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又挑起话头,“三叔和小叔,估计还有闹。”
“能闹啥,爷爷和爹不是都决定好了嘛。”
“真奇怪,做爹娘好似都看不到儿女长大,老想像哄小娃娃一样哄出一团和气。也不想想,一个个都娶了媳妇生了娃,各有各心思打算,哪里还能拧做一股绳……”
周东生不想跟她一起谈论爹娘,便故意取笑道:“以后咱娃娃长大了,他们也不想跟齐心咋办?”
“他们敢?!”杨氏一梗脖子,怒道。
随即她也为自己这份莫名其妙火气笑了起来。
周南生抱着女儿走在村道上。孩子还小,脊椎还立不起来,他只能一直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即使这样,也没有影响他指着暮色下景物跟孩子交流,“心爱,这是鸀树,这是红花,这是牛……唔,这是七奶奶。”
他七伯娘张氏挎着菜篮子正迎面走来,见到他怀里娃娃,脚步就立住了,愁苦脸上露出笑容,“给奶奶看看小娃娃,哎哟,越长越俊俏了,可不正像爹和娘嘛。”
天底下父母都喜欢听人夸赞自己孩子,周南生也不例外,两人又谈了好一会娃娃,才讲到别话题,“七伯娘,您这是摘菜回家做饭?这个时辰可不算早了哇。”
“们家饭吃得晚,”张氏疲累地笑道,“春生和秋生哥跟他们媳妇都在外面做工,家里就留和七伯两个老和几个娃娃。这不是一直忙着嘛,这会才寻了空去地里摘菜。”
周南生奇怪:“您家里不是做蜡烛呢?哥和嫂子他们怎么出去做工?”
张氏长长叹气,“哪里还有本钱——先前为了把春生和秋生赎出来,掏空了家底不说,还欠了亲戚不少银子,如今想进一批蜡块回来开工,也凑不到本钱了。”
周南生顿时沉默下来。
张氏还在絮叨:“们家倒是挨过去了,到底们家比不上。唉,这日子难啊,好不容易前头刚红火起来,一下子又败下去了。如今们光是还债都难,也不晓得要啥时候才能凑回本钱,和七伯都寻思着把模子先卖了换几个钱顶过难关先……”
也许是一腔愁苦久不能倾述,张氏对着他一个小辈也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周南生安静地听着,突然心中一动,“七伯娘,要是卖模子话,倒是有意……”
张氏奇怪,“们家做了干货生意,还要做蜡烛生意?”
周南生一时不好解释,且也不打算把家中争执告之外人,只笑了笑,随张氏去她家。
路上他回想起自己在牢狱中日子。当时他满心渴望就是重获自由,期盼着回家来跟家人好好生活,下决心好好孝顺父母,珍惜妻儿。
可是实际上,生活中总会出现层出不穷矛盾,这些矛盾和利益纠纷,逐渐把亲人感情和个人感恩心消磨掉。
周南生抱着女儿,心平气和地想着自己这些日子伤心愤怒。他知道他是为自己在爹娘心里始终是位置最轻那一个感到受伤。可是这没办法,这是老天爷决定,兄妹几个,就属他最不得父母缘。从前他总怀疑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他没怎么敢生爹娘气,这回是首次产生了“就算做得再多做得再好,他们还是最不看重”这样想法,并且为这个事实感觉巨大悲哀和愤怒。
当然凭良心说,爹娘也很辛苦,生下自己养大自己,操心自己娶媳妇养孩子,前头他们兄弟入狱,好苦没把老人逼得一夜白头。
就像小荷劝自己,承认他们也爱自己事实,不要去要求他们往上增多爱分量就行了。
爹娘把自己养大了,自己也是做爹人了,再去提这种要求,再为这种事伤心,也好像没必要了。他平静地心想着。既然北生想干,就让他干吧,不在他跟前给自己闹心,离远点总成吧?
就这么一路想着,他随张氏来到她家。进了院子,看到他七伯同几个孩子坐在厨房前小凳上掰着豇豆。厨房里也许是米饭正熟,往院子里散着饭香。
“七伯。”周南生叫了人。
“是南生来了呀。”他七伯比他爹年纪大,因为日子更苦一些,面容也更愁苦。他应了周南生招呼,又让几个孩子叫人。
张氏放下菜篮,就同他把周南生来意说了。
“那敢情好,们家里暂时做不起蜡烛了,又怕模子闲置久了要坏,如果有意,就好好瞅瞅哪些用得上。”
“哎。”周南生想随他们去看工具,又担心有东西放久了有灰尘会呛到女儿。
张氏看出了他担心,招手交来自己大孙女,“燕子,来帮叔抱一抱娃娃。”为了让周南生放心,她笑着解释,“放心,燕子管过她底下弟妹,对小娃娃有经验着呢。”
周南生笑,小心地把女儿放到侄女臂弯里。其他几个小侄子侄女也围了过来看小娃娃。周心爱并不怕生,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头顶上几个陌生脸孔,他们对她笑一笑,她也被逗得咧开嘴。周南生顿时放心下来。
张氏老两口引着周南生到了搁置蜡烛模子屋子,给他介绍:“这是煤炉子,上头搁锅子煮蜡油用,这是模子,有好几种型号……这些东西当初做时候倒没有很费钱,却是费了很多工时,”七伯有些感慨又有些不舍得,“唉,当初们家靠卖蜡烛也挣了一些钱,这门生意不错,可如今实在是凑不到本钱了。”
周南生略一沉吟,便答应了要买下来,“您二老说一个数吧。”
七伯和张氏对望一眼,张氏咬牙道:“二十两,看成不成?虽然东西用过了,却不怎么旧,当初们也是光材料花了快三十两,费人工都没算进去……”
周南生听出了她话里隐约窘迫,遂温和答应道:“行。钱明儿就给您舀过来。”
张氏老两口明显松了一口气,“南生,七伯和伯娘都谢了,有了这钱,家里就能缓口气……”
“不说这个,到底还是占了便宜,”周南生笑道,“还得回家里整出做蜡烛场地,过几天再来把东西搬走,行不?”
“行!啥时候搬都成!”
唐荷在家里见暮色渐浓,周南生把孩子抱得不见踪影,她却涨奶了,急着要奶孩子,因此打算出门去找那爷俩。
周老爷子正在院子里缓慢地绕着圈子消食。见她打了招呼要走,就把她叫住了,“小荷,”老人家停顿了一下,在想着措辞,“南生可能一时走进了死胡同,劝一劝他。”
“……其实不用劝,以南生性格,他迟早自己想得通,迟早会接受。但是就算他想通了,伤心也是真。一这人要是伤心多了,转伤为怒了,事情也就糟了,””唐荷淡淡地说道,“到时候他跟北生,跟大哥,可保不齐做不到您希望兄弟友爱了。”
“……”老爷子苦笑,“们做老做啥都是为了小过得好……”
“晓得,可是……”唐荷摇摇头,“爷爷,打算劝南生搬回老宅子里。”
“……”老爷子叹气,拄着拐杖又开始慢慢走,“随们吧。”
周南生后来知道了这一番谈话,只沉默了一会,第二日就随着唐荷一点点把他们行李搬回老宅。
徐氏自然又惊又怒,拉着周老爹拦了好几回。她还去找老爷子,不想老爷子坐在摇椅里,久久一言不发,最后道:“随他们去吧。”
“爹,南生这是要闹分家啊,”徐氏叫道,“咱们三个老还活得好好,这家可不能分。”
“没办法事,”老人疲惫叹气,“各有各心思,咱们作好作歹都得不了他们意,还不如随他们去,咱们也省心。”
“可是……”
“也没多少日子了,想清净清净。”老爷子自从幺孙明言有放弃科举打算,就一日比一日颓丧下去,好似没有可寄托,也便没有了热情。
徐氏请不动他,只好又自己去拦儿子,“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娘?要是有,听话,不准搬!”
周南生这时恢复了耐心,好言同爹娘保证了许多回一定每天回来看他们,“何况心爱还小,还想帮着照看呢。”
徐氏听不进去,抹着眼泪嚷嚷:“和爹都没死呢!这个家也还没分呢!要搬出去,一家人不住一块像什么样子!果然老话说好,这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娘!”周南生皱眉打断她,“您别扯上小荷,这事是决定。实话跟您说了吧,一定要搬,不然看着您和爹光偏心小弟受不了。”
徐氏瞠目结舌,“这,这这说是啥话……”她强自辩解,“们个个是肚里掉下肉,哪里有偏哪一个……”
周南生疲惫,“咱们不要把话说得太明白行么,从小到大多少事……算了,让您保证以后不偏心,估计您也做不到。”
徐氏着急,转头让周老爹求救,“孩他爹,说句话啊!”
“南生……”
“爹,您也甭劝。或者您就说吧,让北生别在铺子干了,就不走,行不行?”
老夫妻俩顿时面面相觑,“们是亲兄弟啊……”
周南生感觉深深地无奈,“是,是哥,他是弟,就该让着他,怕他不干买卖了又想不通,也不跟他争了,走,还不成么?”见爹娘还想说话,他挥挥手打断他们,“向们保证,一准不跟他置气,心里也不怨,有了打算,干别营生去。”
虽然之前他和唐荷钱都给了家里,可这几个月来铺子生意好,他们已经陆陆续续舀回来了五六十两,他舀来做做蜡烛本钱,还是绰绰有余。
周老爹和徐氏见始终劝不得,只好作罢。两人去找了周老爷子商量,周南生此举等同于自行分家,他们毕竟是给分还是不给分,又是如何分,毕竟得舀出个章程来。
可是没等周南生夫妇把东西搬完,也没等章程商量好,周老爷子就突然过身了。
104
周老爷子已是近七十岁的年纪,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高笀了。老家平常虽然未曾大病,但小病小痛也是不断的。上一回周家三兄弟入狱,老备受煎熬,精神上颓丧许多,**也跟着衰败,那条不灵便的腿,最后更是僵痛萎缩得厉害。
纵使乡把生死视作庄稼春发冬枯一样的平常,但他们也不愿意直面亲的消逝。对于周家来说,他们知道周老爷子日渐衰老,但亲的死亡之于他们,被祈祷为一件遥远而无需触碰的事情。
所以当这一天猝不及防地来临,他们便伤心了。
这是极其平常的夏日深处的一天,傍晚老爷子用过了晚饭,照例院子里慢走消食。他见西天夕阳颜色好,且晚风清凉,蜻蜓振翅飞近又飞远,老爷子便难得生出好兴致,被儿孙事搅得烦忧的心难得开怀,他便招招手,把土豆娃和二妮儿招到身边,又让唐荷把小心爱给他抱。如此一老三小,凑一起,老爷子给重孙儿孙女讲古老的故事,间或逗逗呀呀发着单音节的小心爱。
唐荷忙碌的间隙看了他们数眼,纵使家中近日气氛紧绷,但这一幅老幼天伦图,仍然让不禁发出会心一笑。
她返身回厨房洗净了刀具,把墙角一个大西瓜切开了瓤,捡了几片放进大盘子端到院子里,“吃西瓜了,”她从老爷子手里抱过女儿,又叮嘱老和两个小孩儿,“觉着好吃的话厨房里还有,只是小心吃多了拉肚子。”
“把当小孩儿一起管了。”老咕哝道。
唐荷笑。她也拣了张凳子坐院子里,抱着女儿,喂她喝温开水调稀了的西瓜汁。
旁边一老两小吃得欢畅,老爷子见二妮儿小手短,抓着西瓜瓤抓得一手汁水,脸上嘴边也糊着西瓜汁,便有些好笑,抽了帕子给重孙女儿擦脸,“个小猴,莫吃得那么急,没同抢。”
他笑着来回打量身边三个重孙儿孙女,不无满足地感慨道:“的重孙都能打酱油了!哎,几年前土豆娃也似心爱一般只是小小一团肉,一眨眼,连他妹妹都能跑会跳了。”
唐荷笑,“小孩子见风就长,眨一眨眼,就能变一个模样。不多久,心爱就能叫您太爷了。”说着她逗逗臂弯里的小娃娃,“心爱,快点长大孝顺太爷爷哟。”
老爷子哈哈大笑,“老了,活够了,等不到心爱长大那一天了。”
谁知一语成谶。是夜老爷子睡梦中,全家的无知无觉中,悄悄地失去了呼吸。
第二日家齐齐聚桌边等着吃早餐,却见一向早起的老爷子缺了席。众没有多想,周东生打发儿子去叫:“去叫太爷爷吃早饭。”
土豆娃应了声,离座跑去找老爷子。其余众间或交谈两句,等着老家现身用餐。片刻后,却传来土豆娃突如其来的、鼓痛了耳膜的哭声。
众相视一眼,都惊白了脸,齐齐跑离厨房。
“太爷爷……嗝……呜呜……”土豆娃又惊又怕,俯老的床侧哭得打嗝,见家一起涌进房中,他更是放声大哭,“他不应……摸到他冷了……”
周老爹等扑上前去,果然摸到老的身体已经又冷又硬。“爹啊!”
周老爹悲沧的喊声犹如一个信号,屋内的哭声喊声顿时高高低低地响了起来。
生命的消逝是世间最一往无前、最不可抵挡的事情。纵使亲哀哀哭泣,慰籍的也不过是生者。
周家抹掉眼泪,开始给老爷子办理身后事。棺材和笀衣和一早就置办好的。余下便是给老爷子办一场体面的丧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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