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涛听到母亲的话也是笑意盈然,满面红光。一桌人嘻嘻笑笑,男人们喝酒谈天,女人们家长里短,怀涛则不时替米兰和米杨布菜,说些自己小时候淘气的趣事,直引得他们阵阵发笑。
大笑、浅笑、会心的笑、客套的笑……整个屋子里只有韩峥没有笑容,脸上带着怅然若失的表情。他吃了几口菜,喝了一杯果汁,在坐了半小时后起身,离开座位。
他离席时,韩进远偷偷瞄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呷了口酒,又继续与一旁的一位男士聊天。儿子的一举一动他始终没有忽略,只是不敢多问,担心一不小心引发导火索,搞砸了老友的生日,干脆只当没瞧见,随他乐意去了。
米兰起初一直沉浸在与怀涛、米杨的聊天中,蓦然间一扭头才发现:原先坐着韩峥的椅子已经空下。她下意识用寻找他的影踪,一圈扫视过后,终于看见他正从客厅一头一扇仿古的月亮门迈入韩家的小院。不知为什么,她暗觉他的背影清瘦萧索,微笑霎时凝在唇边,绽放不开。
饭后,怀涛邀米兰和米杨进他的卧房小坐:“外面都是大人,他们聊他们的,我们聊我们的。”
米兰推辞说:“随便进主人卧房,不合适吧。”
怀涛呵呵一笑:“你当我这是古代闺秀的闺房呢?哪来那么多讲究?”
他这么说,米兰也就不再客套了。
在怀涛房里坐着的时候,宋妈妈还特意进来送了个果盘。洗完碗后解下了围裙的她看上去显得更有气质了:里面是件宝蓝色的羊绒开衫,□配着黑色中长的裙子,既不刻板,又不过分随便。米兰发现,怀涛的脸部轮廓和母亲极其相似,尤其是饱满的额头,显得很清贵。
宋妈妈坐到儿子的床沿上,面朝米杨说道:“早听你老师说起过你,你送的对章我和你老师都很喜欢,费了不少功夫吧?”语气里满是怜惜。
米杨忙道:“东西本身粗糙不值钱,师母你喜欢就好。”
“怀涛,有空多带朋友来家里玩儿啊。”宋妈妈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会开车吗?你爸爸不用车的时候,你去接一趟,也省得他们受累。”
米兰心里感动得不知如何好——三言两语间,已经足见怀涛母亲考虑得多么周全:她想到了米杨行动不便,所以才提出让怀涛驾车接他们到家来玩,更难得的是,她话里丝毫没有提及米杨的残疾,避免了可能的尴尬,而她邀约时的口吻是那般诚挚,完全不同于一般的客套,听来让人心里顿时暖融融的。
“阿姨,不用麻烦怀涛,如果你和宋教授都不嫌打扰,下次我带米杨再来看你们。”米兰说。
“还是让怀涛接一下的好,”宋妈妈笑盈盈地看着她,“这世上啊,活着就免不了会有这麻烦那麻烦的,要都怕麻烦,这世界可就停止运转了,人活着也没了很多趣味,不是吗?”说着,她又瞥了一眼怀涛,轻笑道,“你们若是不来家里,怀涛成天连双休日都不回来,我见他还得自己跑去学校,我可是会更累呢!倒不如你们过来,大家一起热闹!”
米兰听出了这话里暗藏的深意,脸孔立即飞上了两片红云。好在她确定,怀涛妈妈的语气里只有善意的打趣,并无半点不悦。
宋怀涛搂着母亲的肩头,近乎撒娇地说:“妈,你最好了。”
宋妈妈别有意味地故意抬杠道:“哟,我怎么就最好了?以前不是经常嫌我啰嗦嘛!”
“妈——”怀涛拖长了音喊妈,放下搂住母亲的手臂,站到她身前,红着脸,欠身作了个揖,阻止她说下去。
做母亲的怎会不知儿子的心事?她摇了摇头,对三个孩子说:“行了,你们在这里好好聊,我出去招呼别的客人。”
和怀涛聊了半晌,米兰出来上了个洗手间。在回房前,她不自觉地留意了一下厅里的客人,发觉韩峥仍然不在其中。她忽然有些不安,转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不会出什么事吧?她的理智本想让自己不管,两只脚却还是莫名其妙地向院子走去。
韩峥大概是站得累了,此时他坐在一只石鼓上,眼睛平平地向前望去,似乎在对着院中几竿绿竹出神。
米兰见他好好坐在那里,先是心头释然,转而却又不敢上前打扰他,想了一秒,反身要走。
“你看这竹子,是不是长得比我们家的还要好?”
米兰收住脚,没想到韩峥会开口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的侧脸上是高深莫测的表情,她看不透他,只看见微风中,碧绿的竹叶在摇曳。
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和韩峥在韩家的庭院里,用采下的竹枝编成花环玩儿。米兰一开始还不敢随便折竹枝,结果韩峥折下好多根,编成一个环套在她头上,还在上面别上了一朵小小的蔷薇。她也就立即编了一个花环送给韩峥,韩峥笑话她:“你编的花环真丑。”说是这么说,还是把那个丑丑的花环戴在了自己头上。她听了他的话也不生气,因为韩峥编的花环的确比她编的好看。她当时还很开心地把韩峥送她的花环戴了一整天,睡觉才肯摘下来。
“韩峥……”那些往事她已经快忘了,真的已经快忘了。可是这一刻,她想了起来,嘴里不自觉地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她小步走过去,站到了那些竹前,眼里起了雾气。
他仍然看着前方,只是不知是在看竹,还是在看她。
“你进去吧,他在等你。”他垂下脸,好像在看自己的手指,轻轻说。
她无法把这个低着头、似乎心事满怀的男生和那个用各种犀利刁钻的言语咄咄相逼的韩峥联系在一块儿。不过她想,她还是听他的话,进屋去比较好。
于是她转身;就在那个瞬间,他抬起眼睫,与她的余光相撞。
太阳好耀眼,可是,韩峥的眼眸深幽如许,瞳仁里似有竹影摇动。米兰只觉得自己的心正迅速在两口深潭里沉下去、沉下去……然后整个脑袋开始有些晕眩。她记起自己刚才在餐桌上曾喝了杯葡萄酒,这会儿难道是后劲上来了吗?她一紧张,晕得更厉害了,出于直觉反应,伸手去扶身旁的竹子,却只抓住几片竹叶,便整个人向身后的那一排竹倒去。
微醺
她身体倾倒的速度是那样快,一下子就坐到了种植着竹子的泥地上。这一着地倒是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一半。她晃了晃脑袋,蓦然就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跟前站着的韩峥,借着三分酒醉说道:“我就想看看你会不会在我倒地之前扶我一把……”她充满嘲弄地勾起唇角,“呵,果然是不会啊。就算你会在米杨需要帮助的时候施以援手,你也绝对不会理我的。”
他动了动嘴皮,又再次抿紧了双唇。他没有跟他说明:她其实误会了他。米兰在头混脑涨之际忽略了一个事实:韩峥原先坐在石鼓上,等他注意到她身子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他甚至在赶到她身边后向她伸出过手,只是在她跌坐到地面上后,又垂下了手臂。
“不会喝酒就不要喝。”他冷峻地说。
“不能喝咖啡你不是也喝了?”她抬杠道。
他气结;想到那天发病的情形,又转而神情郁郁。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规律?”她咕哝道,“人有时就是做喜欢干些明明知道不该干的事儿!”
他的手缩紧成了两个拳头,在缓缓松开后放进裤子口袋里。“你醉了。”
她歪着脑袋,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随后重重点了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对,我醉了、我肯定是醉了。”
“我去叫宋怀涛。”
“韩峥,你扶我!”她指指院中摆放的石鼓,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初春的凉风一吹,她的头已经不晕了,可她就是想赖在地上不起来。酒劲半过,可理智尚且未完全恢复,她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些许借着酒劲撒泼的味道。
他站住,看着面颊渐渐现出酡红色、微微鼓起腮帮,一脸任性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即使想对她生气都很难。他此时此刻的想法是:我不跟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酒的人计较。既然这么想了,他就“允许”自己很“大度”地把她扶坐上了石鼓。
她对他的表现显得很开心,刚一坐稳就拉着他的袖子说:“我就知道……韩峥我告诉你个秘密:——”她很小声很小声地在他耳畔道:“你是个好人。”
他不说话,呼吸急促粗重,好像真的被一个突然揭晓的“大秘密”给震撼住了。
她却趴倒在石桌上,阖上眼皮,睡了过去。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韩峥本来刚伸手想试着摇醒米兰,乍一听到宋怀涛的声音,立即缩回了手,有些慌张地一回身。怀涛正站在他身后三米开外的地方。他镇定了一下,答道:“偶遇。”
怀涛走到石鼓前,发现米兰似乎是睡着了。韩峥没待他发问就告诉他,她喝醉了酒。
“喝醉?”怀涛皱起眉。米兰上个洗手间居然足足二十分钟,一开始他还想着女孩子去上洗手间,自己贸贸然找过来倒于人于己都尴尬;到后来他终于等不住了,便去客厅找她,看她从洗手间出来了没有,结果洗手间早没人了,客厅里也没瞧见她,他就找到了院子里。“她什么时候喝酒了?”
韩峥哂笑道:“就在你侃侃而谈的时候。一大杯红酒,喝得一滴不剩。”
宋怀涛轻拍米兰背脊的手掌忽然收住。愣了两秒后,他略俯□,温柔地摇醒了微醺状态中的米兰。
“啊,怀涛,是你。”她揉了揉眼睛,“其实我只有一点点醉,可是我很累,累得只想好好睡一觉。”
“嗯,累了当然应该睡觉,可是外面太凉了,我扶你回房里去睡,好不好?”宋怀涛好脾气地哄道。
“好吧。”
韩峥他只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带着某种荒诞的意味。滑稽、悲哀和莫名其妙——最终全部化为怅然若失的情绪。他看着宋怀涛把米兰扶回了房里,独留下他一个人在院中发呆。竹叶的沙沙声,不知为何竟成了让人不堪忍受的噪音,直扰得他头昏。没待多久他也进屋去了。
清醒后的米兰脸红得比酒醉时还厉害。她怎么会喝醉了呢?真是太失态了。她依稀还记得自己对韩峥说过的话,大概是心虚吧,她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难解。至于面对怀涛和宋教授夫妇,她简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好在怀涛和他父母对此事似乎都不介意。在韩进远带着他们坐上车告辞前,他们还特意送出来,宋妈妈甚至还轻轻拉着她的手,让她一定要多来家里玩儿。她自小学会察言观色,看得出怀涛的母亲是真心喜欢自己,对米杨也是极其怜爱。感动之余,庆幸之余,却又莫名想起当日韩峥对怀涛吼出的话来: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幸运吗?在我们家这样的环境成长,人不疯狂,那才奇怪!”
怀涛有这样的一对父母,难怪会养成这样的性情。他的确是个幸运儿。
而韩峥和自己,却各有各的不幸。
宋教授大寿之后的礼拜六,怀涛真就去了财大门口接米兰到家吃晚饭。他事先还去米杨寝室问他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米杨很委婉地谢绝了他,还别有深意地对他说:“你们一家人都对她那么好,我很高兴。我姐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你们不用总想着我。”
米杨没有去,怀涛也就没特意开车。宋教授的家离美院坐三站公车就到。下车后,米兰执意要在站台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她是穷,严格说起来她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是她自己挣钱买的,可即便是这样,她依然要保持基本的礼貌,她更不愿意被人看轻,哪怕这自尊本质上只是种假象,她也必须披上这层外衣才行。
“米兰,米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饭后闲聊时,宋教授关切地问道。
她和怀涛对视了一眼,怀涛的眼神告诉她,他什么也没对父亲提过。米兰说:“他该不会是上课心不在焉吧?”
宋教授叹了口气:“上课的时候倒还好,一到下课,看上去心事更重。”
米兰也不知该不该把弟弟的事告诉他。正犹豫着说与不说,宋教授接着道:“人越大,烦恼越多,但是没办法,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长大。可以想象,像你们这个年龄,米杨会遇到的问题,可能比一般的同龄人还要多。”
直觉告诉她,宋教授或许知道些什么。她不禁问:“老师,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米杨是怎么回事了?”
宋教授淡淡笑了笑:“哦,不不,我只是觉得,你也好、米杨也好,有时候太过懂事、也太过谨慎,有时反而容易错过一些宝贵的东西。”他顿了顿,说,“不瞒你说,我见过那个女学生,上学期就见过两次:米杨和她在一起,两个人还挺开心的,其中一回还正巧打我身边过,和我打了招呼。这学期开学后,我只见过她在我们楼门口见过她两次,是一个人,大概因为认识我,怕我发现她似的,见到我还慌里慌张的。”
她当然猜到了宋教授嘴里的女生是谁。宋教授不仅是米杨的老师,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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