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救他,确实也曾经用口衔出刺入他身体之中的刺针。
“想起来了吗?”酒醉让璃光执拗的近乎执着,他捧着我的脸逼问着,手指抚过我的唇时,泪水突然的就涌了出来:“你的嘴唇沾过我的血,我在中秋的夜里,想要将这血迹从你身上擦去的……明明在意的是我!你明明更在意的人是我!你不知道那个夜里,你对我说让我接受月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明明痛的难以忍受,你却不许自己叫出一声吗!非要互相伤害,我们必须要在彼此死去之前冷淡对方吗!你在怕什么,荀子,能坦然面对死亡的你,怕的究竟是什么!”
“我怕你会死!我怕又变成一个人,我做不到总是要送谁离开!”
厉声喝出的话宛如利刃,一下子割开了我的所有坚持——我怕什么?这问题的答案足以让我瞬间崩溃。那话我一直不愿说出,因为我一旦承认内心的恐惧,就说明我已经无法保持身为利刃必须冷静决绝的觉悟了。
其实,从老师离去的那天,我就已经丢了曾经那个心如冰霜地自己。可是我不能甘心自己放弃了本性,托身鬼道换回的希望就此破灭,所以才会一直支撑至今。拒绝承认。
璃光呆呆的看着我,然后闭上了双目。
喉咙中刀割一样地痛。从他的怀中抽出了手,我双手掩面,匍匐在地上:“够了……璃光,够了……”
在意他吗……我如何会不在意,给我可以再度守护着谁地理由活下去的人。
“荀。”
他唤我。我想起来在丢失夜羽之后的沉睡中,就是这呼唤我的声音化为了一丝线,紧紧的牵着我试图逃离人世地灵魂。
孽障啊……无法逃离。
“回去吧,光。”从心底涌上来的疲惫让我困倦:“光,请回去吧。”
“我不对,我不该逼你。”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就像是要压抑着什么尚未完全释放殆尽的情感一样的平静。
“需要我去叫醒酒汤么?”
“好多了……你的手指在流血。”
“嗯。”“让我看看,有根刺扎在里面,痛吗?”
“嗯……”
手被小心的牵在掌心中。我闭上眼睛,感觉那根木刺被拔了出去,然后指端一暖。仿佛是探入了温热柔软的糖饴中。我侧过头,璃光纤长的睫毛将他地星目遮掩在一片阴影中。而我的手指被他放入了口中。轻轻的吮去了指上地血迹。
仿佛是碰上了烧的通红地茶炉,我立时就从他地掌心抽回了手指。
“你们都是不会在意自己的人。即使是被伤了,也依旧不说……兄长他,和你一样吧,他一定也吃了不少苦。”
璃光地声音依旧淡淡,就像方才只是从我的肩头拂去一片枯叶般平常。手指停留在我的脸颊上,他小心的碰触着,我这时候才被刺痛提醒,刚刚被他掌掴的事情,而璃光的手背也一片青肿,那是被我扫到的伤。
每次都是这样啊,一旦接近,就会彼此受伤。看着他俊美的侧脸,睫毛阴影之下的湿痕,我身体上那些看不见的旧伤沉重的疼痛起来。蜷起身体,我另一只手紧紧的扯住了他的衣衫,犹豫再三,又放开了手。
下次吧,璃光,下次假如你……
“我太心急了,连自己也会觉得奇怪,从初见,我就觉得与你似曾相识,”璃光微笑,将我散乱的发丝拢到肩后:“美丽的夜叉,我们该是从前世就熟识的吧?”
我轻轻的摇头,心中因为他唤我鬼众的那个词而为之震撼。
“对不起,每次都让你为我涉险,而我却只能伤你,我不想这样,就让我们……”
“没关系,我知道您是想要将我从这泥潭中拖出去……对不起,光,我不该对你如此严厉。”
“傻瓜,你舍不得凶我,我知道。”
我摇头,守在我面前的男子目光又游离起来:“光,你不恨他吗,我是说千乘……若刚才让在下制约住他,您也许可以……”
“嘘……又想要扯开话题么?”他立刻打断了我,将脸颊贴上我的额头:“好吧,不说了,这是我早已决定的事情——作为弃子的质子与守土开疆的王者都有各自要面对的战场,我们无法交换。这都是我的选择,你无须自责,所以不必伤
璃光,你真的可以看到我内心的软弱吗?为何会体会我这种卑微的罪人心中的失落与无奈,为何会一再的对我如此亲切?心脏的位置一直在痛——即使从前有种种的希冀,他的未来都在今日化为齑粉湮灭,可是就算如此绝望,他还此时却还在顾念着我,怕我忧伤。
真是固执的人。
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我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璃光,储阁的人应该还在外面侯着您回去。”
他破颜一笑,拉着我的手起身,神情再度云淡风轻:“等一下,姑娘何时为我抚琴?”
“啊,再等等吧,今日不行,不能在此处。”我笑着回答,在无法继续保持长久的笑意消失之前扭过头去,解开系在腰间的那个包袱。
“这是您的兄长千乘留下的,他要我将此物交给您,”沉了一刻,我补上了一句:“都是他亲手采摘制作的,路上他请我吃了几枚,所以请放心。”
璃光接过去打开看了眼,只捏了其中的一枚收在掌心,又转头向我微笑:“其他的姑娘拿去吧,我不喜欢吃甜。对了,上次那事情之后,学馆那边已经将我的名号清退了,所以我现在还住在……”
“知道了,如果有事情找您,在下会去那边,”接过他不愿收下的礼物,我将剩下的柿子干裹了收在袖中后躬身行礼:“若无事,在下就回乐馆了。”
心中又是一阵蔓延而出的痛意——已经远赴边关的那个人名字被刻意的避开,我甚至不敢去想象,他再度回归长安时,我与璃光,也许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秋冷催逼,此身如萍
;。;;;
………【银钩冷新月】………
捧着承了官做的匣子回到乐馆的时候,执事正要关了门,见我远远的走来,便立时从馆内跑了出来。我摆手说不必接了,这是我自己选的首饰,这胡人便垂了手,一声不出的跟在我身后,又侯着我进门,才将门关好,放了栓,将放在壁前案几上的名牌挑了挂回墙上之后,走回下人住的前院偏房。
两个守二道门的婢子微躬身,扶了本欲关闭的门等我入内。
轻轻的呼了一口气,我抬起头看着二道门上那檩上了大漆的横梁。
缠绕于双手指缝间的风掠过,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是冷风中似乎有若即若离的一缕焚香的味道。
我看到阶下的黄土中竖着三枚极短的刻香,已经燃尽许久。
“方才有谁在此处焚香?”
垂首立在门口的两人一怔,其中一个小跑了几步蹲在阶上看了一眼,脸色立时就白了,小声的回道:“回代师范,刚才我们两个去领冬衣,离开了一刻……”
摆手,我轻轻的点头,从她们身旁走过去:“知道了。”
身后的大门许久才吱嘎作响的关闭。
我从满城的清秋,踏入了竹影翠帐中的暮春。
秋意傍晚的冷仿佛凝了霜露结在我赤着的脚上,我每走一步,都会感觉自己趟开了越发温暖的雾气,这雾气似乎就顺从了我的动作荡开了涟漪,飘忽的扩散开,又撞上了一抹垂在裙边的嫣红——身着霞云的乐伎们从竹下地坐位上起身,合上了手中的曲谱。袅袅的向我躬身行礼。
站定脚步,我颔首,她们就坐回了原位。继续哼唱着那段旖旎绚烂地乐曲。
芝萱,即使你已经死了。依然会有人为你祭拜,当你是姐妹,心里挂念着你……在你活着的时候,肯定被数不清地人爱慕着,羡妒着。可是啊。你却丢了这能行走于阳光之下的宽广大道,来抢我这该被诅咒的野兽卑微的藏身之所。
谁都有他人无法探寻的微尘一般,对自己却比千斤都要沉重地执念。
怀中的匣子里,存放着精巧绝伦的发饰,但是我知道,那只是它伪装的形态——盛开成牡丹的一盒叠金漾翠,是封存了的陈年旧事,属于老师的过去。我抱着它,就好像抱紧了那美丽的宛如天女。眉眼间却总是郁郁寡欢的女子温暖地手臂,被她牵着,一步步的走向我无法探寻的世界。
垂落在腰间地环佩迎了风琐碎的脆响。在我地心中,轻声哼唱着潮汐一般韵律地琴音袅袅。描述着晚霞褪尽之后悬于天空的一勾皎然细月。
在我与璃光道别之后。夜羽才又吟唱出绚烂地音律,不知为何的——小…说…网我感觉它似乎不再那么敌视璃光了。
也许是因为璃光可以让孤寂的我感觉到暖意吧。
跨入自己的院落,我远远的看见一笼篾纸的素灯悬在回廊的横梁下——伶儿背向我坐在廊间,脚垂在廊下的水中,我从乐馆中为她领来的琵琶横在膝头上,曲谱翻开了散在一旁。我知道她又在发呆,连脚下木屐的咔咔声也没让这丫头从离魂的状态醒过来。
突然就觉得这场面如此熟悉,仔细想了,却记起的是自己的过往——在下定了研习敕风之术的决心后,老师对我的武艺就严格到接近苛刻,在那些年里,我身上没有一处是不带着伤的,通常都是淤青刚好,又叠上创口。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经常为了伤痛大哭,却倔着性子不说不去学了,只是熬不住了,就会一个人跑到山那边,在清浅的山溪旁坐着。但是,我知道她总是会来找我,忍着笑站在我身后,但是我就是不肯回头,非要她过来哄我。
在廊下站了一刻,我转身走过去的时候从袖笼中捏了一枚柿子干在手中,扬手丢到了这丫头面前的水里。
扑通的一声,浓墨一般的水面上开出了一朵被灯光照的银亮的花儿,细月的沉影因此荡成了凌乱的雪片。
“这么晚了,还不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我本是想吓这丫头一下,却在她惊回首时收了声。
伶儿回头看着我,手中攥着我给她的那条帕子,被灯火照亮的脸上蒙着一层水光。
“怎么了,丫头?”
“呀,您回来了!”女孩立刻将帕子揣在怀里,抬了袖子就去擦脸,推开琵琶起身向我跑过来,赤着的小腿带起一片水珠,崩溅的曲谱和琵琶上都是。
“今日总管大人赏下来的冬衣替您收在箱子里了,您吃过东西了吗?”
我皱眉,在她离我还有几步的时候挥手,在空中虚比出一道界限:“站定,谁又欺负你了?”
伶儿扁了扁嘴,小声的回答:“没人欺负我,只是想娘了。”
如此……我微笑,将怀中的匣子放在地上,又从衣袖里探出手指,轻轻覆上了她的头顶:“怎么又坐在水边了,上次的池水还没有吃够么?快去擦干了脚,不要将水带的到处都是。”
丫头抬起手用力的揉着眼:“好的……现在给您准备安寝的被子吧。”
“啊,去罢,然后就自己歇着去,不用再管我了。今日也有练曲子么,还需要继续努力精进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我扶着伶儿的肩膀推了她走回去:“如果想回家看看,我替你瞒着乐馆,先从我这里给你抽点银子带着。”
“不回去,那里不是我的家。”这丫头低了头,话语里隐隐的透着恨意,我正要问询,她自己又补上了一句:“我是小妾生的,娘被夫人欺负。后来又被爹打出去嫁了别人,只将我丢在那家里。我从小就过的是下人地日子,他们都说我笨。可是又没人教我怎么做事,谁都不待见我。除了我姐……她大我很多,是正室夫人生的,天资聪慧又温柔漂亮,可她却私下里待我这卑贱的妹子很好,总是背着人偷偷地将果子省下来带给我。”
伶儿的声音压低了下去。瘦弱地肩膀在我的掌心下轻轻的颤抖,我将她的衣衫拽了,掩住她露在外面雪白的脖颈:“出来几年了?”
“五年吧……快六年了。我是自己出来地,那时候还小,路上饿的不行,就插了草标把自己卖了换饭吃。”
“那就回去看看姐姐吧,我这里有几件穿不着的襦裙,如果你想要……”
“不要,姐她已经不在家里了。”
“嫁人了么?”
伶儿转头看着我。眼睛里早就存满了泪水,她迟疑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重重的点头:“嗯。六年前。”
叹了口气,垂了手。我去握她纤细的腕子。这女孩从那个再无一个亲近之人的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才七八岁。我可以想见她吃了多少苦,才狠了心逃了,一路流落到此地。
“如此,那……还要回去吗?”
瘦弱的少女吸了吸鼻子,用力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