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只是朋友。”
“她看起来挺小的吧。”
“只是看起来小而已。”年轻人用左手玩着手中的手机。他接到了一个短信,“去掉一个菜吧,她没有食欲。”
短头发的年轻人坐在旅馆的房间里,把盛菜的盘子码好。琳达整理了下头发,坐在他对面,她表情呆滞,显得六神无主。
“我还没有接到任何电话。我总觉得,他已经死了。”琳达穿着裙子,裸露的小腿伸出来。她用脚趾轻轻地刮着年轻人的膝盖,这就像一种习惯的撒娇的动作。“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阿信。”
“我会陪在你身边的。”阿信用餐巾纸擦了一下碗的边沿,然后把碗放在琳达的面前。接着又拿起果酱,在面包上抹上果酱,抹着抹着,果酱不小心掉到了腿上。
“去洗洗吧,待会儿就黏了。”
阿信抱歉地笑容。他站起来,来到厕所,用左手打开水龙头,一只手想捧起来一点水,但是单手很难捧起来多少水。阿信的右手上戴着一个手套,这个手套无论春夏秋冬都戴着,掩盖着里边触目惊心的一条裂缝。即便那条裂缝已经被和肤色一样的颜色的塑料所掩埋,但是人们还是可以轻松的识别出那条裂缝,至少阿信心里头这么想。
那是一只刻着耻辱的,残缺的,手掌。
阿信看着左手手指缝隙里,被水流冲散的果酱。黏稠的果酱,在洗手池里,被水流的旋涡带走。阿信想起了,那一团一团的血污。顺着他的右臂,流淌下来的血污。
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这里做什么?阿信问自己。
苏翔来到了矿上,见到了矿老板的老婆木炎。木炎正在吩咐矿上的监工,让他们催促其他人继续工作。金矿一日歇着,都是一大笔金钱的损失。只要还有她在,金矿就不会停止运转下去。明天早上,还将有无数辆卡车来运送矿石。不能让它们空着来,空着离去。
苏翔在办公的地方门口等了五分钟,才见到木炎。木炎穿着一身职业女装,戴着金丝眼镜。她很注意细节,从皮鞋的一尘不染上就可以看出她的挑剔和生活档次。
“按理说,丈夫失踪了,妻子第一件干的事情应该是来警察这里咨询案件的进展情况,而非安排生意上的事情。”苏翔大声说,他面朝着鲁新,周边的人却都听得清楚。
“无论他怎么样,他都不会希望这里出现问题。有一天他回来,看到金矿因为他而少赚了一分钱,那会要了他的命的。”木炎走向苏翔,她似乎是突然留意到苏翔的英俊的脸孔,就像是被脸孔吸引了,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苏翔。她微笑着,舌头滋润着嘴角干裂的皮肤,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你好像很清楚他不会出危险?”
“我又不是绑匪。不过,用他去换笔钱,比杀了他更划算。绑匪也不傻。其实我跟他提醒过要注意安全……”正说着,木炎望向了苏翔身后。
苏翔意识到身后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标准的壮汉,腮帮子上都是肌肉。脸上的皮肤的光滑,透露了他血气方刚的年龄。寸头,嘴唇很厚。壮汉和苏翔擦肩而过,走到木炎的身边,两只手臂自然下垂,做抱拳状放在鼓鼓的胯前。
镣铐(4)
“反正我随时都带着保镖。我不相信……任何人。”木炎像是在炫耀着什么。
苏翔盯着保镖的墨镜,看不清他的眼睛。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像是一个机器人。“现在没有绑匪打来电话。按理说,绑架的时候没有必要砍下那一刀,这一刀不知轻重。砍死砍伤都对绑票不利。这一刀更像是仇家复仇。或者是为了争夺权利杀人灭口。这个金矿是几个人合伙的吧,另外的股东是?”苏翔把视线转移到木炎身上。
“我。”木炎直视着苏翔,目光里丝毫没有逃避。
“也就是说,如果矿老板出事了,对你有利?”
“我有昨晚不在场的证据。”木炎走到离苏翔很近的距离。
“即便是你做的,也轮不到你亲自动手。”苏翔看着木炎敞开的衣领,视线很容易迷失在一片深邃的潜入的黑暗中。这是个摆弄男人就如同玩弄木偶的女人。苏翔对这种女人再熟悉不过了。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当一个女人的香水味扑鼻的时候,你基本上可以判定,一只雌性动物在寻偶。
这女人不是善茬儿。从半露出的胸脯上的纹身就可以看出来她在社会上有过一段漂泊的经历,忍受过各种苦难甚至是屈辱。但这一切都被她镇静的微笑掩埋了下去。她在尽量装出一副和身上的名牌衬衫相衬的成熟稳重的女人形象。但苏翔从她走路的姿势就可以看出来,这个女人之前被不少男人压在身下干过。她肯定以前是矿老板的情妇,众多的情妇中的一个,但她是所有情妇中最聪明的那个。渐渐地,她走进他的生活,替他管理生意,替他应酬,甚至也许替他管理他的女人们。偶尔在他怀念早逝的妻子的时候,陪他唠嗑,装着掉几滴眼泪。于是她从一堆情妇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他的二婚的老婆。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套住男人的。到了最后,矿老板已经无法离开她。她管理着他的事业,掌握着他的太多把柄,他只能对她听之任之。
她的嘴角上翘象征着她欲望强烈。苏翔一眼就能得知,那个柱子一样的笨拙但却魁梧的保镖,他只是她的玩物之一。这个女人可以任意操纵男人,让男人去为她打打杀杀。唯一的问题是,她有没有必要谋害矿老板,或者,称之为丈夫。
杀人是需要动机的。为了金钱?虽然不知道幕后的账怎么算的,但从她在金矿上的雷厉风行的态度,在分钱的时候也决不会处于劣势。至于男女问题,她如此明目张胆地带着那个有如黑人似的保镖,而且一点也不避嫌。说明矿老板一贯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所以动机上,还真的没有什么必要的动机。
但是有没有杀人的可能性呢?有。在见到木炎之前,苏翔已经从同事那里获知。矿老板最后几个电话里,有一个是打给木炎的。打完之后,矿老板离开了李拐子家的赌场,消失在了漫天的大雾里。通过众人的证词,木炎在凌晨三点左右出现在一家舞池里,一直玩到了天亮。而在此之前的几小时,她都不知所踪。在时间上,她有行凶的条件。当然,根本不需要她动手。她也许只是安排好了时间,把矿老板约了出来。然后由一拨专业杀手来完成整个任务。不过目前解释不通的两个疑点是,一是矿老板是接了一个神秘的号码之后,紧接着给木炎打电话的。也就是说,昨晚事发现场很有可能有第三者。第二点,矿老板是带着一箱子钱去见木炎的。哪有丈夫去见妻子会带一箱子钱的?而且在大晚上?他直接撕张支票就可以了。带一箱子钱,肯定是要做交易。而且是见不得人的交易。所以最有可能的是,矿老板和木炎,一起去见了第三者,在见面交易的过程之中,或者之后,矿老板被害了。有可能是木炎参与了这个阴谋,有可能是她离开之后发生了这场阴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镣铐(5)
目前在没有任何其他线索的情况下,苏翔更寄希望于前者。
“昨晚你见到矿老板了吗?”
“没有。”木炎依旧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来这的国道上有录像,你有没有来过,一查便知。如果你在这件事情上撒谎,这只会给你引来很多麻烦。”苏翔说到这,留意到,木炎脸上的笑容在他提问题的时候,僵硬了一下。“你不希望被当做共犯吧?”苏翔笑了。
木炎尽管也用笑容支撑着,但是苏翔心里头清楚,那副镇静的笑容不会支撑很久。他预感到了,晚上,大雾就要散去了。
“如果你爸死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阿信收拾碗筷,他待会要把这些东西还到一楼的餐馆。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你继母跟你关系如何?”
“我爸爸四年前娶她是因为那时候她对我最好,那时候我也还小,以为总冲我微笑,总给我买礼物的人就是对我好。而且每个女孩都希望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妈妈。我对我的真正的妈妈记忆仅仅是来自于照片。”琳达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来大了,才渐渐明白,笑容是最容易伪装的表情。”
阿信望着窗外。琳达的双手扶住阿信的脸,把他的脸掰向自己。“你在干什么?”阿信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我要你亲口跟我说,我爸爸不是你杀的!”
“开玩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阿信说话有点结巴,“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在心底里也在不停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他应该早上就走的,远走高飞,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留在这里,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就如同那天早上的预感一样。
那天早上,他走过肮脏的地面,小心地弯着腰,以免被低矮的棚户刮到帽子。空气中蒸发着湿气,他用右手保护好照相机的镜头。他随时,即便是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脖子上也挂着他的照相机。一台尼康的半自动F2,任何花哨复杂的功能都对他毫无意义。他的相机只需要清晰。还原原始的世界远比创造一个绚丽的世界更加深刻和震撼。照片上的凹凸的黑白,刻画着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
那时候他是一名揭黑记者。在记者的圈子里,那是最受人尊敬,也是最危险的工作。每年记者节上得奖的是他们,*上,众人哀悼的也是他们。阿信为什么加入到这一行里来,他觉得不需要解释,或者解释的话,是由于年轻和稚嫩。
退伍以后,他被分到了报社。有上访的苦难百姓,要揭发当地的黑暗势力。没有记者敢去做专访。所有人都害怕得罪黑势力。那时候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有他站了出来,愿意去用相机面对满大街的砍刀。特种兵的出身和敏锐的头脑,让他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危险。每次虎口逃生,他都会越发地担忧,担心下一次的危险,自己还会否幸运。
很多人劝告过他转行,他却为了一种莫名的正义感而继续着。经常在刀尖上玩耍的人,容易变得过度紧张,甚至是歇斯底里。一点点噪音,他就无法睡着。每次打开门,他总有种幻觉,门外有人拿枪指着他。一旦身边出现了个古怪的陌生人,他都会停住脚步,让人家先过去。他干了三年的揭黑记者的工作之后,医生查出来,他有轻度的抑郁症。如果再干下去,人真的会疯掉。这时候他才考虑转行,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存款。
这才是这项工作最可怕的面临的现实。其他所有的记者都可以从被采访对象那里获取点好处费,只有揭黑记者,你不可能从你的敌人那里获得任何好处。而仅凭着他的两千块的工资,连每个月的电话费都交不起。那些因为拐卖人口而痛失儿子,来找你哭诉的老太太们一打电话就是俩小时,你不可能告诉她,为了节省电话费,长话短说。有屁快放,没屁就憋着。
镣铐(6)
这些烦恼,都在那一天,彻底地解决了。阿信想,上帝或者,偏爱跟人开玩笑吧。
苏翔回到旅馆,他径直去了琳达的房间。敲开门之后,他闻了下屋子里的味道,男式香烟的味道。一个杯子里装着可乐,一个杯子刚被洗干净。苏翔犹豫了一下,没去提起这些问题。他问,“你和继母之间的关系如何?”
“就是一对正常的继母和继女的关系。”
“正常到什么程度?”
“我稍微懂事以后,就躲着见到她。我知道她身边还有其他的男人。但是父亲似乎对此并不在乎。她知道父亲的很多账目,所以父亲离不开她。说实话,当我得知父亲不是真的爱她才娶她的时候,我心底里有一点点安慰。”
“让你评价你的继母,你觉得你能做到公正吗?”
“能。”
“那你觉得,她会为了钱……”
“不会。尽管很多账面是她在管理,但是很多关系握在父亲手里。杀了我爸爸,这有点得不偿失。更何提她已经有了花不完的钱,父亲也给了她足够的自由。甚至那个保镖,是父亲配给她的……”
苏翔点点头:“你看起来像个孩子,没想到……”
“我只是外表看起来像个孩子……”她打断他的话,这些不舒服的话似乎已经憋在她心里很久了,“我十六岁了,刚领了身份证。”
苏翔注意到她说话的表情和不自觉地勾一下胸衣衣带的姿态,“外表也看不出来是个孩子了”。他小声的念叨着,走出门去。
阿信仔细听着苏翔的脚步声。苏翔从琳达的屋子里走出来,在门口停住,转身打招呼告别。然后是琳达关门的声音。可是却没有脚步离去的声音。阿信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透过门上的小孔望向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