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食堂的人借的。上来。天快亮了。”
他带着我骑得飞快,到海边的时候,四下还是黑沉沉的,只有遥远的天边泛着一点灰白的光。我们在一块礁石后面背风的地方坐下来。挺冷的,他拉下运动外套的拉链,把我也裹在里面。他的呼吸潮湿而温暖。我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听者他的心跳声,心里觉得很踏实。
“你为什么喜欢我,你不喜欢韩晓耕吗?全校男生都喜欢她。”我说。
“我也不知道,我看见你就喜欢你了。你有一种特别酷的表情。”他捧起我的脸说,“还有,你的脸真小,眼睛真大。”
“接下去要说E~T~ call~ home~了吧。”我乱笑。
他也笑,然后两只胳膊合拢来抱住我,说,“你真瘦,瘦的可怜巴巴的。”
我说:“有一个暑假,我每天中午只吃冰激凌,那年我长高了5厘米,一斤也没重。后来我就老是胃痛。……我们家没人管我。”
他沉默了一下,说:“那以后我来管你吧。”
我一下子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抱的紧紧的。说:“说好了啊,你以后不许不管我。”
“你以后想考哪个大学?”
“我没想过,反正我要读个奇怪的专业。你呢?”
“我本来想考FD,但是我爸要我出国读大学。”
“去哪儿?”
“打算去美国,我已经在读托福了。…… 如果我去美国,你会跟我去吗?我是说,你也去那儿读大学。”
“你去我也去。” 我答得毫不犹豫。心里升起按也按不住的向往和快乐,混杂着的或许还有一丝不可告人的蒙昧的欲望。在那之后,一个画面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一扇窗朝着不可一世的湛蓝的天空打开,房间里,我和他躺在狭窄的床上。到时候我们远离父母,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干任何事。
在少不经事的时候,承诺就这样轻飘飘的说出口了,能不能兑现,谁也不知道,但是就在那个时刻,两个人都没有片刻的怀疑。
那天我们都没能看到海边的日出,班主任在天亮之前找到我们。我在周君彦的运动外套里面睡得很熟。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个四条腿的胖子。为了防止串供,我们马上被隔离了,然后分别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学农结束回到学校之后,通知家长来领人。班主任对我爸说了至少三遍“后果不堪设想”之后,放我回了家。他绝对想不到的是,我爸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扔给我一部上下两卷的《第二性》,什么废话也没说。
在那之后,我和周君彦的交往完全转入地下状态。座位被换得很开,在学校几乎不说话,但是他半夜偷偷给我打电话。
与此同时,我缠着我爸搞了一些托福考试的复习资料。
“不去巴黎了吗?”他说,“你嚷了有十年了。”
“不去不去,”我不懈的挥手。然后第一次开始认真的念英文,读原版小说,听VOA和BBC的广播节目。
5)
冬去春来。周君彦得了一个国际数学比赛的二等奖,托福考了很好的成绩,毕业之后申请美国的学校几乎不成问题了。而我的托福成绩不好不坏,extra…curriculum又没有任何可以吹的东西,挺发愁的。
4月份,我妈回来看我。时年43的她,穿一身奶白色的衣裙,带着一串珍珠,微卷的头发松松挽起,周身带着些许若隐若现的香味,干净而温柔,她告诉我那是Arpege de Lavin。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央求她把随行带来的那瓶给我。几年以后,我在纽约Greene街的一家香水铺子里买下一瓶Eclat d’Arpege淡香精,才发现这种梦境似得淡紫色液体更适合我,讽刺的是它和Arpege一样表达的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感情,而且它绝对做到了,旁人用香水隐喻爱情,我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用它替代母亲。
按照多年的惯例,妈妈给我带来衣服裙子化妆品唱片原版书。不同的是,那一年她还带来了她的美国丈夫,和一个欧洲结识的朋友。
那个美国人没有什么特别,脸色红润微微发福的生意人,足有60岁了,在一旁殷情伺候。他配不上我妈。
而那个朋友,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艺术家真人。叫朱子悦,搞摄影的,她的作品那一年正在本市的美术馆展出。人长不好看,说实话是挺难看的,眼睛不大,无可救药的单眼皮,颧骨很高,大嘴。不过,她的头发很美,长到肩胛骨下,带着一点柔和的棕色。她总是穿着黑色、灰色或是深紫色的衣服,和阔腿长裤。虽然那可能只是为了掩饰她太宽的髋骨,我还是情不自禁的觉得她像个仙女。
我猜不出她的年龄,“她几岁?”我仰面躺在酒店房间里6尺宽的床上,问妈妈。
“我也不知道,但是她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个也已经在读la classe de terminale du lycee,相当于高三。”
“她老公是什么样的人?“
“她离婚很久了。她现在很有钱,而且有个年轻的情人。”
我抓过一个缎面的抱枕蒙在脸上,笑起来,“太酷了,我就想变成她那样。”
情人,我心里想,哦情人。我不太明白这两个字其中的意思,但是那肯定是种不同于爱情的关系。我不知道,我很快就会见到那个“年轻的情人”。
第二天,我穿着那件里维埃拉式的bikini到酒店的室内泳池游泳。在五星酒店,bikini不算是新鲜玩意儿,洋妞儿土妞儿都穿。我站在池边伸出一只脚试试水温。抬起头,发现一个人在上一层的玻璃护栏后面看着我,不高,挺瘦的,穿着暗红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到另一头再抬头,那人已经走了,我没看清楚他的脸。
晚上,妈妈和老美带我去吃晚饭,妈妈说,“朱子悦和她的朋友也会来。”意味深长的对我眨眨眼睛。
“她的情人!”我惊喜地大叫。
我穿上妈妈带来的新裙子,黑色的尼龙袜和平底鞋。那是一件黑白镶拼的连衣裙,中袖,没什么腰身,长度到膝上5公分。穿了看上去像是个高个子的半成熟的孩子,或是略带稚气的大人。妈妈穿了条黑色的连衣裙,银灰色缎子的翻领。美国人故作风雅的说,Quelle bonne chance d’etre acpane par deux jolies filles!运气真好,有两个漂亮姑娘陪着。
我们到餐馆的时候,朱子悦已经到了,一个人坐在一张看得见江景的桌子边,她告诉我们,“林晰在洗手间。”
她上身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V领开的很低,露出大半胸部,不是年轻女孩的那种新鲜结实,但是依旧光洁丰满。片刻之后,林晰来了。 看衣服,我认出来他就是我在游泳池见过的那个人。个子真的是不高,我当时已经有1米75,穿着平底鞋,和他差不多高。但是,他长得非常漂亮,那种沾了点女子气的漂亮。五官精致,睫毛长长的。看起来非常年轻,顶多23、4岁,我心里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小白脸了。只不过他皮肤晒得有点黑,带着些阳光味。
我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他发觉了,也看着我。一顿饭的时间,我们都在互不相让的互相瞪来瞪去。结账的时候,朱子悦坚持她来请客,为林晰饯行,因为他得到一个工作合同,就要去纽约了。
饭后,妈妈和老美送我回家,车上,妈妈说,“看来是真的,他们分手了。”
6)
我跟妈妈说起想去美国读大学。仅仅有几分钟,她很难过不能和我一起在巴黎过几年日子,我曾经非常向往那样的时光:她可以教我说法语,检查我的功课,一起在餐厅的露天座吃饭,看文艺电影,去博物馆,逛商店,手挽着手,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样。但是因为周君彦,一切都不同了。而且,妈妈也没有难过多久,就开始和美国人商量我出国的事情。
参考了我的学习成绩,咨询了办留学的专业人士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我高三退学,去美国读一年Boarding school,这样毕业后可以申请好一点的大学。最后选定一所纽约州Mount Lebanon的学校,宣传册上看起来景色很美,距离纽约150英里,约2小时车程。妈妈说:“林晰就在纽约,可以照顾一下你。”
“那个小白脸?看上去就不是好人。”
“实际上是个好人。”
我不以为然,拼命摇头。
申请学校很简单,跟数学和英文老师要了两封吹吹拍拍的推荐信,托福成绩单,学校成绩单,自我介绍,父母介绍,美国老头润色一番,附上300个美刀的申请费。暑假开始的时候,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我拿给周君彦看,他说,“这样也好,你今年9月份去,我明年暑假肯定也已经在那里了,还不到一年时间。”
整个暑假在游泳,填表格,准备签证面试当中度过。说出来,可能很诡异,就是越白痴的人签证越容易。和我同一天面谈的有一个托福满分拿到伯克利全奖的大学老师,一个要去沃顿读MBA的500强公司白领,两个人都是信心满满的,却被毫不留情的拒掉。其实一切的一切只有两件事是关键,钱和移民倾向。而我将要在未来的10个月里交给那所寄宿学校超过6W刀的学费和膳食费,全部由一个担任跨国企业高管的美国公民负担。总之,我是纯然作为一个消费者去美国的,他们包赚不赔。不过20分钟时间,VO心不在焉的对我说,OK,you pass。
8月底,周君彦陪我去拿了机票,给我买了一个Jansport的书包和SIGG的水壶,作临别的礼物。
“晚上去我家吃饭好不好,我爸妈听说你要去美国了,想看看你。”
于是那天晚上,我见到了伯父伯母的本尊。周君彦的爸爸长得并不高大,八面玲珑的和气。他主要还是像他妈妈,他妈长得修长漂亮,显得挺年轻。客客气气的问了我一些个家里几个人几间房几头猪的问题。然后说,“君君明年去了美国,你们可以互相照应。”
他爸说,“上次韩xx说也打算让他女儿毕业了出国哈。要是她也去美国,你们又多个照应哈。”
周君彦正低头吃饭,头也没抬回答,“韩晓耕去哪儿关我什么事啊。再说美国地方大了。还能从洛杉矶照应到纽约去?”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看我脸色,就满不在乎的吐吐舌头。
上飞机那天,我爸给了我一张2000美元的汇票,说应急用的。然后作伤感状。我最怕这样的场面,赶紧没正经的说,怎么到机场才掏出来啊?心疼的吧。周君彦也来送行,一开始还是高高兴兴的样子,我进安检之前,回头,看见他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小孩子一样的失落的表情,我突然觉得很难过。
我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了,只是换了我是送行的人,最开始的几次是大哭大闹不让妈妈走,后来渐渐的习惯了,伤心的看着她走,再后来,我就无所谓了。那天,这种早已陌生的离别的感觉再次涌上来,好像活生生的撕掉了身上的一部分,还没来得及觉得疼,但是感觉一切都不同了,空洞,不能填满的空洞。
7)
飞机降落JFK机场时已将近当地时间晚上9点钟。出发前妈妈在电话里说,拜托林晰去接机。但是,我拖着一个32寸的行李箱在国际到达口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秀丽时髦的人。就好象小时候到陌生的地方玩,一转眼不见了大人,刚开始觉得有点怕怕的,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循着声音看见一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灰色毛衣和牛仔裤的人朝我走过来。看面孔才认出来就是林晰。
他看上去瘦了一点,脸上已经褪去了阳光的痕迹,变白了,打扮的更像衣着随便的大学生,跟在上海见到的那个穿Prada衬衣的小白脸判若两人。
他接过箱子,对我说:“快走吧,这里停车是计时收费的,快到时间了。”
于是我们就抓紧时间。几分钟之后,他把车开过来,一辆很旧的红色雪佛兰皮卡,车窗还是手摇的。
上车之后,我看看他,说:“你衣服穿反了。”
他低头看看,笑了一下,把毛衣脱了,翻了个个儿又穿上。
“今天先到我那里,明天上午我陪你去注册。”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
破车驶上公路,引擎发出不协调的杂音。我看着外面纷杂的车流,和陌生的路牌。
“你几岁?”我问他。
“26,怎么了?“
“我在想是叫你大叔呢,还是大哥。“
“就叫名字好了。你妈就是让我来接你一下,没说要结亲戚。“
我心里想这人还真是会撇清关系,有什么了不起。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怎么开这么破的车,混得不好吧?”
“我给一家广告公司拍照,有时也给杂志社拍。”他回答,然后瞟了我一眼,“你说我该开什么车?”
“保时捷,”我说,“你该开着保时捷旁边坐个艳女。”
“我要有那些钱就辞掉工作,等花完了再找活儿干。”
“辞掉工作去哪里?”
“很多地方,”他说,“你绝对想不到有那么多那么漂亮的地方。”
“你上次去哪里晒得那么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