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李寿凡在场,田伯林没敢多嘴,其他人也一时哑了口。李寿凡对这个放肆无礼的女人虽有不悦,但无意招惹她,只说,“还是赢家请客,把钱给了吧。”
“可我刚才连输几局了。。。 ”田伯林说。
“这点钱你们谁都出得起。”老板娘出来圆场,“这样吧,这手牌谁赢谁请客,寿公你说呢?”
“好好,好好,”李寿凡急着开消吴枣秀,“快把骰子给保长吧。”
吴枣秀不动声色,等着保长表态。
“那你就给我掷骰吧,中了,全都给你,没中,由大家分摊。”田伯林很大度,表示同意,“我让你掷你便掷,兴许你的运气要比我好。”
老板娘也从旁怂恿,吴枣秀便把骰子掷向了桌子中央,落定时成了个九点。淑瑶妹子马上伸手把牌翻开,一看,正是田伯林要的五饼。
“和了,青一色杠上花!”田伯林高兴起来,“哟哟,哟,你这手还满红(鸿)的呢!”
吴枣秀把钱收过来,自己只取了两张,给了一张给淑瑶妹子,其余的推给田伯林:“我才不多收你这冤枉钱!”
田伯林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朝吴枣秀望了一眼,又开始起牌了。打了一圈,李寿凡见吴枣秀仍站在田伯林后面没有走,两眼直呆呆地在发愣,便带笑地问,“怎么啦,你这妹子。。。 还舍不得走?”
“谁舍不得走!”吴枣秀猛悟过来。刚才她是觉得田伯林那张笑脸很有些媚态,可他在背地里却那样地损人,她在心里骂着‘讨厌,还说什么没意思,我才看不上你摇尾巴呢!’见李寿凡这一问,她便转身朝外走。
当吴枣秀从警察所长身边过去时,那色鬼又在她腰上捏了一下,正好,机会到了!吴枣秀觉得这家伙比谁都要坏,来时受了他的气还很有些不甘心,于是,她索性放下手里的空货盘,站住问:“所长大人,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有什么事?你说我能有什么事呢。。。 ”所长厚颜无耻地,“你说,你就说说呀!”
“你。。。 你刚才拉我作什么?”吴枣秀本该说个“捏”字,却换了一个“拉”字,还留着点进退余地,她毕竟不是故意寻衅,“我还以为你所长大人有什么吩咐呢!”
“吩咐。。。 嘿嘿,你手红,给我也掷一骰吧。”警察所长顾不得小麻姑在一旁噘嘴拉脸,扭腰甩臀地大发醋劲,“中了也全给你。”
“哟,你们便没一个手红的了?”这时,吴枣秀无意退避了,她不紧不慢地说,“难怪!背地里尽干些不干不净的事,看你们如何不沾上晦气!”
这话首先引起了在座女人们的愤慨:
“泼妇!”“骚货!”“一个小寡妇也称什么干净!”
男人们则油滑得多,依然逗笑取乐:
“我们的手不红,就让我们在你那里沾点红吧!”
“给保长掷骰能行,我让你陪陪就不行?来,坐这里,忸怩什么。。。 ”
“哎,你这妹子也可怜,都说寡妇有出的没进的,这日子熬得下去?年纪轻轻的,得趁早,还值几个钱呢!”
吴枣秀听着,憋足了气,手叉着腰,一发话,终于不可收拾了:“寡妇怎么了?那天警察所长的娘老子作七十大寿,你们谁没去磕头作揖?忘了她是个老寡妇?小寡妇便是骚货,你们说,你们中间哪个龟子龟孙是我私生的?有些人自己偷鸡摸狗,男盗女娼却骂别人野,别人泼,别人不干净,有脸吗?说我不干净,你们却要让我陪着!告诉你们,姑奶奶这会儿没心思!鸡要喂,猪要喂,你们也要喂,喂饱了还让陪着,老娘可没那么多工夫!”
这下可捅马蜂窝了,谁也没料到这个看来秀气的单瘦女子竟有如此厉辣撒泼,男人们也恼羞成怒了:
“不识抬举,该撕了这张嘴!”
“无法无天,岂有此理!”
“扫兴,赶她走!”
“这么伤人还了得,这不是要反了!”
小麻姑极力怂恿警察所长:“你这会儿的威风哪里去了?连着你家祖宗也骂了。。。 ”
“混账!”所长一击桌子,吼着站了起来,“给我滚,要不老子毙了你!”
“呀──”吴枣秀全然不怕,“好呢,你见着女人眼发直,嘴打歪,动脚动手的,还耍什么威风!毙吧,老娘正愁没人为我挂孝,能找上你作个孝子正好!”
老板娘急忙赶了过来劝说:“人家只是和你说说笑。。。 好妹子,走吧!”
吴枣秀也顺势撤退:“你当所长的如果不敢毙,老娘就只当你放稀屁,我可没闲工,我得走了。”
机灵的龚淑瑶也过来帮着息事,遮掩着吴枣秀,推她朝门外走。
“你也值不得这么吵闹呢,”老板娘在门口对吴枣秀说,“我还真是替你担心。”
“我就不信他们能吃了我。”这次,吴枣秀算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她感到了某种情绪得以发泄的痛快,“骂他们几句只算是给他们消灾免难,这些穿肠破肚死的!”
9
黄大香耐不住寒冻,收好了针线活计,油灯也快灭了,但她仍在亭角里等着吴枣秀。这么久没回,准是吴枣秀那脾性惹出麻烦了。她打算挑上货担上赌场去找,正在这时,吴枣秀踏着嚓嚓作响的冰棱朝街亭跑来。
“你也太死心眼,怎么不先回家去?”吴枣秀反倒埋怨起黄大香来,“冻死在风雪里,我可收不动你这尸。”
“我当你又惹事了,去这么久。”黄大香悬着的心放落下来,挑起担子说,“走吧!”
“能出什么事?瞎操心。”吴枣秀接过黄大香肩上的担子,“让我来吧,你掌着灯,走前面──这钱你拿着,回家再数好了。”
“全卖出去了?”黄大香以为吴枣秀刚才在等生意,她接过钱来,“怪不得你去了这么久。”
“输家吃赢家的,不吃白不吃;赢家得来的是冤枉钱,也不心疼,骰子一掷钱便来。”吴枣秀有几分兴奋,“这些有钱人,我这才明白,不骂他们不快活,只有骂得他们哑了口,他们才肯罢休。”
“骂谁了?你这嘴也是太厉害,有事没事都要惹是生非。”黄大香说笑她,“等着阎王爷来收拾你吧!”
“那才干净,”吴枣秀也笑着说,“我还愁着见不上阎王爷,他给了我这条死不得活不得的命,我还正要找他评理去──那些有钱人,有火烤,有牌玩,要吃只用叫一声,就不该先收拾了他们──你说他们谁不该骂?只是这回便宜了田伯林,反倒让他赚了!”
“保长赚你什么了?”黄大香不解。
“赚我什么?我把钱施舍给了他,”吴枣秀恨意不消,“他有钱,看不起人,我没有钱,还更看不起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黄大香越发疑惑,“是保长欺侮了你。。。 还是少给了钱?”
“你不知道,别瞎猜,”吴枣秀不肯说出原委,“总有一天我得骂他个狗血喷头才能解我的气。”
“嘿,你这是为着什么事呢!”黄大香只能拿她的性情叹气了。
“不为什么事,就为他看不起人,”吴枣秀说,“天灭了这些有钱有势的人才好!”
“各人有各人的命,”黄大香能够委曲求全,但并不绝望,她劝慰吴枣秀,“说不准你也有时来运转的一天,何必无缘无故咒人?”
刚才在赌场里,吴枣秀觉得那些人的*都不是好心,包含着侮辱、嘲弄和鄙夷的成分,但也不能说她没有一点报复心理。她老记着上次在李家大院感受到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威压和冷漠,特别是田伯林劝慰账房先生时说的那句轻蔑她的话。
“你以为那些有钱人是什么好东西?”吴枣秀带着好些得意而又不无神秘地说,“他们全是些馋嘴猎、打栏牯,闻到女人气息便厚起脸皮嬉笑,死命地纠缠。。。 嗨,真是——呸,呸呸!”
黄大香皱起了眉头。她知道吴枣秀的姿色容易惹人注意,而那些男人们又真没几个是正经的,她猜想吴枣秀刚才是与那些人斗嘴斗舌,抑或是打情骂俏去了也难说,这世界上贫困难受,凌辱难当,更有一层便是寡妇单身难熬,吴枣秀要寻人改嫁的心思时有流露,在她那种处境里,也很难怪。可这种事要办成却有如登天,实在不易,她平时的骂天骂地,怨人怨己实在也是因为无乐可寻。但那些有钱人与她吴枣秀天隔着地远,怎么也不会生出真情实意来的,怕就怕她上当吃亏,“我看你呀,还是别理睬他们为好呢!”
“我可没有。。。 他多给的臭钱我一个也没要。。。 ”吴枣秀咳了一声,“那个缠魂索命的死鬼来了!”
在深巷的转弯处,一条黑影从雪地里向这边移过来,那是姜圣初。他骂开了:“你丢了魂,失了魄,你寻坟场找死地,没事做不能在家里挺尸!”
姜圣初走过来,横在路上,因为他的恶言恶语里带着刺,黄大香也不理睬他。姜圣初从吴枣秀肩上硬夺过货担:“给我回家去!”
吴枣秀站着不动。姜圣初对黄大香说:“往后收摊,让我来给你挑吧!”
“我自己能,把挑给我吧!”黄大香冷冷地说,姜圣初却不让,他挑着货担先走了。黄大香拉了吴枣秀一把,小声说,“任他去!”
开门,进门,放下货担,这几个人都不肯说话。
吴枣秀连推带拖把侄女儿从床上弄醒来。这叫吴国芬的妹子大概是习惯了,揉了揉眼睛,哆嗦着爬下床来,跟在吴枣秀身后出了门。黄大香提着灯笼赶上去送她们,走过一条沾泥带水的过道,从一堵低矮的断墙缺口上跨过去便是姜家的后院。吴枣秀回头交待黄大香:“什么话都别与那死鬼说。”黄大香只点了一下头,望着她们进姜家屋里去了。
回来时,姜圣初还没有走。他见黄大香不肯说话,便几分懊丧地说:“我这人说话倒大粪似的,可我没想着要得罪你呀!往后收摊的事我包下来便是了,你就别见怪了。”
“我哪能见怪?”黄大香说,“你也没什么得罪谁的,以后收摊的事就不用麻烦你们家的人了。我家的事,我知道是得了大伙的照顾,感谢还来不及呢。”
“也不用这么说,”姜圣初说话不拐弯,“我这会儿便是求你来了──这贱货太气人了!我兄弟死后,有她吃的,有她穿的,她却不安生,这我能看不出来?她是想着跳窝,想着飞天!”
“我可没听枣秀说过这话呢,真的。”黄大香不免有些耽心,她知道吴枣秀并不是个安分的人,但黄大香护着她说,“你圣初大伯也知道,枣秀家没什么亲人了,我与她到底沾着点亲戚关系,她帮我些忙,得请你包涵,再说,这妹子也可怜。。。 我去烧口水喝吧。”
“不用了,”姜圣初说,“她帮你点忙,我答应过你,我姓姜的也知道好歹!今晚不说这些。你知道我姜家祖上也是有来头的人家。这些年,我姜圣初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眼见十年八年就能发起来,你说,她留在姜家有什么不好?她从娘家带来一张吃饭的嘴,我也容下了,这不是我的恩德?前些天我给她侄女做了条新裤子,可自家的妹子就没做,你说,她出了姜家门,这日子还能有什么别的好过法?有福不享,真是天生的贱骨头!”
“你这些话也都说得在理,”黄大香不愿意与他争辩,便应付着,“我明天跟枣秀去说就是了,我想她也会记住你这些好处的。”
姜圣初不知道黄大香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眼睛转了几下,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来,接连“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香嫂子,我求你作件好事呢,这贱货谁的话都不听,可会听从你的,我先在这里给你下跪磕头了。”
这吓了黄大香一大跳,她慌忙说:“圣初大伯你快起来,别折煞人了──你有话就直说吧!”
姜圣初从地上爬起来,掏心掏肺地说:“你知道,我家婆娘染上了遭磨遭难的病,看情势,织布机子是不能上了,家里就剩枣秀一张织布机,孩子又接不上手,她要生异心的话,往后姜家的日子就要命了!这件事我先挑明跟你说了,她想跳出姜家大门,那是万万不能办到的事,就是得死人赔命我也不怕,决不会答应她!”
黄大香不免心寒胆栗。姜圣初是个毫无顾忌的人,没什么做不出来的事。而吴枣秀又是个搓揉不得的人,她心里肯定有不愿告人的话,或者还有不露端倪的事,黄大香只能疏通劝解地说:“枣秀也知道,两张嘴跟你吃不能白吃,便是上我家来,也不敢误了织布的工夫,她手脚勤快,可不是个偷懒的人呀!”
“这个我知道,”姜圣初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来,丝毫不加遮掩,“我跟你讲这话的意思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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