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老爷有话,我在洗耳恭听呢!”李青霞一笑,却仍然没起身,“你说好了。”
“你得过来!”李寿凡加重了语气,转而又和蔼地,“哎,你怕我什么?我不会骂你打你的。”
“那倒不会,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就足够了!”李青霞起身走过来,“我知道大哥要跟我说些什么──时局不稳啦,得认真读书啦,切不可滋生事端啦,还有,终身大事得由兄长作主啦,难道不是这些?”
“坐在这儿。”李寿凡拉李青霞坐在身边,他对这个顽皮而又执拗的小妹感到无奈,“这怎么是把你关在家里?我是为你好。。。 小妹,你该知道,全家人一向都宠着你,我同样喜欢你,可你怎么能对我们的话全都嬉笑置之?”
“哪能呢,”李青霞一笑,“每次我听你说话都很认真,回答你的话也从来不敢随便,怎么是嬉笑置之?”
“那你今后就该照我说的去办。”李寿凡又想重复以往的那些说教,他发觉李青霞在翻着手头上的一本书,便生气地拿了过来,“我说,这种书你就不该读。。。”
“你知道这是本什么书?你读过了吗?”李青霞诘问兄长。
“我从来就不看这种书。”李寿凡武断地说,“这是眼下的一种时兴!有人随便抓个什么题目,新女性啦,反封建啦,革命啦,一个晚上便能编出一大本来,看它有什么用?这完全是蛊惑人心!”
“真可惜──要说它是蛊惑人心,那也该先读完它才是。”李青霞说,“这书里不仅是写一个家族的没落,也是写一个时代的崩溃,十分不幸,我们就正是处在这样一个时代!”
于是,这兄妹俩又开始了一场对谁都是白费口舌的辩论:
“你以为几个学生,或几个其他什么人叫喊几句,便什么都崩溃了吗?幼稚好笑!小妹,你太不懂事了。你不知道,警察所长前天来过了,他让你别和那些危险分子混在一起,据说那个叫仇什么的还有通匪嫌疑!你想,真是胡作非为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必去管他什么所长不所长。。。 难道我是为别人活着?真要说,你们根本就需要为我操心,我已经不是个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
“我看你是真正地中了邪!这不仅会毁了你,也会牵连我们一家,而你却全然不知一点厉害!”
“依我看,严重的问题倒不是会毁了我们这个家,这个家是不可能维持下去的。值得担心的是,我们却很有可能被这个家给毁了!”
“危言耸听,危言耸听!这简直与*的宣传无异,你这不是想造反么?”
李青霞见兄长动气了,知道继续争论已毫无意义,并且,早上她收到了仇道民让人从后园围墙上抛过来的信,约定明天凌晨三点左右前来接应,一同出走。因为李青霞被看管在家的缘故,仇道民与几个铁心的伙伴躲在小镇又等了她两天。李青霞担心坏了这件大事,便长话短说:“这倒不是我要毁了这个家,而是历史的发展必然如此,你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时势。。。 二哥最近来信说了些什么?”
“你二哥也很担心你,他让我好好管教你。”李寿凡重新坐定,“我知道,现在这时局正乱,内战迟早会打起来。。。 这,这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
“啊——是这样。。。 ”李青霞感到兄长的话中也透露出亲情,但觉得争论不行,宽慰无用,顺从又不可能,便低头沉默不语。
“小妹,你还不懂得为人处事!我说,人生在世,或经伦世务,报效*,如你二哥;或守拙园田,寄情山水,如我等无能;或放浪形骸,求仙问道,虽说无奈,亦不失隐逸高雅。最忌的是忧天怨地,聚众起哄,这条路你可万万不能走,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则自陷泥淖,二则乱世害民,三则有辱门庭。。。 ”李寿凡摇着头,“更何况你是个女孩子。。。 想当初,我本不赞成你上什么新学的。。。 看来,许多的事情都是坏在这新学上面!”
“大哥,”李青霞觉得谈论新学这一类题目似乎会轻松一些,“这你可不如二哥开明,他还说过要让我出国留洋呢,世界上的事变化那么快,你可别成了木乃伊!”
“你说我什么?”李寿凡不懂“木乃伊”这个词。
“我是说──”李青霞不忍心刺激兄长,又玩笑地,“不让我读书,把我关在家里,下一步该怎么办?那不是要为我找个婆家了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一辈子不找婆家么?”李寿凡的情绪也轻松了一些,“这事我给你做主。”
“真的?那太好了!”李青霞朗声大笑起来,“我也可以有个田伯林了!”
“笑什么,惯坏了你,你当我真的不会打你!”李寿凡又拉下脸来,“田伯林哪些不好?他能干,性情谦和,长相也不差,这主我做错了?”
李青霞无意中刺着了李寿凡。大小姐李墨霞口中虽不常说,但为婚烟一事深深地怨恨着兄长,这是李寿凡自己心里明白的事,只是他不肯承认。李青霞收起笑容,忍不住说:“田伯林为人怎样暂且不说,但爱情只属于每个人自己,没有爱情的家庭绝对不会有幸福!”
“看,又来了这一套!你以为有了爱情便可以不吃饭?”李寿凡教训小妹,“你倒找个没吃没穿没权没势的丈夫试试,到那时,我看你还能谈什么爱情,谈什么幸福──如果你真敢那样,就永远不要再进李家的门了!”
“那是说,你一定得为我找个权势显赫的师长、军长,或者找个家财万贯的老板太爷之类的人物吧?”李青霞想逗笑兄长,她说,“如果是个老头子,你也会劝我:老头子更加知道心疼人。”
“放肆,你太放肆了!”不料李寿凡真上火了。他把茶杯重重地一放,“这还成什么体统,你个女孩子!”
一时间,兄妹俩僵持不语。李青霞知道,大哥是很少发脾气的,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严肃地对待过她。但她认为,这只能说明他们都走到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两人都面临着同样一个严正的问题。究竟何去何从,这个历史性的选择将会决定他们今后各自的命运。于是,她说:“大哥,我理解你的一片苦心,但你不要因为我生气。人各有志,这不也是一句常言?既然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那么,家里人也应该给我选择前途的权力,你们又何必勉强呢?”
李寿凡看着小妹的脸,觉得这话也说得动情。他感到有些无可奈何了,他了解小妹的性格:李青霞的膝盖至今还留着一道伤痕,她十来岁时学骑马,从马背上摔落下来,跌破了膝盖骨,但她仍要往马背上爬,李寿凡强行把她抱回家去,她还大哭了一场,十天不到,伤情稍好,她又去骑马了。现在,李寿凡知道,凭他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小妹回头。但他依然不肯放弃作为兄长的责任,便叹了口气:“那好吧,你是不肯听我的话了,我可以不勉强你,不过你得答应,你必须上你二哥那里去,一定得听听他怎么跟你说──我是不勉强你什么了!”
李青霞的二哥是国民党军队的高级将领,此时正布防在与共产党军队对峙的前线上。李青霞与二哥李德凡在信中曾经就时局的看法和个人的志向有过多次针锋相对的论争,当李青霞申言她将别无选择地走上背叛这个家庭,背叛所谓*的道路时,李德凡甚至在信中向她发出威胁,“你得小心,别让我在火线上亲手毙了你!”从这情形看来,他们兄妹的分道扬镳已不可避免,这让她记起一位年轻诗人写的诗句来:“别了,哥哥,/此后各走前途,/再见的机会是在,/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比较起来,现在,李青霞听着大哥李寿凡说的这一番话,觉得他要宽容仁爱得多,心里不觉升起一种痛楚的情绪来,她想了好一阵,终于答应:“好吧,我过几天便上二哥那里去是了。”
但此时的李青霞已经接受了那些关于阶级与革命的理论,且不乏热情,按说,她是决不可能选择去二哥一方的,那么,她这虚假的承诺是出走的缓兵之计呢,还是面对亲人难以割舍的安抚之辞?也许,二者都有吧,当李青霞意识到了一旦出走就意味着与养育自己的家族、自己的阶级作最后诀别时,总不免有着某些感情上的眷恋与徘徊!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发生在李家大院里的争执,反映着这个保守、迟滞、落后的社会正在发生裂变,小镇只是整个社会一个小小的细胞,现在它的内核也已经开始分裂演变了。
22
前几天,李墨霞决意要割断与仇道民的旧情。晚上,她鼓起勇气去小学校找到了仇道民,两人站在后门边的隐蔽处谈了许久。李墨霞低着头说:“请你忘记我吧,我认命了!我已经有了家,即使这是一付枷锁,一口陷阱,我也只能接受它。屈服于兄长、屈服于封建礼教,屈服于传统习俗,这已是既成的事实,我承认我的软弱,但我已经有了孩子,有了丈夫,我不属于我了!总之,过去的理想、抱负,连同我们之间的情谊都只能一起埋葬在我的心底里,我承认,这样做是违背了我的意愿,也让我永远地辜负了你。我这次前来只是为了求得你的谅解。。。 我衷心地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的一切。。。 ”
仇道民听着,一时间周身热血涌动,两眼*,他把这个爱情悲剧归咎于眼下的社会现实。但他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他表示:“为了你,我将带走所有的痛苦,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我只后悔这次真不该来!”
女人总是女人,李墨霞用双手掩着脸抽抽咽咽地哭了,一时间又显得难舍难分。这时,有个学生发现了警察所的人在暗中监视他们,仇道民只得让李墨霞赶快回家,他自己则急匆匆地转身进了学校。
这天晚上,学生们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因为他们本来就无严密的组织,也无统一的思想。他们原先约定今晚要对何去何从的问题作最后决定,可李青霞始终没有来,听说她已被家里人看管住了,见此情景,有几个打算去投奔革命圣地的人,顿时改变了主意,天还未亮便四散走了,仇道民等人不得不暂时躲避起来。
李墨霞回到家里时,田伯林已经在自己的房里睡下了,他比往常打牌回家要早。李墨霞这时才想到去小学校见仇道民的事应该事先告诉他一声才对,然而,这会儿再跟他去说又会显得有些不妥似的。
第二天,她得知小妹被兄长看管起来不得出门的消息,一时也弄不清仇道民他们此时的情形究竟怎样,又不便向谁打听,心里产生出好些的不安来。她在家里闷了半天,下午,她决定回李家大院去走一趟,于是跟丈夫说了一声,丈夫照例“好好好”地答应着。
李墨霞回到娘家,正遇上兄长与小妹一场话不投机的交谈刚结束。他们从后花园回到屋里时,谁都不是滋味。见李墨霞过来,他们各有感慨,但都不说什么,只简单地招呼了两句。吃晚饭时,李寿凡才缓缓发话:“墨霞,你今晚就别回家去了,小妹过两三天要上你二哥那里去,你就留下来陪陪她吧。”
李墨霞自然说好。吃过饭,李青霞说;“姐,上我房里歇息一会去吧。”
在房里,李青霞把准备半夜出逃的事讲了。她没有再劝说姐姐与她一块走,反而要求姐姐别在这里留宿,以免受到牵连。姐妹两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阵,便依依分手。李墨霞借口家里有事告辞了兄长。
出了大院,李墨霞更加为小妹担心,又想到前天晚上与仇道民见面时,匆忙中,竟然连绣好的一方手帕也忘了给他,心存遗憾。刚才青妹说,出走的人将要在街尾小河边的水碾房外聚集,她几番思考之后,又下定决心,不管有不有什么风险都得去送他们一程。于是,李墨霞从回家的路上折转身子,早早地等在街尾上一位朋友的家里。
田伯林知道李墨霞去与仇道民相聚的事,他也猜得出李墨霞回娘家是为了打听小妹和那些学生的有关情况,但他不肯点破这一层。他对妻子总是迁就,退让,乃至屈从,极力维系着这个毫无情爱的家庭。这与其说是顾及自己的面子,还不如说是耿耿忠心地维护着李家大院的名声。
那天夜晚,在麻将桌上,警察所长的麻脸小女人就故意奚落她:“保长,你家太太怎么一次也不来陪你打麻将?她一个人在家里能耐得了寂寞?”
“她喜欢绣花、作画,麻将这种事她没学会。”田伯林边起牌边说。
“那她今晚也是在家里绣花、作画罗?”麻脸女人拉长声音问。
“那──”田伯林装出正在全神贯注起牌的样子,“当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