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以前的样子大不相同了,住在离山的时候她总是着青衫,梳道髻,不施脂粉,虚静淡薄。可现在她虽然只是淡扫蛾眉轻施粉黛,整个人却有一种难言的光彩。这种光彩不属于淡泊出尘的修行人呢,而是世俗的,实实在在的。
阿福觉得心怦怦直跳,隐约间,她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她这个师傅到底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她……
高正官低声说:“这位是王美人。”
阿福回过神来,以她的品级不用对美人行礼,只是微微颔首。
王美人还以一笑,轻声说:“有没有热水?太冷了,我想洗一把脸。”
“有……请随我来。”
阿福没领她去别处,而是回了自己那屋。整个庄子里现在也只有那里还能待人,有热炕有热水,别的院落都还没整理出来,荒凉的能养野狐。
紫玫打了水来,她把外面的斗篷解了,俯身掬水洗脸。热水拍在脸上,让她的脸带上一点红晕。她看起来年轻极了,阿福以前从来没问过她多大年纪,顶多只是暗暗好奇。她擦了脸,紫玫捧了面脂铅粉过来请她匀妆。
阿福在一旁看着,沉默不语,心中的疑惑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你看见我,肯定吓了一跳吧?”
阿福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我还总觉得你是小孩子。”王美人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柔声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正文 六十二 迎春
李馨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她望着灯火通明的正屋,屋外回廊上台阶上庭院里,都站着穿着深色衣甲的士兵,有一种沉默压抑的气氛。
她抬了一下手,守在门外的元庆微微躬着身走过来,脚底下轻悄的像猫一样。
“父皇在里面?”
“回三公主,是。”
曾经在他们身上变淡的规矩,又浓浓的兜了回来。
李馨点点头:“替我通报一声。”
元庆怔了一下,然后转身去了。
他不能进屋,去通报的是刘润。
过了一会儿,李固从屋里出来,刘润跟在他身侧。李馨倚着墙站在门边。她也瘦了许多,阿福的衣裳她穿着有些短,也有些宽。
“父皇让你进去。”
李馨点点头,朝屋里走。
擦肩而过时李固低声说:“别任性啊。”
李馨没出声,门帘掀起来,她就进了屋。
李固站在门外,一时没动。他的眼睛看不到,耳力就比一般人要好。庄子里的墙厚,屋里人说话声音也不高,他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屋里男人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你也不容易,我不怪你。
李固松了口气。
李馨曾经的选择让她失宠,如果没有接下来的这一场动荡,也许她的下半生全都要在冷落抑郁中度过。经过这一场变故,父皇的心肠硬了许多,但……也有些地方柔软了。毕竟,宣夫人与李哲,他们——
屋里传来李馨的哭声,细细的,像是勒在人脖子上的细丝,疼痛,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宣夫人与李哲在逃离皇城的路上,已经死了。
李固不是不难过,他想着李哲,过去他也常回来看他,带来些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也不管李固是不是也喜欢,就一股脑儿的都塞给他。
元庆迎上来,李固扶着他的手缓缓向前走。
他看不到,但是,他对自己要走的路,自己要去的方向,一点都不迷茫。
他听到阿福轻柔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一种阳光微光的感觉。从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是如此。
她在和瑞云说话:“吩咐人多准备两个炭盆送主屋。”
瑞云小声说:“夫人,主屋也烧炕的呀。”
“主屋老没人住,总是少股人气,清冷。”阿福顿了一下,说:“是不是有人来了?”
瑞云来开门了,垂手说:“王爷回来了。”
阿福站起身来,李固从外头进来,脸被冷风吹着,有点微微的发红。这种红跟热出来的红不一样,冷风吹的红是亮的,而热逼出来的红是潮的。
“手这么冷。”
阿福把手炉塞进他手里,拉着他在炕边坐下,又端了盏热茶来。她刚才送走了王美人,当着人,两个人谁也没提过去的那段经历。不知道高正官看出多少,不过那种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会烂在肚子里的,这点阿福懂,不然他不会在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宣夫人她们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的。
阿福实在不知道,师傅年纪老大一把,怎么从道姑变成了皇帝身边的美人的。这简直比变戏法还神奇。
不过阿福也猜到一点,她和王美人以前有旧缘,说不定王美人以前和皇帝也有旧缘,这话虽能说的准呢?话本传奇里的故事永远都没有真实发生的事情来的离奇。
她正琢磨怎么和李固说王美人的事,李固接过茶盏放下,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阿福,有件事,很对不住你。”
对不住她?
“我明天,和父皇回京城。”
阿福怔住了:“回京城?”
“是,现在京城一片凌乱,不下大力气,恐怕很难恢复。百姓的衣,食,住……还有许多的事情,而偏偏现在最缺人手,父皇也头疼的很。我没和你商量,就已经对父皇说了,我虽然无能,可是也愿替他分忧,替百姓做些事,尽我的一份绵薄之力。”
阿福坐在他身旁:“这是好事,可说不上对不起我。”
“可是,你现在有身子,我却要……”
阿福手按在他的眉头,把那里因为情急而挤出的皱褶抚平:“没关系,我又不是泥捏纸扎的,有这么些人照应我,我好的很。你要做正经事,这是要紧的。想做就去做,我虽然帮不上你的忙,可也决不会拖你后腿。”
对李固的想法,阿福不说全理解,可也明白个八九成的。他这些天都心神不宁,他不愿意自己苟安,而坐视京城百姓受苦。没有机会时他只能抑郁,现在有了机会……
阿福摸摸自己的肚子,虽然从小女人的角度来说,她很想李固留下来陪伴她,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只要他在,阿福就觉得头顶这片天是稳当当的,心里也有底气。可就算是上辈子,那时代女人地位那么高,也没有谁是怀了孩子就让老公也不要上班工作,就整天在家陪着自己。
忘了听谁说过,男人像鸟,总要在外面飞的,只要记得回家就成。老圈着,成了笼中鸟,那也不是男人了。
“你去吧,我在家等你,杨夫人和我母亲都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李固握着她的手,半晌没说一个字。
“真的,想着外面的人没吃没喝冻饿交迫,咱们的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实。你去吧,只当是,给咱们,给孩子积福。再说,咱们享着百姓供奉的富贵,为百姓做事,也是应该的啊。”
阿福低声说话,虽然心里也有点凄惶,但是却也有一点欣悦。
她喜欢的,她托付终身的,不是个没担当的窝囊的人。
“明天,你就和皇上走么?”
“嗯。”
“我让人给你收拾行李罢……元庆和刘润跟你去妥当吗?要不,跟杨夫人说一声,把海芳海兰也带去?”
“不必,女人在这种时候是处处不便的,元庆和庆和跟我走就好,刘润你留着,他有功夫又有成算,庄子里有他和杨夫人照应,我也很放心。”
两个人互相攥着对方的手,依偎在一起。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阿福想嘱咐他爱惜身体,定时吃饭,不要受凉不要受累,要勤传信回来……李固想叮咛她不要操心多想,好好保养,太医开的养胎汤膳要喝,行动间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碰着磕着……
可是,又觉得,其实什么话也不用说。
“还有,”李固想起来:“三妹的事情,你要费些心。宣夫人与哲弟在起火那夜……亡于乱中,三妹也已经知道了。你平时照看她,劝解些,别让她想不开。”
“宣夫人母子……”
阿福也有些难过,虽然不是很亲近,但总是认识的人啊。哲皇子笑的时候特别没心机,眼睛眯起来,让人印象很深。骄纵难免,根本还是个大孩子——
阿福点点头:“我记得了——她还留在庄里?不随皇上去东苑么?”
“东苑只有一座知易宫能住,还不知道那里究竟如何,她还是留在庄中好,我看父皇也是这个意思。我到了京城自然住咱们王府里,你不用担心。”
打了水来两个人梳洗了睡下,熄了灯,阿福还是忍不住心里发慌,紧紧靠着李固,似乎想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和安全感。
阿福觉得,自己变得胆小了。以前在离山上住,狼啸声被风吹来,一时远一时近,那会儿她顶了窗闩了门都睡的踏踏实实。可是从进宫——不,是从有了孩子,她的胆子就越变越小,哪怕落个树叶,或是忽然一声门响都让她觉得心悸不安。
也许怀了孕的女人,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女人,是妻子,更是母亲。
阿福觉得自己没以前那么乐天知命了,反而多了一股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以前没什么好失去,所以什么都不计较。现在却不一样,如果人有要伤害她的丈夫,孩子,要损害她的家,她敢豁出去拼命,绝不会手软。
两个人心里都有事,听着窗外的风声,这一夜睡的并不算踏实。阿福身子重了,一夜要翻几次身,有时还要起夜,她起来一回李固也跟着起来一回,阿福有时也很过意不去。
天刚亮阿福就醒了,周围不似往日宁静,远远的,有许多人在走动。
厚衣裳都找了出来打包好,还有一些常吃的丸药,防风丸益气丸都已经装好,阿福嘱咐了元庆他们好些话,李固最后抱了抱她,在她颊边轻吻了下:“你多保重,别挂心我。”
阿福忍着泪说:“你也是。”
“不要送我了,外头冷。”
阿福扶着门看李固走远,只觉得心里像挖走了一大块,空落落的难受。杨夫人扶着她的手回屋,劝她:“夫人不必挂心,现在大乱已经平定了,王爷必会一路顺利平安的。多半一开春,王爷就能回来了。”
大队人马要开拔上路,阿福问了句:“王美人呢?也走了吗?”
“这是自然的。”杨夫人神情有一丝怪异,阿福并未注意。杨夫人已经转开了话题:“王爷给皇上说了,讨了八名功夫极好的禁卫军留下,不然庄子太大人手太少,实在不怎么稳当。夫人,要请三公主一起过来用饭么?”
阿福点头:“请她过来吧,我一个人吃饭也没有意思,想必她也是。”
皇上走了,别人倒还没什么,只是阿喜特别失落,过来听到这消息,闷了半晌没说话。
正文 六十二 迎春 二
阿福瞄了阿喜一眼,示意紫玫给李馨添了粥。
李馨脸上没用脂粉,眼圈发红脸色发青,神情憔悴的隔着三丈就能看出来。她穿了一件素蓝的衣裳,头上戴着朵白绒花。从前那种盛开的蔷薇一样的明艳像是经了十月秋霜,显得凋零而沉郁。
从她一进来,屋里的气氛就冷了三成。李固走了阿福本来就心情低沉,加上阿喜郁闷,李馨悲戚,就算杨夫人再张罗再说话圆场也没用,这顿早饭谁也没吃味儿来。杨夫人对李馨并没有多少情意。
宫里混了几十年,再有情义的心肠也磨成了金刚石,除了李固,还有,现在阿福和她怀的孩子,要杨夫人掐死谁她都不手软。宣夫人与哲皇子,和杨夫人没有仇,李馨也没有。可是没仇也不代表就有了恩义。
阿喜扒了几口饭。
她昨天,见着皇帝了!
皇帝没像戏台子上一样穿着金黄的衣服,戴着高高镶珠子的帽子。皇帝只穿着黑色衣裳,阿喜没看清脸——是没敢看还是扫了一眼后就忘记了?她说不清楚。皇帝好像也没有三头六臂,但是很……吓人。
阿喜总结出来的,就是吓人两个字。
李馨机械式的舀粥,喝粥,递给她的热糕她也掰了吃了。阿福看着她,觉得她像是被抽了魂一样。
也许是因为,一直以为的主心骨散了,没了。她想维护母亲,可母亲去世了。她也想保住弟弟,弟弟也死了。
阿福一瞬间真的冲动了一下,想问一声,李馨她是不是也是从那个时代那个世界来的,她们在这里并不孤单——
只是一瞬间。
阿福冷静下来,继续喝粥。
她们都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前世的事,那是归上辈子管,还是不要扯到今生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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