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我就没有痛,将往事留在风中——
“怎么样?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他猜她是想劝他忘了躺在医院里的小春,把她当新女友。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我替你问问她吧。”他一脚已跨出车门。
“你要去哪里?”她问得急。
他整个人都离开车厢了,回头对她眨眨眼。
“回家睡觉,我对自己的疲惫无能为力。”
阳光从百叶窗透入,在郭力恒的身上投下阶梯般的光影。他低头凝视,同情与怜悯代替了悲痛。
几次亲眼目睹贺小春所受的周全护理,她完全无行为能力的事实更显明确。护士正准备推她到检验室,进行一连串的例行检查。
他在检验室外的长廊等候,并未特别留意时间过去多久。
检查结果仍然不变,没有医学上所谓的复原希望,夏组琦能告诉他的只是:贺小春还活着。
“郭先生,别放弃;只要有生命,就有希望。”
“谢谢你,夏医师。”他望着她那可以安抚人心、温煦如冬阳的笑容。
“我觉得你这一阵子胖了一点,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你知不知道你以前看起来也像个病人?”
“你果然是“医者父母心”,观察入微,连来探病的人都在意到了。”
他的恭维很真诚。大部分的医护人员对于生老病死必然都已麻木,她却没有。
“我觉得你更难得,对贺小春这么有心。”她犹豫片刻,决定问了,“郭先生,你和贺小春是很好的朋友吧?”
“很多年的朋友。她没有亲人,我算是她最亲近的人了。”
“她若有知觉,一定很庆幸自已有你这样的朋友。”
他发觉她今天话多了些。
“夏医师,你是不是很多愁善感?”
她被问得有点难为情,“对不起,我管得太多了。”
他没那个意思,只觉她刚才说话的神情少了一贯的自信和冷静,与她一向给他的印象有出入。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只是突然发现你也有感性的一面。”解释的同时,他注意到她将一头乌光水滑的长发,用大发夹随意夹成一束,垂在脑后。因她个子高就,故而看上去没有丝毫累赘之感。
她浅笑,“你以为我也跟手术刀一样冰冷?”
他只是陪她一笑。
“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有机会再聊。”她拿着贺小春的病历离开。
郭力恒把贺小春的租屋退了,收拾一番后,回自己家住。
“要回家来住啦?”郭父见他持了件大行李进门,有些讶异。
“嗯。”
他二话不说,径自回自己久违了的房间。搬回家住,一则是为了省下房钱,二来是想尽尽孝道。
再出房门时,他拿了两万块钱给父亲。
“怎么有钱给我了?”犹豫须臾,郭父收下了钱。
“我现在有工作了。”他轻描淡写,“华北跟华南呢?还住我们家吗?”他问甥儿的去向。
郭父点点头,“放学就回来。”彷佛要解释什么,他又说:“你姐姐现在在做业务,没时间照顾孩子。”
语罢,郭父就进了厨房。
“要是没有你,她怎么办?”郭力恒追至门口,“两个孩子就放在孤儿院吗?”
“不要这样逼我,力恒。”
“爸,你老实说,这次她又闯了什么祸?为什么姐夫非跟她离婚不可?连孩子都不要?”
“她跟你姐夫早在你入狱没多久之后就离婚了,这次离的不是孩子的爸爸,是她第二任丈夫。”
郭力恒闻之气结。原来姐姐在他坐牢期间又搞出新名堂。
“她欠人家很多钱,后来这个先生受不了成天有电话上门讨债,所以才跟她离婚。”
这个理由就不教郭力恒意外了。姐姐所有的问题都跟“钱”有关。
但他依旧听得火冒三丈。
“钱钱钱,又是钱!为了钱,她已经害死妈了,她还死性不改,继续到处兴风作浪,她到底在做什么工作你知不知道?”
“我不清楚。”
“不清楚?!不清楚你还帮她照顾小孩?那她不是更肆无忌惮了吗!谁晓得她这颗不定时炸弹什么时候还会捅出更大的楼子?”
“不要再讲了,事情已经这样,我不帮她照顾孩子,你教孩子去哪里?”
“她有本事生就该有本事养。她敢这么放心大胆,都是被你跟妈姑息出来的!”
“你出去吧,我要准备晚饭了。”郭父虽怒,但在儿子面前亦觉理亏。
“我工作去了,不在家吃饭。”他忿忿地离开。
当晚,他在台上和同团乐手一起演奏时,意外地发现了台下的夏组琦。
她也发现他了,亲切地朝他挥了挥手。
“你在跟谁招手啊?”吕珠云朝台上看了又看。
“我认识台上的电吉他手。”她翻开侍者递上来的菜单。
“小琦,你想吃什么?”黄伯伯问她。
“黄伯伯,你点吧。我没特别想吃什么。”
“那我们三个都点主厨特餐好了。”
“好。”
她漫应一声,不自觉地又朝台上看去。郭力恒今晚看起来跟平日在医院所见不太一样。她眼神不经意的数度停在他身上。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吕珠云也朝台上点头打招呼。
“我一个病人的朋友。”
“喔。其实你有不少机会接触到很多不同的人嘛。”
“是呀。”
用餐气氛很好,台上演唱的歌手已换过三个。夏组琦这一桌快结束用餐时,雪莉出来了,一首轻柔的西洋老歌之后,台下另一桌客人点唱一首“当爱已成往事”。
“小琦,我们去看电影吧。”黄伯伯待侍者送来咖啡时,问了一句。
“黄伯伯,”她临时改变了主意,“你跟我妈两个人去看就好了,我不作电灯泡。”
“小琦——”吕珠云有些害臊。
“妈,没关系啦,我想听这位女歌手唱歌;她的嗓音不错。”
“那我们等她唱完再走。”
“不要、不要,你们快走吧,不然就赶不上开场时间了。”
“随她吧。”黄伯伯对吕珠云说,“我先买单好了。”
“妈,你放心地跟黄伯伯去看电影吧,我这么大个人,不会丢掉的。”她朝两人眨眨眼,“祝两位有个美好愉快的夜晚。”
妈妈临走前瞪了她一眼,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让黄伯伯一颗心七上八下。
表演结束了,她还坐在原处,啜着冷掉许久的咖啡。
“嗨,夏医师。”
郭力恒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打了声招呼便在她对面坐下。
“是你。”她面露讶异——讶异于他的突然接近,更讶异自己居然很喜欢这种感觉,“我刚知道你会弹吉他。”
“雕虫小技,勉强可以混口饭吃。”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她皱眉,“我很羡慕会玩乐器的人。”
他会很多种乐器,都是无师自通,但无意对她炫耀。
“还要一杯咖啡吗?”在这属于他的世界里,他依然不敢放肆地对她说话。
“不了,咖啡喝多了不好,容易失眠,明天早上我还要动一个手术呢。”
“医生果然比较懂得养生之道。”他点点头,“刚才跟你同桌用餐的是你爸妈吗?”
“我妈跟我未来的继父。”
“喔,你好像跟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是呀。”她轻快地答一声,又问:“你需要赶场吗?”
“今天不必。”
“那我们可以再聊一会儿。”
“聊什么?”
“都可以呀。”她耸了下肩,“头一次在医院以外的地方遇见你,很难得的。”
他点头微笑,赞同她的说法。
“你今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医师。”
“哦?有什么不一样吗?你觉得。”
“更年轻、更漂亮。”
她笑得俏皮,“这是我过完三十岁生日以后听到最好的一句话。”
“你男朋友没这样对你说过?”
“男朋友”三个字听得她歪了脑袋,咯咯地笑。
“我的问题这么好笑?”他发现她的亲和力不是那种职业化或公式化的,而且近在咫尺。
“为什么你会这么问?你不觉得我应该是个有夫之妇?还是我看起来真的是一副嫁不出去的样子?”
他学她笑呵呵,教她一双大眼里尽是不解。
“你的脑子果然比一般女孩子复杂,我不过随口问问,你居然可以产生这么多联想。”他的眼神里有一丝取笑,“我好像说过你很多愁善感,有没有?”
她腾出一只托着下巴的手,不在意地挥了挥,“我才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哩!”
“那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人?”
“我呀,”她拢了下他难得一见的披肩长发,“应该是那种不信邪的人吧。”
“你是指不向命运低头,还是强调自己没有宗教信仰?”
他边问边朝不远处正要离开餐厅的雪莉挥手,雪莉回他一个撩人的飞吻。
“她是刚才在台上表演的歌手吧?”夏组琦也注意到她了,“我就是为了要听她演唱那首“当爱已成往事”,所以才没跟我妈他们一起走,否则现在我应该在电影院里!”
当爱已成往事?郭力恒暗忖着自己是不是该感激雪莉,她间接制造了他今晚和夏组琦对话的机会。
“为什么喜欢这首歌?”他问。
“我以前没听过,刚才纯粹是被歌名吸引。她唱得蛮好的。”
他一边点头,一边又念了一遍“当爱已成往事”。
“你也喜欢这首歌?”
“本来是,不过最近听多了,快没感觉了。”他想起雪莉每次唱这首歌,总要刻意面向他唱上几句,令他有点倒胃。
“不谈这个,刚才我的两个问题还无解。”他说得认真,“第一,你男朋友没有像我刚才那样赞美过你吗?第二,不信邪是不是指不向命运低头?”
“你学的是理科吧?”她不答反问。
“你很能答非所问耶!”
两人对笑一阵。
“我男朋友自从生了重病之后,就不再赞美我了;不信邪的确指的是不向命运低头,”她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我是医师,最最不该向命运低头。”
““只要有生命,就有希望”?”他想起她在病房里对他说过的话。
“对呀。”
“夏医师,可以冒昧请教你两个问题吗?”
他一问出口就很想给自己两巴掌,从来他都没想过自己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笑容愈来愈多样化,这次还对他挤了挤眼,“我们两个应该差不多年纪吧?我叫夏组琦,你已经知道了,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如果我们直呼彼此的姓名,不是比较像朋友在聊天?拜托你不要再用“我可以冒昧请教你……”这种句型跟我讲话好不好?我很不习惯耶。”
“郭力恒,力量的力,永恒的恒。”
她满意地点点头,“郭力恒,刚才你想问我什么?”
“你男朋友是不是叫张人杰?得了尿毒症?”
她一愕,继而夸张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件事躲不过被人拿来当茶余饭后闲谈话题的命运,医护人员日子过得的确满闷的。”
“我不是从医护人员那里听来的,”他解释,“记不记得跟我一起去看贺小春的那个人?”
“有印象。”
“他叫阿潘,当兵的时候跟张人杰在同一个队上,是他告诉我的。我们只是不确定你是不是那个夏组琦。”
“现在确定了?”
“嗯。”
“有什么感觉?”
郭力恒望着她沉思片刻,感慨地说:“医师也躲不掉生老病死的问题。”
“那是必然的,谁都没有豁免权。”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片刻。
“他已经不是我男朋友了。”片刻之后,夏组琦冲动地说,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后悔,“还有,他刚接受换肾手术,很快可以恢复健康。”
他困惑不解,却不知该问什么,任一颗心继续震荡。
“为什么?”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问“为什么”,可她却有话可答。
“他一知道自己得了尿毒症就不要我了。起初我很难过,多年感情付之一炬,只为一场病,令我很不甘心。”她有一点激动,这是在张人杰面前不曾吐露的心声。
“也许他是为了你的一生幸福着想,不愿拖累你。”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我却不以为然。如果今天得病的人是我呢?他也该离开我吗?”
“你可能也会主动要他离开你。”
“我不会“既能同甘,就能共苦。”
“你只能假设自己不会那么做,你到底不是真的生病,不能真正体会一个得了尿毒症的人的感受;即使你是医师,你也无法体会病人所受的痛苦。理论和实际还是有距离的,我想你不会否认这一点。”
她忽地意识到自己泄漏了过多的内心情感,在一个还不是很熟悉的人面前。
“对不起哦,”她赶紧挽救自己的形象,“我今天休假,神经发条没上紧,有点失态,请包涵。”
“干么每天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偶尔放松一下是好事。”他给她个鼓励的微笑,“把话说完——既然他可望恢复正常,你又为什么说他不再是你男朋友了?”
她垂首片刻才又抬起,“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感情像等待手术的病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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