伴行走,谁都怕拉在后面,我这脚都跑肿了。”
“那要不要让墨霞过来?”龙嫂问。
“不必了,她忙,”田伯林说,“你只管去帮她吧,让我先歇息一会。”
“这怎么好。。。 我先给你烧点水,洗洗手脚,热一热,等会得让墨霞回家才是。”龙嫂边说边下厨房生火,“唉,往后你们这伙食不好办了呢!”
龙嫂添上水,生着火,田伯林走过去对她说:“别忙了,你去学校那边吧,这些让我自己来,等会我还有些事去;告诉墨霞,明天我再去学校看她。”
支走龙嫂后,田伯林抹了一下脸便上床睡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顾及夫妻情面办事。李墨霞这天确实忙不过来,也没有回田家。
第二天,过了*点钟,田伯林才自己弄了点东西吃,想想还是该去一趟学校。刚进校门,恰巧迎面遇着吴国芬走了出来。因为学生们正集合在操场上举行朝会,田伯林与吴国芬只招呼了一声,便擦身而过。田伯林奇怪吴国芬怎么一大早便来了学校。
田伯林进了李墨霞的房子,坐定之后,说起外地很乱,内战紧张,欠款很难收讨的情况,还说,一些大商富户都在暗中盘算安排后路。李墨霞则说教师的正式聘书已下,她担任低年级级任老师,小波正好放在自己班上。另外还兼任了夜校的语文课。说到这里,田伯林顺便问了一句:“刚才出门的这个妹子也是你夜校的学生?”
“她想上夜校,可她姑妈不答应。”李墨霞说,“她定要我去帮她劝说劝说——龙嫂,你说她姑妈怎么就一定不让?”
“她哪会不让?是碍着姜家人不好办吧,吃人家的就得由人家管。”龙嫂心直口快地,“天下的事不全都是一样?”
“这事好像不是。”李墨霞知道龙嫂说话无心,并无影射之意,“我听姜信和说,他父亲在这件事上全由着吴枣秀。吴国芬到底姓吴,再怎么也管不到外姓人头上去。刚才吴国芬也说了,真是她姑妈不让。”
“如果真要是她姑妈不让,那你也就罢了。”龙嫂在厨房里忙活计,回答说,“她要作的事,十头牛也拉不转,你去她就能给你面子?”
“那我们两人去吧,你们算得是好姐妹了。”李墨霞提议。
“我可去不得,真去不得呢!”龙嫂连连说,“我还没那么不清醒!她这人呀,我如果有事求她,那还好说话,如果让我去管她的事,非赚骂不可,你找香姐去跟她说说话还差不多。”
李墨霞摇头:“吴国芬说她已经求过大香婶了,也没用。读书不是坏事,怎么要这样执拗?无论如何,这也是我的职责,过两天我好歹得去一趟。”
田伯林听着没有插言。他来这里不过是一种应付。这时,他想可以脱身走了,便说:“我还得去你兄长那儿回禀呢,墨霞,我该走了。”
“你不见见孩子?”李墨霞说。
“刚才我在操场边遇着了波儿,他说放学后上舅舅家玩,我们在那儿见得着。”田伯林说着便起了身。
李墨霞也未强留。送他出门时,她心里明白,田伯林来她这里已经是位客人了。
姜信和对吴国芬上夜校的事十分仗义,十分热心。那天,姜圣初听说国芬要去学校报名上夜校,他当即气呼呼地嚷着:“我们家也养得起一个公主少奶奶么!一天一餐干饭两顿稀饭还没着落,你读什么书?如果让女人读书办事,男人不就得生孩子抹锅台去?”
“你唬什么呢!”姜信和马上出来顶撞,“人家姓吴咱姓姜,她没写卖身契给你,你管得着?女人读书办事的你没见过?叫嚷出去不怕让人笑话!”
姜圣初的老婆在床上躺着,也边喘气边唠叨:“你又生什么是非呢?家里才安宁了几日便不自在了么?上夜校也不误你的工,这事你就让她姑妈去做主好了。唉!我这双眼怎么还闭不上呢!能烦得死的早被你们烦死了。。。 ”
姜圣初没话说了,国芬上夜校的事就全凭吴枣秀阼主。姜信和在吴枣秀跟前时不时地说起夜校如何火热,谁家的姐妹或夫妻同上夜校,学习进步如何快等等一档事,他也能把国民教育的意义,学文化的好处讲得头头是道,试图说服吴枣秀。因为姜信和晚了一辈,吴枣秀不便对他的这种旁敲侧击计较,只装作全不在意,或干脆把话头叉开。吴国芬却明白,姜信和不说还好,越说得多她姑妈越会厌烦,越不会同意。但国芬是这样一种人,她既不愿与姜信和串通合谋对付她姑妈,也不肯当姑妈的面去奚落嘲讽姜信和。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只得去求助李墨霞为她说情。李老师虽然答应了,但能不能说动她姑妈,国芬心里依然没底。前天早晨她再一次去找了李老师,出来时,在学校门口遇上了田伯林。她知道田伯林刚从外地回来,便没有多说话。但凭着女人的敏感,她觉得田伯林待她姑妈很好,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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