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古努尔大感意外,她瞅婆婆一眼,没敢接着往下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章(8)
昏黄的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
将毛毡铺在堆满干草的马爬犁上,把鼓鼓囊囊的褡裢捆好,再从马头上摘下料兜,忙完了这一切,心里似乎还有些不踏实,阿斯哈尔又把阿莱叫到跟前,低声交代着什么。大概这些话已重复了多遍,小伙子脸上有些无奈,但仍不住地点头,给足了叔叔面子。三只牧狗显得格外兴奋,呼扇着尾巴为主人送行。
塔贴走过来,将一个红绸小包递给儿子:“穷家富路,把这点钱拿着。”
“有,我这里有,哥哥给您的钱,您就留着自己花,我这里有。”阿斯哈尔拍拍口袋。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老人不高兴了。
那是母亲省吃俭用存下的一点体己钱,阿斯哈尔心头发潮,却又不敢推辞:“好好好,我拿着,我拿着。”
“路上要小心……”塔贴又替儿子担心起来。
古奴尔默不作声,她上前帮丈夫系好帽带,一扭脸进了家门。这么多年以来,只要丈夫一出远门,她总是心神不宁的。
爬犁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头戴狐狸皮缝制的三耳帽,身着棕红色(那是用红松皮研制而成的一种染色剂)的光板皮袄,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分外醒目,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黑马的鼻孔里喷着两道白雾,刚刚散发出来的汗气,立刻在稠密的棕毛上结成一层薄霜。
事先得知消息的阿勒腾别克,此刻正躲在黑石头后面。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这几块林立的黑石头,便成了地域的一个界碑。迎来送往的人只要到了这里,那就是最高礼遇了。
大老远瞧见阿勒腾别克的身影,阿斯哈尔不禁哑然失笑,别看这伙计一天到晚醉醺醺的,心里却尽是鬼点子,要不是他酗酒成癖,准是自己的一个好帮手。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何不将阿勒腾别克与阿依努尔再往一起拉扯拉扯,两人虽说有过一段辛酸,但从上次整治何虎成那件事上,似乎能看出两人彼此之间还是有所牵挂的。
看到爬犁到了跟前,阿勒腾别克跺着脚,大声叫嚷起来:“你咋像个娘们一样磨磨蹭蹭的,我都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阿斯哈尔不搭理他,只顾催着马往前走,等阿勒腾别克双膝刚跪到爬犁上,他朝马屁股啪地就是一鞭子,马儿往前猛蹿几步,阿勒腾别克身体失去平衡,一个后仰就滚进了雪窝,头上的皮帽跌落下来,像个冒烟的轮子,骨碌骨碌地滚出老远。
“你想摔死我呀。”阿勒腾别克扑打扑打身上的雪,又追了上来。
“谁让你来的?”阿斯哈尔虎着脸说。
“嘻嘻……人家怕你路上寂寞么。”阿勒腾别克靠到阿斯哈尔身上说。对于这位兄长,他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些年若没有他的照应,自己指不定是副啥德性呢。
…………
那一年,为争龙口的水,阿勒腾别克让兵团的几个农工打得鼻青脸肿,牧民们闻讯赶来,把农工们团团围住。
那个个头还没锹把高,但却十分精壮的汉子,拉开架式耍了几趟小红拳后,高声叫起阵来:“你们哪个敢上来试当试当?老子让你们满地找牙。”
阿勒腾别克不服气,抄起一把十字镐,气势汹汹地扑上前去,没等他抡起镐头,矬子一个扫荡腿,就把他撂翻在地。
牧民们从没见过如此凌厉的身手,一时全都傻了眼,再没一个敢上去叫板。
正在这个时候,突听身后一声呐喊,就见一个黑衣大汉,胯下一匹追风黑马,手握一根足有三四米长的门担,哗啦啦地冲了过来,活脱脱一个手执丈八蛇矛的猛张飞。矬子大叫一声“不好!”一闪身躲过直捅到胸口的门担,却不料那门担又横扫过来,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的后脑勺,矬子叭叽一声,就扑进了泥水里。农工们见连长趴下了,顿时阵脚大乱。为解兄弟之难,阿斯哈尔那回丢掉了队长的头衔。这件事至今让阿勒腾别克过意不去。
…………
在屯马镇歇了一宿,第二天黄昏时分,哥儿俩总算看到了大跃进时期留下的那个高耸的烟囱。
在他们前面的是地区的首府—乌图布拉克,在祖国的版图上,它就像一片雄鸡尾部的翎毛。在这片沃土上,各族人民和睦相处,耕耘着共同的苦与乐。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阿勒腾别克摘下皮帽,惊恐地说:“妈呀!好像是枪声?”
“准是又开仗了。没事,咱们从小路绕过去。”
正说着,一辆马爬犁哧哧拉拉地就到了跟前,赶爬犁的把式冲他们大喊:“老乡,快掉头回去吧!再不跑小命就没了。”
“要不咱也回吧?” 阿勒腾别克吓傻了。
“要回你回,谁又没请你来。” 阿斯哈尔拨缰把爬犁赶下路基,驶上了光溜溜的冰面。在城里上学那阵子,这一片河滩便是他们摸鱼、游泳的乐园。
枪声突然停了下来。黑漆漆的四周死一般寂静。
挂着铁掌的马蹄踩踏在冰雪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每年冬天,河水一上冻,宽阔的河道就成了过往行人的便道。
“站住。”有人在麻包和石头垒起的掩体后面大吼一声。微弱的月光下,不见一个人影,只见几杆长枪闪着蓝幽幽的光。
“吁!”阿斯哈尔勒住马缰。
“干什么的?”
“我们是来走亲戚的。”阿勒腾别克哆哆嗦嗦地来了一句。
“走亲戚的?爬犁上拉得什么?”
“给亲戚捎得冬肉。”
“都给老子从爬犁上下来。”
阿斯哈尔坐在那里没有动,阿勒腾别克拽拽他衣袖说:“枪子儿可不长眼睛,我的爷爷,你就快一点吧。”
喊话的人看到两人的牧民打扮,口气立刻缓和了下来:“喂!是熟肉还是生肉?”
“熟的,熟的。”
“那就好,把爬犁留下,人都给我滚蛋。”
阿斯哈尔终于忍不住了,他拍拍胸脯,高声叫嚷起来:“日你先人的,有本事你出来,我不怕你。”
砰砰两声枪响,拉爬犁的马痛苦地嘶叫一声,倒在雪地里,血哗哗地往外涌。
两人楞在那里,没做出一点反应。
“舍财不舍命,有种,不识抬举的东西,都给我关起来,明天让他们修工事去。”随着几声吆喝,从掩体后面下来几个人,连推带搡地把他俩推上一辆卡车。
阿勒腾别克窝在车厢一角,哭得死去活来。阿斯哈尔不耐烦地说:“哭有什么用,能把马哭活的话,我也跟你一起哭。”
“都怪你,要是你……”
“好了,别说了。”阿斯哈尔低吼一声,他为自己的卤莽而懊悔。
“都给我老实一点。”押送他们的大个子,有意把枪栓拉动两下。
不到一会儿,卡车拐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大院,两个端长枪的家伙,把他们两个带到后院,关进了一间就要被积雪压塌的小屋里。
第三章(9)
门吱扭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一身油丝麻花工作服的年轻后生,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杂碎汤走进来,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说:“你们也真是的,跟他们叫什么劲,没见一个个都杀红眼了嘛。没要了你们的小命就算便宜了。能屈能伸才叫大丈夫呢。来,老乡,吃吧,快吃吧,当啥鬼也别当饿死鬼。哎!看这个样子,好像又快开仗了。”
看来人说话挺和善,跟那群土匪似乎不是一伙的,阿斯哈尔就从怀里掏出两张粮票,在那人的眼前晃一晃,说:“师傅,行个方便吧?”
“嗬!还是全国粮票呢,真是稀罕东西呀。不过,不瞒老哥你说,我就是一个伙夫,也是让他们抓来的。你们就让我多活上几天吧。没见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嘛,想偷着跑出去,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子弹可不长眼睛呐。”来人把粮票很不情愿地放到破桌子上转身出了门。
满处是油污的车床、趴窝的汽车,墙面上贴得到处是花花绿绿的标语。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一个个也是行色匆匆,空气里透出一种紧张与慌乱,似乎将要发生什么事。
果不其然,到了午夜时分,枪炮声突然之间下饺子似的噼噼剥剥地响起来,院子里立刻成了一片火海,一颗手榴弹在不远处炸响,屋顶簌簌地直往下掉土渣。只听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喊:“快撤,快撤呀!这帮狗日的抄咱的后路了。”
阿勒腾别克钻到了床底下,无奈铁床太矮,他只能塞进半个身子,屁股却露在外面。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听到外面没了响动,他正要往出爬,忽听屋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他哧溜一下又钻了进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门锁被什么钝物“嗵”地就砸开了,一个脑袋上裹着绷带的汉子,一进门就嚷嚷起来:“你们解放了,快回家去吧!”
“我们的东西呢,把东西还给我们。” 阿勒腾别克先是一惊,然后大着胆子说。
“东西?啥东西?谁拿了你的东西,你问谁要去,就是别来问我要,我这里只有这个,你要是想要,我现在就给你。”绷带把手里的短枪比划两下,哈哈大笑几声说:“二牛,给司令报告一声,就说修造厂已经被我拿下。”
“是!”一个满脸黑灰的半大小子说。
“我说你们两个,不想走了是吧?”绷带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道。
“热合买提,热合买提,(哈萨克语:谢谢)”阿斯哈尔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拉着阿勒腾别克撒腿就往外跑,刚跑出后院,就看见门口围着一群荷枪实弹的人,雪地上横七竖八躺得也全是人,有的还在痛苦地呻吟,他俩又折回后院,从院墙上炸开的豁口里,连滚带爬地钻了过去。
黑漆漆的路上不见一个人影,两人不由停住脚步,晕头转向地不知这是哪里了。心里正犯嘀咕呢,就听见黑暗中有人喊了一声:“老哥,不好意思,过来帮个忙啥?”
寻着声音望过去,看见有一个人正吃力地从雪窝里往外倒腾一辆架子车,车上满满当当装得不知都是啥东西。 走到跟前,阿勒腾别克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他喜出望外地说:“哎!你不是送饭的师付吗?”
那人摘下皮帽子,呼啦呼啦光脑壳说:“嘿!你不要说哦,咱几个还真有缘份呢。”随即几双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在干啥呢?”阿斯哈尔好奇地问了一声。
“还能干啥,发国难财呗。妈的,这些人光让干活就是不给工钱,这一派来了,那一派走了,就跟走马灯一样, 我一想拉求倒吧,就拿这些破烂顶我的工钱吧,反正也没人管,走走走,外头这么冷,到家里暖和暖和去。”
三个人从雪窝里把架子车拽上来,走了没多久便拐进了一个小院,那个人也不用钥匙,伸手拽开锁鼻,膝盖抵开房门说:“不好意思,二位老哥请进,这就是我的家,跟猪窝差不到那里去。”
看到主人回来,一群饥肠辘辘的猫喵喵地叫着围拢上来,只有柜顶上卧着的大黑猫,虎视眈眈地盯住来客。
不愧是个厨子,那人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功夫就扒拉出几样小菜端上桌子来,他习惯性地呼拉几下光脑壳说:“忘了给二位老哥介绍了,我叫杨小根,屋里也没个烧火做饭的,让你们见笑了。不管咋说今天遇上了咱就是朋友,是朋友你们就用不着客气,今天我们三个人是虎口脱险,该好好庆贺一下才是。”
浓郁的酒香立刻让阿勒腾别克坐立不安起来,他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
阿斯哈尔用哈语说:“嗨嗨嗨……你小子没见过酒嘛,这可不是在霍牧,不怕人笑话呀。”
不曾想杨小根摆摆手,磕磕巴巴地用不太熟练的哈语说:“老哥,没关系的,今天没外人,没人笑话咱们。”
“嘿!你原来会说哈语呀,这可太好了。”阿斯哈尔一拍大腿,不由喜上眉梢。见小根也是个爽快人,他立马*解帽,往床上盘腿一坐,就跟到了家里一样。
“天寒地冻的,你们这是要上哪里去呀?”
“嗨!快别提了,本来是到五七干校去看一个朋友的,谁知半路上摊上这么档子倒霉事,马也死了,东西也让那帮狗日的抢光了……”
“既然到了我这里,你们就不要发愁,不就是到白碱滩嘛,我来给你们想办法,小根别的没有,朋友嘛倒还有几个。来,喝、喝酒,想那么多干啥,该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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