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韩峥和米兰姐弟由怀涛驾车去了医院。林姨正在服侍韩进远进食。韩进远的心绞痛是老毛病,幸好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医生说要在院观察一两天。韩进远让米兰和韩峥回去,说医院自有林姨和护士照料。
韩峥嘴上倔硬:“我也没说要陪。”可是,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他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
韩进远只淡淡笑了笑,也不再和儿子冲撞。他不是不知道儿子在恨他什么、怪他什么,他更知道自己的孩子本质上并不是个刁钻冷血的人。他老了,病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和他斗法了。他只希望韩峥未来能多少开怀一些,他可以不计较韩峥的态度,他只是不希望他终日背负着大人间犯下的陈年错误走完自己的人生。想到这里,他的胸口再次隐隐发痛,轻叹了口气。
米兰想了想,说:“这样吧,韩叔,这里离家也不远,我和韩峥明早再来看你。林姨也辛苦了,不要来回赶了,我明早从家带早饭来。”
“也好,小峥,你和米兰、米杨就先回家去吧。”韩进远又转而对怀涛说,“怀涛,还是要麻烦你送他们一趟了。”
米兰料想他是怕韩峥劳累,对他身体有害。再加上他们来得急,都还没吃上晚饭,便说:“那么韩叔,我们先回去了。你放心,”她特地加了一句,“家里我都会照看好。”她相信韩进远能明白她的意思。
韩进远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朝她缓缓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安然的笑意。
怀涛特意送他们回韩家,米兰怎么说也得留他吃晚饭。几个人都有些累了,想了想,还是吃面最为简便。众人都无异议,米兰便进厨房下了一锅鸡蛋青菜面,煮好后盛入碗中,再用托盘端出来。
“这可是我第一次吃你做的菜。”怀涛由衷只觉面前的面条白净可爱,菜叶碧绿生青,鸡蛋金黄喷香,眼中喜悦仿佛摆在他面前的不单是碗面条,倒竟是一席饕餮盛宴。他还未开动便赞道,“看上去就很好吃。”
“哪里是什么菜,不过就是碗粗面。”她笑着说。
韩峥横看了他俩一眼,埋头吃了起来。
“咸淡怎么样?”米兰突然想起来件事:医生告知韩峥的病要比常人额外少吃盐,所以韩家素来吃得清淡,她和米杨这么些年倒吃也习惯了,外人一下子恐怕未必适应这个口味。她忙起身说,“估计淡了些,你坐着,我去拿点盐来。”
怀涛拉她坐下:“不用,我不挑剔,再说,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清淡些才健康。”
怀涛和米兰本是无心的对话,在韩峥听来却有些刺耳。他不是不知道米兰全家为了他的关系才控制饮食的盐量,{奇}这些话无疑刺了他的心,{书}尤其是从怀涛这个外人嘴里说出什么“{网}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的话,便是无心,也听成了有意。
米杨似乎对他的脸色有所感悟,略朝他看了一眼,希望能缓和下他的情绪,他说:“韩峥,姐姐做菜当然比不上林姨,你就勉强吃些吧。”
他眉间稍缓,静静吃完了碗里的面条,噔噔上楼去了。
饭后怀涛帮忙进厨房洗碗,米兰推他出去,最后拗不过他,只好留他在一旁擦干洗好的碗碟。这过去一直是她帮忙林姨的事。她看了看怀涛的手势,没想到他做起来也是满熟练的。两人配合十分默契。
“看什么?”怀涛问。
“没想到你还挺会做家务。”她笑笑。
“这算什么,在家我常帮我妈做。”他说,“我爸妈才不会惯坏我。”
“有你这样的孩子,你父母一定很骄傲。”她啧啧赞道。
初夏的夜晚比之白天虽显清凉,和春日相较毕竟已有些暑气。天幕带着些沉重的铁锈红,似乎是今年至今最为闷热的一天。
收拾完碗筷,她送怀涛出来。立于院中,她正要含笑说出告白的话,却听二楼传来一些乒乓作响的声音,似乎是韩峥在砸什么东西。她已经很久没看过他如此烦躁的表现,她不由就开始揣测:韩峥他这又是怎么了?而几番探寻后,“无解”的状态则让她几近崩溃。
“怀涛,我好难过……”她迎视着怀涛的眼睛,忍不住说出了此刻最直观的感受。
——在她身边可以传递一些力量和温暖的人,只有怀涛。她希望他懂,又或者,她也不介意她懂不懂她的心,只想在自己软弱的时候,给她一点支持。“怀涛,”她又说,“我有预感:如果韩峥不能快乐起来,那么我是不可能安心幸福的!虽然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可是,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或许是、或许是我和米杨欠韩家的缘故!如果不是因为十几年前妈妈带着我和米杨来到韩家,他的性格不会变成这样!他不会过得那么纠结!老天不会让我们永远欠着他,不会的……”一滴泪滚了出来,她不想去擦,反正,她相信怀涛应该不会笑自己的无用吧。
怀涛伸手抚了下她的额角,很轻柔的一下,又垂下了手。他若有所思地说:“米兰,一个不能释怀的人不能拯救另一个不能释怀的人,如果他不能放开,你是不是也要陪他困住自己一辈子?”
“如果我说是……”
“我会带你走。”怀涛坚定地说,“我不止要带你离开韩家,还要带你离开你自己设下的囹圄。”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而期盼,同时因为心中的慌乱和不自信而有些闪烁,“米兰,到那个时侯,你愿不愿意和我走呢?”
这样直白的表白对她来说既感惊讶又似乎在她的意料中,她惊觉自己很早就在心底酝酿过类似的画面,想过自己该有何反应。她对怀涛的情感是有底的,她没有用力去抵抗过他的关怀,只因为她的确需要从他体内传送出来的温度。
离开冰冷的韩家,投向温暖的宋家,这似乎是上苍交给他人生的另一个重大抉择。
说到底,韩家不是她能久待的地方,她的存在,从母亲和韩峥父亲的关系挑明后,就已经成了对韩峥的一种挑衅。她是谁?她只是个可怜无助的孤女,仗着母亲情夫的一点旧情和良知苟且在他人屋檐下寄居,莫说韩峥,就是家里的保姆恐怕也轻看了她。
而这样一个自己,竟然被怀涛这样的男孩子视若珍宝,连宋教授夫妇都毫不嫌弃她的出身,她还能求获什么更大的幸运?
在遇到怀涛之前,她的梦想只是如此:大学毕业、经济独立,不必继续寄人篱下——这便是她的好日子了。对于情爱,她一来未及完全开窍,二来也根本顾不上去想。然而她终究是个平凡的女孩子,一直持续“孤身奋战”有时也会累,她想有个家、有人疼。她甚至比常人更需要温暖,以弥补过去岁月中所尝到的世态炎凉。
她放任了自己的软弱,把头埋入怀涛的胸膛里。
怀涛激动地拥住了她,一遍一遍轻唤她的名字。继而捧起她的脸,她有些惊慌地看着他,他用笑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试着深深吻下去……
雨前
米兰微张着眼睛,心跳虽一阵快似一阵,倒并不显得特别拘谨慌张。怀涛当下的举动,是她预料之内的事。她顺着怀涛轻柔的手势缓缓抬起了脸庞,带着些许羞怯,准备好迎接那一吻的柔情。
没有月色,只有身后小楼里透出的灯光,淡淡地洒落到小院中。花树竹草在微风中墨影重叠。怀涛的唇触上了米兰的唇瓣,她蓦然丢失了之前的“从容”,眼睛睁得更大了,双唇下意识地抿紧。怀涛的唇和鼻翼的呼吸是温暖的,却无法感染她,她的嘴唇微凉依旧。就在她下意识地预备推开他的一瞬,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惊到了她——从二楼阳台笔直地落下一个花盆,碎裂成好几块,有零星迸出的泥土溅到了她的脚踝。
她扬起脸,望见二楼阳台上那个颀长的身影。夜色昏沉,灯影朦胧,她看不真切韩峥的表情。恰好一辆轿车从韩家围墙外的小街路过,一抹车灯的光线映到他的脸上,明晦变换的瞬间,米兰似乎捕捉到了在他眼中一烁而灭的复杂神色。旋即,他的脸又随着车灯渐远而黯淡了下去。
她不再看他,俯下脸,眼见一地狼藉,心里莫名升起惆怅。从院子一角取来一把大笤帚,默默无语地拾掇起地上散落的泥土和碎裂的瓦盆。
怀涛仰头欲要和韩峥说些什么,韩峥却一扭头进了房间。怀涛也就作罢了,顾不得再去理会他,转身握住米兰手中的笤帚柄,说:“我来弄吧。”
米兰摇头:“今天不早了,你先回去,我们……周一见面再说。”见怀涛面上仍是不放心的表情,她又说,“他不会怎样的,一会我直接回房睡觉,不惹他就是了。”
怀涛不再坚持:“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受着,好吗?”
米兰点头,放下笤帚,送他出了韩家大门。
她转回院中,把花盆的碎片和打翻的泥土收拾了后,又独自爱院子里待了一小会儿。这个小院,是她如此熟悉的地方。院中花草虽算不得有人精心侍弄,但是,这里有树、有竹、有花、有草,记得小时候,这里还常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场所。而如今……她不禁环视四周:同样是这个院落,同样是和多年前一般无二的景致:时值初夏,绿竹猗猗、树叶繁茂,在她而言却空有满目苍翠,而心中所剩只有萧条怅然之感。
她想起那日在宋家小院,对着那几竿翠竹,韩峥曾问她“你看这竹子,是不是长得比我们家的还要好?”,她当时没有回答,此刻忽地想起,却傻傻地对着摇曳的竹影轻摇了下头。
她进了小楼,走上楼梯,在韩峥门前犹豫徘徊了片刻,终还是叩响了门。开门的他一脸漠然地站在她跟前,既不让她,也不赶她。房里只开了一盏小壁灯,在他身后映出晕黄浅淡的光影。
她被他发怔似的盯视弄得怪不自在的,刚要说话,只听他闷声道:“刚才那个花盆,我不是故意的……”
她对他的解释表现得并不十分在意,只是痛楚地看着他身后一地碎片狼藉,问道:“为什么,你就不肯让自己好过些?”
他听不得她的数落,心里添了怒气:“你倒问我?我已经尽量使自己容你、避开你,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让我对着你和颜悦色,我却做不到!”他黑亮的瞳仁里闪动着愤怒、伤感、纠结、无奈,他一把将她拖入房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胳臂扯断。
米兰要紧牙,没有让自己喊出疼来,眼底却一酸,不禁漾起泪气,偏又强忍着,任其氤氲在眼眶中打转。
“你是不是暗中很得意,啊?这么多年,总算是有机会摆脱韩家过好日子了,怎么能不庆贺?你不禁遗传了你妈的容貌,看来,还得起到真传了!”
米兰不能容忍韩峥侮辱自己的母亲,她的情绪从方才到现在,也是一番起伏波动得厉害,冷静克制早随着韩峥的口不择言迅速崩溃而散。她冷笑:“这样不是正好?怀涛珍惜我,宋家的人也都喜欢我,我可以离开韩家,你也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你总不会强留我吧?”
这下子,她成功引爆了他胸中积压的全部怒火:“别忘了你现在可还在韩家!既然暂时还在我眼皮底下讨生活,那么,至少应该暂时收敛些不是吗?”他的瞳孔微缩,放开她的手臂,背过身道,“你……你不知道我最见不得你开心吗?你要和别人卿卿我我,大可以去别处,为什么非要在我面前炫耀?你是要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有多幸福多满足是不是?”
“呵呵,韩峥,”米兰望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歪理哭笑不得,“怀涛说得不错:一个不能释怀的人不能拯救另一个不能释怀的人——韩峥,我不是要为自己开脱,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和你,要为了长辈之间的纠葛买单?”
韩峥打断了她:“宋怀涛对你的影响力还真大!他说的话你当然喜欢听!照他的说法,你可以把心里所有的负重全部解除,可以理直气壮地为你留在韩家找到合理的开脱借口,不是吗?可是,你想过没有?从头到尾,说出这些漂亮而轻巧话的人是他宋怀涛,而承受这么些年心理折磨的人却是我!是我!”他浑身发颤,声音不稳,踉跄着转身向门外冲出去。
米兰一时理不清头绪,只是全凭直觉地跟在他后头也跑出去。他下楼,他也跟着下楼;眼见他从储物间里拿了一把斧子出来,吓得她怔了半步。缓过神后,她随他跑出了客厅,来到院中。
只见韩峥发疯似地砍向院子一角的竹子,虽然乱无章法,但因施了狠劲,片刻间便接连折断了好几竿,挥落下凌乱的一地青叶。
米兰索性由他发泄。她的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意味难辨的笑意,面色沉静,只是手心和后背冒出一阵阵冷汗来。
待他力气用尽,扔下手里的斧头,颓然坐地后,她才朝他走近,淡淡地说:“够不够?不够的话,那棵砍去最好!”她指了指院子中央的米兰花,“哦,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那个叫‘米兰’,和你最厌恶、最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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