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陆尧才只是大二,竟然就也选上了。颜颜去问了教务,才知道他这个后门是不得不开。教务也说不清楚他是官二代还是富二代,总之他的家庭对学校颇有影响力,当初选课是院长亲自打电话来吩咐教务放的行,小小教务焉敢不从?
颜颜措辞困难地把这来龙去脉解释给林登先生听的时候,林登先生颇为不悦,他认为这是对学术的不敬。但这毕竟不是他长期任职的学校,甚至不是他的国家,他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花费太多的心力,就让颜颜找到这名学生,跟他说清楚他期末论文的问题所在、打回修改再交一遍就算了。
颜颜猜如果是一般学生的话,林登教授说不定会克尽职守地亲力亲为,去同他讲清楚,但既然是个很可能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他就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也不信任对方的英文水平值得自己浪费时间。
颜颜走进“红顶屋”的时候是两点五十九分,服务员小姐过来招呼她,她点点头说:“是约了人,一共两位。”
服务员小姐问她:“你是章小姐吗?你约的人已经来了,就在那儿。”
毕竟是学校里的西餐厅,服务员的态度虽然已经比别的餐厅要好,总归还是做不到外面的饭店那么到位。她只是给颜颜指了个方向,并没有亲自领她过去的意思。
颜颜早就习惯了,也不跟她计较,道了声谢就走了过去。
那个男生的背影看起来好像是有些眼熟,不过颜颜觉得这多半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毕竟她虽然每节课都会去给林登先生帮忙,大多数时间里却也是坐在第一排面对讲台的,和学生接触不多,更不会对他们的背影有什么印象。
她走到近前,听见那个男生在打电话,于是她放慢了脚步,犹豫着是不是该等他讲完了再过去。
这么一迟疑间,她又往前挪了两步,就听见那个男生在说些什么了:“……就一小助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甚至都不是我们院的,英语系借过来的。……嗨,研究生,不见得有什么真本事,长得特漂亮,不定是怎么考上我们学校的呐!现在不是年年都有爆料吗?某某女生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被教授潜规则一下就名校研究生了……”
颜颜转身就走。
如果换成别的女生,不知道是会把陆尧的这番话当成谩骂还是恭维,而对她来说……
或许两者都不能算吧。
她本科就是这所学校英语系的,是正儿八经考上来的,后来也是真材实料地保送上研究生的,绝不是通过跟谁睡觉才跻身名校。
可是,如果不是林觉远,她当初虽然考上了这座大学,还真不一定能来上。
而林觉远,她陪他睡了近三年的觉。
所以,也可以说,她是凭着跟男人睡觉才上的这所学校。
走出了“红顶屋”,颜颜的心情几乎比这空气还要糟糕。各个系的期末考试都已经结束,大多数学生都回家了,偌大的校园一下子冷清下来,空荡荡的,像一座正在死去的城。
她往自己的宿舍走回去,脑子里却无法止息地想起那个初秋,那年她才十八岁,刚考上大学就面临着辍学的危险。
明明是从小娇养起来的千金小姐,突然笼罩到头上的阴影也不纯然是经济问题,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她那么深刻地体会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是自己的爸爸妈妈不让自己活,自己就真的很难活得下去。
而她在答应林觉远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见到他本人。来找她的是林觉远的助理,那么胸有成竹地对她说:“章小姐,你家里的情况我们都了解,如果你愿意的话,林先生会把你父亲的那八百万一次付清,另外一步到位的还有你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你考虑考虑?”
她只考虑了一分钟,就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其实这也是那个女人——当时她还叫她做妈妈——希望她走的路,那就不如索性自己主动去接受,毕竟如果是自己选的人,自己做出的决定,将来也比较会无话可说,无可埋怨。
在承受痛苦的时候,心里也会稍微好受一点点吧。
就在当天的两个小时后,她在自己的银行卡里看到了那接近八位的数字,当场就去银行柜台办理了转帐。
然后,她给那个女人发了一条短信:“你要的八百万我已经给你转过去了,以后我们各不相干,祝你好运。”
一笔钱,一句话,买断了十八年的母女恩情。
颜颜回到宿舍楼里,这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寒假留宿学校的同学必然不多,她的室友因为已经结婚,平常就很少在宿舍里住,这时更是一片空寂,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整层楼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似的。
这层楼住的都是外语学院的女研究生,英语是大系,人还算比较多,不过两人一间,大多数同学彼此间也不算太亲密。
林登先生是法学院的客座教授,本来法学院是优先考虑由他们自己的研究生来给他担任助教的,但是暑假那会儿林登先生刚来的时候,面试和试用了好些人,都不甚满意。这是一种相当两难的尴尬境地:对于非法律专业的人来说,即便母语就是英语,法律词汇也如同天书,需要从头学起;至于专业一直是法律的,英语能力又往往有限。而法学院固然有几个本科是英语专业的研究生,奈何都是刚上法学院,专业知识都还没有完全到位,给林登先生做助教也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所以后来法学院转而把招聘广告发到了英语系,试试看这里能不能挖出个出乎意料的人才。
颜颜就是这个人才。她的便宜占在大三下学期之后就在一家翻译公司兼职,曾经接过一单同法学典籍相关的大项目,为此头悬梁锥刺股地恶补了一通。
而那一单做好了之后,她也就成了这方面的熟练工,以后公司里再有同法律相关的活儿,也都一并交给她。
大三下学期以后,也就是和林觉远之间的关系结束之后。
其实他们俩了断的时候,林觉远又额外赠送了她一大笔钱,慢说她的研究生是免学费且有丰厚补助的,就算这些都没有,那笔钱也够她纸醉金迷地耗到毕业没有问题。
但她还是要去做兼职,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积攒经验。
在和林觉远分开之前,她几乎没有参加过太多实习或实践的活动。既然是被人家包养的情妇,当然要把课余时间都空出来,以便随传随到。
但那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几年的青春饭而已,限期仅到男人腻味之前,不可能吃一辈子,所以一旦那边炒鱿鱼,她就要赶紧回过头来在本专业上补课了。
颜颜回到宿舍,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屋里暖气很旺,只穿一件薄毛衣就可以了,她给自己倒了杯水,靠在床头接着看刚才搁下的书,杜拉斯的《情人》,法文原文。她的二外选修的是法语,看这个部头还稍微有一点吃力,不过耐着性子也能勉强胜任。
翻了三四页过去,就听见有人敲门。
她应着“来了”,走过去把门拉开,脸色立即又沉了下来。
陆尧。
正文 第 2 章
陆尧一看见颜颜,嘻皮笑脸地对她招呼了一声“Hi”,满脸的春日阳光,倒让颜颜一时疑心自己刚才在“红顶屋”里所听到的他的那些话是不是幻觉。
陆尧声音明快地对她说:“章小姐,你怎么失约了?”
一般本科生其实是会把和自己不熟的助教也称为老师的,但林登先生依英国人的习惯,称颜颜为Ms。 Zhang或者颜颜,像陆尧这样本来就不知尊师为何物的小少爷自然就也对颜颜直呼其名或直译为章小姐,听起来怪怪的。
自从高中毕业以后,颜颜就不喜欢对人介绍自己姓章,她总是径直说自己叫颜颜,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她姓颜名颜。
好像不提那个姓氏,就能斩断同自己生身父亲的关系似的。
颜颜冷着脸让开,请他进来:“不是失约,是觉得自己不配教你这位堂堂正正考上来的法学院高材生。”
陆尧毫不惊讶,嘿嘿笑了一声:“你刚才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呀?呵呵,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试探一下,看你记不记得我,没想到你这么开不得玩笑!”
颜颜把双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而且,他说想试探一下看她是不是记得他。她为什么要记得他?
颜颜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陆尧,心里有些明白了。
他长得很挺拔,有一张帅气得略嫌奶油的脸,绝对是大学校园里无数女生会为之心跳失眠的王子形象。
也许有很多女生都或明示或暗示地告诉过他他是如何地令人一眼难忘吧?
颜颜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你长得再帅,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小弟弟而已,我为什么要记住你?
她报复式地故意问他:“我应该记得你吗?”
毕竟还嫩,陆尧果然就有些挂不住,强作不在乎的脸上露出几分失望来:“颜颜,我应该是那门课上唯一一个有问题不找老头子直接找你的人吧?”
他这么说颜颜就想起来了。他是找她问过一个问题,而她之所以会记得,倒不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越过林登先生直接问她的,而是他所问的是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即国际法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法律。
这个问题本身的确是国际法上一个较大的难点,但是他的问法显得很初级很低幼,并没有具体地就某个要点进行深入剖析,而是直愣愣地就问:“颜颜,我怎么觉得林登说了老半天什么都没说呀,国际法就是很虚无嘛!”
颜颜有些好笑,也有些本能的对后进生的不耐烦。但她体谅这些学生的英语能力,就这门课而言,大多数人毕竟还是不太过关,就还是沉下心来好声好气地帮他总结林登先生刚刚才一条一条逻辑分明地列出来的要点:“既然有这门法律,你们院还下了这么大力用中英文开了这门课,甚至从国际法学界最权威的剑桥大学请来了专家,这本身就说明它当然是真正的法。
刚才林登先生特别指出,如果你们还觉得困惑,那么最容易打破这种疑虑的一种方法,就是这么联想:人们之所以会怀疑国际法到底是不是一门真正的法律,最根本的一点就在于它的执行力度实在太弱,依赖于政治的程度太深;我们一直觉得国际法根本不能得到真正的实施,是因为国家与国家之间、或者国家与联合国之间,并不存在个人和国家之间那么强烈的实力对比和反差,如果一个国家真的要一意孤行,国际社会并不能够拿它怎样,或者说,要拿它怎样就得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因而觉得国家违反国际法而又不会受到惩罚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大了。”
说到底,颜颜并不是法律专业的,她一边给陆尧认真讲解,一边把自己的课堂笔记亮给他看。因为写得快,她的字迹有些潦草凌乱,所以她很体贴地换了支红笔,不断勾出关键词,并且在她觉得必要的地方迅速写上中文翻译,帮助陆尧理解。
因为讲得投入,她没有注意到陆尧的心猿意马。他抿着薄唇,目光从她的笔记上轻飘飘地掠过,如果那不是她写的字,他或许根本连看都不会看。
“……但如果你仔细想想,其实国内法也随时都存在着许多被违反的情况,可是那么多嫌疑人逃之夭夭逍遥法外终成死案,却并不否定——比如说刑法——的法律属性,对吧?
这句话的意思,你看,基本上就是咱们中文里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国际社会一定需要法律来规范,因为法律的存在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它至少可以让所有国家在进行任何行为之前三思而后行,采取一系列行动尽量让自己的行为合法化。而在违反国际法的情况发生之后,相应的处理固然往往是双方妥协的结果,但是‘双方妥协’也就意味着违犯方也承担了一定的后果。
而事实上,即便是国内法,也处处存在着妥协的痕迹。国际法固然远非得到百分之百的遵守和执行,固然在不同的情况下效果迥异,却也绝不是零。国际社会要惩罚一个国家虽然可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一个国家要违反国际法所付出的代价却也并非更小。
所以应该承认,在许多方面,国际法和国内法并不存在本质的差别,所不同的只不过是量而已,个中原因除了静态的区别之外,从时间上看,国际法的发端比国内法晚,发展比国内法要缓慢,也不失为一个根源。”
陆尧看着颜颜,越来越觉得有意思,有味道。如果光看她的长相,你会觉得她是那种开口闭口只谈文学与情感的女孩子,可是此时此刻,她满口所说的却都是这样用面无表情的逻辑连缀在一起的冷冰冰的词汇,像是在只对他展现她平常轻易不示人的一面。
而且,法学院的女生,即便平时再温柔娴淑,说到这些内容时都会原形毕露,语气凌厉,咄咄逼人,可她不是。她的语调还是很温和沉静,因为太认真太怕错漏而略微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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