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笑声一片,年轻的拍卖师也忍俊不禁,“顾小姐果然如传闻中的颇有个性,那么对于今天拿出来拍卖的三幅作品,你本人作何评价?”
这个问题她想了想,“这三幅作品中我有认为技巧比较成熟的,也有我个人喜欢的。”
“那么,可以透露一下哪一幅是你比较喜欢的吗?”
止安神态轻松地耸肩,“我想这个问题现在并不重要。”
“那好,现在我们首先看到的是顾止安小姐的一幅立体派风格的油画《春日》,起拍价8万元人民币,每次叫价5000元人民币,现在竞拍开始……”
第二十章不如我们打个赌(2)
纪廷坐在台下,静静看着身边的竞价牌此起彼伏,她嘴角始终有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很明白对止安的邀请不过是主办方特意制造的噱头,然而这样的噱头无疑是精明的安排,这次拍卖会上比止安知名、作品价值远高于她的画家大有人在,可在座的买家里毕竟男人居多,有多少人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举牌?第一幅画最后以34万元人民币定槌。在收藏界里,国内当代油画并不受青睐,以止安这样崭露头角的新人,即使风头正健,作品每平方尺的价格也不过在1万元左右,所以,像《春日》这样3000mm×1800mm左右规格的画作能拍出这样的价钱,实在堪称惊人。
竞得这幅画的是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男子,眉目端正,衣着考究,显然无非是千金买一笑的世家公子或青年才俊,拍卖师对他说声恭喜,他看着止安笑得踌躇满志,止安依旧笑得懒洋洋,眼神游离,看不出在想什么。
第二幅人物肖像被一名富态的中年男子以36万5的价格收入囊中,这个价格已经超过了前面一位在油画界浸淫多年、小有名气的中年学院派男画家的作品竞价。
第三幅画拿出来的时候,在座的不少行家都很意外地发现这幅画对比刚才那两幅作品,笔法很明显的稚嫩许多,构图也相当奇怪,仔细看才知道,画上描绘的是从地面角度仰视的黄昏时的天空,色调的运用也称不上高明。刚才那两幅画的技巧虽然也并未臻于完美,但至少可以让人感觉到她的才华洋溢,对比起来,这一幅被命名为《我的晨曦》的作品要失色许多,而且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稍有常识的人都可以看出,从画面的方位和太阳西沉的角度来看,那绝对应该是日落之前而非清晨。
是的,没有人理解,除了他,只有他。从那幅画被展示出来的那一刻,纪廷觉得体内的血液都在往上涌,他不会忘记那个黄昏,十七岁的纪廷和十四岁的顾止安静静地并排躺在校园角落里的草地上,看着落日一点一点地西沉,夜色无声而柔软地包裹着他们。那一天身边的老榕树也是这样结出了紫黑色的果实,那只不知名的鸟也是这样在落日余晖中徐徐归去,那片云也是这样极淡的紫色中镀了一圈红,那一天的顾止安第一次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孩,她在男孩笨拙的关心下羞怒交加地跑开……十三年之后,她才说,那是她的晨曦。
每个人都在议论这幅奇怪的作品,谁会在意一个低头落泪的男人?
当纪廷以若无其事的脸孔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幅《我的晨曦》竞拍价已被抬到了28万,他没有犹疑,第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竞价牌。拍卖师的声声报价中,拍卖还在继续,当叫价超过30万的时候,依旧不肯松口的也只剩下三人,32万的时候,那名富态的中年男子呵呵一笑,摇头作罢,他毕竟是个精明人,知道即使顾止安再令人神往,这幅稚嫩的作品也值不了这个价钱,如此一来,就只有那名男子和纪廷还执著于那幅画的归属。
拍卖师第一次喊过35万时,台下哗然一片,许多的人都开始张望这两个男子,一个始终笑得成竹在胸,一个则淡淡地面无表情,止安站在台上,从纪廷第一次举牌开始她便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与己无关的一场游戏。
当手里的牌落下,而拍卖师叫出34万时,纪廷已经什么都不去考虑。他出身书香世家,没有为柴米发愁过,工作之后也收入颇丰,但他知道,自己算不上一个有钱人,跟在座的人相比更是贻笑大方,然而他更知道,那幅画——他必须得到它。
37万5的时候,那名男子也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正待继续扬手,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走到那男子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那男子再次转头,这一次眼神里已带了诧异,接着便坐在原处,再没有了动静。
“37万5一次,37万5两次,37万5三次,恭喜这位先生获得了顾止安小姐的这幅《我的晨曦》。”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纪廷微微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第二十章不如我们打个赌(3)
待到他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到后方签订了《拍卖成交确认书》之后,灯火辉煌的拍卖现场,一切还在继续,止安已经不见踪影。
“先生,您的手续已经办妥,标的物的价款和手续费麻烦您在七日内汇入指定账户,相关票据和您拍下的标的物我们在结算完毕亲自给您送去。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知道,这幅画的作者——顾止安,她现在在哪里?”
“顾小姐?她刚才已经离开了。”
纪廷出了酒店大门,才知道外面雨下得那样大,明明是午后,滂沱的大雨让天地都凄迷,他站在大厅前的出口处,已经有水滴不断地溅到他的脸上。殷勤的服务生为他撑了伞,“先生,您是否要出去,我可以为您叫车。”他是要离开,可是应该往哪里去?
“谢谢。”他朝年轻的服务生微笑,然后走了出去,撑着伞的服务生一下子没有赶上他,他身上几乎是瞬间全湿透了。一辆银灰色的跑车从他身边急速驶过,车轮激起的水花飞溅了他一身,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看着那辆车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然后完全被吞噬在雨里。
他站在雨里,一直没有动弹,雨水把他的视线都模糊,所以他可以无视身边的车辆行人经过时无异于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他只等待着一个方向,尽管那里除了连天接地的雨水什么也没有。
当那点银灰色慢慢的清晰,然后再次停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开始相信那是幻觉。车窗摇下,里面的人隔着雨水静静看着他。从小到大,他都是衣履洁净、光华内敛的模样,连她也没有看过他这样的狼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往下淌水,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干净澄澈。就在她离开前的那个晚上,这双眼睛还近在咫尺俯视着她,她还记得那扇子一样的长睫毛曾轻轻的刷过她的面颊,痒痒的,带着他呼吸的温度。
当时的他说:“岛屿一直都在。”
她竟然相信过。
“你听说过亚特兰提斯吧,止安。远古时代最大的岛屿,一天一夜之间神秘地沉没在大西洋深处。它在海底几千年,所有的文明都可以消失,可它永远不会变成海水。”
“这没有意义。”
她送他到达下榻的酒店,“回去,继续做个好孩子。对了,把你的账号给我,那幅画的钱我稍后会汇到你的户头。”
他没有告诉她,他回不去了。
“那幅画我是不会还给你的,《我的晨曦》,那个记忆不只是你一个人的。”
止安无限讥讽地笑。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不相信我,原来你是根本不相信自己,你不信你可以幸福。”纪廷少见的尖锐。
“下车。”她不顾车外大雨滂沱,倾过身去推开车门。
纪廷忍耐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她莫名地火起,用力推了他一把,“我让你滚下车去。”
他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任她蛮横地推搡,然后在她一个无力的时候,用力抱住她。他的身上仍旧湿得厉害,隔着薄薄的衣料,那湿意迅速地传递给她,就像他们所有的记忆,潮湿的,黏稠的,纠缠的。
裤子口袋里的电话在交贴着的两人中间震动,他摸索着接起,电话那头刘季林的声音无比疲惫,“止怡又进了医院,她已经一连几天咽不下东西了,喂了进去,又吐了出来。”
“你知道,我帮不了她。”
“谁都帮不了她。”
他挂了电话,掩不住难过。止安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重重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止怡……她有事?”
他点头,不想骗她,“她身体一直不好,现在更是越来越虚弱,如果她不肯放过自己,谁也没有办法。”他的话音落下,感觉到止安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上,她从来没有主动握住过他。
“我知道亚特兰提斯,至今没有人可以证明它的存在。既然它沉没了,还不如永远融到海水里。”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慢慢地拿开她的手,冷笑,“谁都没有权利安排我应该怎样生活,就算是你也不行。
第二十章不如我们打个赌(4)
她双手置于方向盘上,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雨刮,很久之后,她听见他开启车门的声音。
在他离开之前,她说:“带我去看看她。”
他们回到止怡住进的医院是次日的下午,这也是纪廷工作的地方,止安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他察觉到了她的颤抖,十八岁离家后,她没有回到过家乡,也没有见到过止怡和她所有的家人。他试着抓紧她另一只手,却被她无比冷静地拿开,疏离,这就是一路上她给他的唯一表情。
“我想我一个人跟她待会。”止安说。
房里除了床上吊着点滴的止怡之外再无旁人,不知道为什么,止安也觉得松了口气,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到止怡的身边,看着床上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使是九年前道别的那个深夜,止安眼里的止怡都没有像这一刻那么让她心惊,她双眼紧闭,枯瘦蜡黄得面目全非,就像一朵本该绽放却忽然凋谢的花。止安莫名地想起了也是病床上的另一张枯萎的容颜,那种无法言喻的恐惧让她如坠冰窖,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在她面前这样离开?就连曾经给过她唯一亲情的止怡也不能幸免?
她的手指轻轻碰触止怡枯瘦而插满了管子的手背,飞快地缩了回去,慢慢地揪住了她手边的白色床单。没有人做声,病房里只剩下止怡轻浅到微不可闻的呼吸。
止怡还是醒了过来。
她们不是一母所生,可是多少年以来,她们一直把对方看做血肉相连的最亲的人,那种感应宛若与生俱来。
“谁?”止怡虚弱地问。
止安没有回答。
“止安,是你吗?”止怡微微睁开眼睛,露出了一个微笑,“我又梦见你了。你说,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冰凉的水滴打在止怡的手上,她闭上眼,片刻之后再睁开,一只手本能地摸索着,轻轻一动便触碰到另一只手。
止怡骤然抓紧那只手,泪水从她枯竭了一般的眼角渗了出来,两人俱无言语,最后,止怡的无声的呜咽渐成抽泣,她仿佛听到止安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还是找到你了。”止怡牵了牵唇角,似乎想绽出一个笑容,终究没有成功。她说完这句,察觉到握住的手往后一缩,立刻反手抓紧。
“止安,你别走。”病了一阵的止怡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力气。“止安,不管我们是不是孪生的姐妹,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从小你就是个孤独的孩子,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总盼望着我的关心能让你开心一点,你离开了多少年,我就牵挂了多少年。如果说我不爱你,我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刚才那一刻,我竟然希望我只是在梦中见到你。我是不是很自私。”
“你放心,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你没事,我就走。”这是止安在病房里说的第一句话。
止怡在枕上轻轻摇头,“没用,止安。你以为你走了,他就会留下?他不会的。何况即使他人留下了,心会跟着你去的。就像你不在的日子,我都没有见他开心笑过。我们是亲姐妹,一起长大,你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胆子大,什么都比我好,我都不在乎。小的时候,你什么都喜欢跟我争,妈妈给我买棒棒糖,也给了你一支,可你偏不要,非要我这一支,上了小学,爸爸给我们每人一个书包,我的是红色,你的是蓝色,你明明最讨厌红色,却一定要跟我换,我都依你,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
“是,你什么都依我,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才可以说不争。我换得了你的书包,抢得了你的棒棒糖,可我抢不到你最让我羡慕的东西,我没有妈妈,我的爸爸不爱我,就算我什么都比你好,又有什么用,他们都不爱我。”止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明明只是想回来看看止怡,然而止怡的几句话,就轻易触到了她藏在心里最疼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