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苒回头一瞧,见是门口进来几位医生,陆程禹也在其中。
陆程禹的目光从她跟前一扫而过,便落在苏沫的孩子身上,最后只冲着苏沫点了点头。
几位医师围立于对面那张病床跟前,想是在给那男孩儿会诊。
涂苒低声说:“瞧瞧,当我隐形人呢。”
苏沫笑她:“结婚了嘛,又不是热恋那会儿,我现在和佟瑞安还不是一样,整天见不着面,见了面也就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还有孩子。你放心,等有了孩子,你根本没空搭理他,”说罢,又赞道,“周小全说得对,你老公还真不错,特别是穿着白大褂,那气质……男人还是要看气质,其次身高,最后长相。”
涂苒说:“要是太挫,我找他做什么,还不是想改造一下咱们家的基因。”
苏沫点着她,又是笑:“你这样的还有改造的必要吗?”想也没想,又说,“我孩子的主治医生,就是上次那个姓李的,漂亮吧,对她有意思真不少,我这几天就撞着好几个。”
涂苒笑着逗孩子:“人有才有貌,行情当然好。”
苏沫叹道:“是呀,职业也好,说出去都好听。哪像我这样的,这么多年要死不活的在中学里歪着,做做可有可无的副课老师,管管机房钥匙……”
每每说起这些,苏沫就不由委顿,职业和收入一直是她心里的刺,人在江湖混,最怕人比人,虽姻缘和美,良婿在侧,下有娇女,见着事业学业风生水起的同龄人,却不免心生羡慕。她原是轻视名利随遇而安之人,秉持家庭和美身体健康为人生之大事,更何况婚后很快就有了孩子,更无心思和精力用于职场拼搏。
只是她这样淡泊,旁人却未必如此。
这位旁人便是苏沫的婆婆,佟瑞安之母。
佟老太是从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教育下走出来的要强女性,此时又身处高校大院清净地,周遭皆是书香门第,又或名门之后,个个混得如鱼得水,似乎只除佟家。
佟老太的丈夫佟教授,学术派高人,公关系低手,院士评选时硬生生被人夺了位置。
佟老太的两儿子,老大为人虚浮非读书做事业的材料,老二甚好,学问好模样好人品好,却偏生寻了个没人脉各方面还拖后腿的外地老婆:学历一般不擅说辞,性格暖和近似窝囊,不思进取混混沌沌……,这叫一生心高气傲的老太太如何甘愿,只是无可奈何儿子的选择。
事已自此,眼不见心不烦便罢了,偏生又多了个孙女出来给她带,不带吧又怕小儿子有意见,影响母子关系,带了吧,又是不喜。什么样的女子生什么样的孩子,因此想来想去,甚是不喜。
好在佟老太为人圆滑,从不当人说重话,再不济也是含沙射影一番。
比如说看见隔壁家的媳妇,就状似无意中提起:他家儿子也不怎么出息,好在有个能干媳妇,也是中学老师,教英语的,学生家长请她补课,都是好车接送的。
又或者:谁谁家的女儿学成归国,在北京的一家银行做事,年薪数十万。以前她父母还打听过我家小二的情况来着,可惜小二已经谈上了。
最次的:咱家大媳妇虽然学历也不高,但是嘴甜会来事,自己做生意还是赚了些的。
苏沫也不是傻子,对比自己每月一千出头的薪资,心下黯然,只是她的性格极为隐忍,并不过多表现,顶多抓住丈夫佟瑞安发一顿脾气,便也过去了。这几天,她又和涂苒走得近些,难免为这事向朋友倾诉几句。
涂苒笑道:“苏沫,其实你也是心高气傲之人。”
苏沫闻言连连摇头:“我若真是,就不会混成这样了。”
涂苒说:“你若不是,怎么会拿你婆婆的激将法这样当回事?你这是人心不足。就说那位李医生,人条件再好也是奔三了,指不定还羡慕你夫怜子孝人生圆满。个人总有个人的不满,对自己如此,对别人更是如此。就像有人说,你若阳春白雪,人言你曲高合寡,你若下里巴人,人又断言你无锦衣华服,如今这年月,人人只爱锦衣华服,殊不知你心中高洁尤胜锦衣华服。所以呀,你如果只围绕别人的思维打转,又怎能安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苏沫听了连连点头,又说:“人人只爱锦衣华服,殊不知你心中高洁尤胜锦衣华服——这也忒文绉绉了。”
涂苒笑:“这句话只适合你,不适合我,你这样生性纯良的人,我是比不上的。”
“怎么比不上?”苏沫认真道:“涂苒,你以前是怎样,现在也还是怎样,你的为人,我再了解不过。””
两人低声交谈,正是投入,冷不防听见对面床边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老张,你家孙子今天怎么没给药呢?”两人抬头看去,说话人是位身材高大,五十来岁的医师,看言行便知是位快言快语,爽朗直率的人物。
那老张面露难色:“陆教授,存的钱不够用,我才打电话去找朋友借了,现在还没到帐。”
那年长的陆姓教授说:“你孩子的情况现在不太好,现在一天药也不能停,咱们先得把这哮喘的问题暂时压制了,才能考虑后面心脏方面的大事,我给你开的药已经是最便宜的,你不是才打了钱进去,这么快就没了?”
老张道:“前天做了些检查,花了些,昨天护士长来说,钱完了就停药,这药是昨天就停了,娃儿一晚上没睡,不舒服,哼了一夜。”
老教授摇头骂道‘:“都钻钱眼里去了……这样,我先给你垫上两千块,先把娃儿的药续上再说。”
老张半天没吭气,一会儿用手抹了抹眼睛,点头道谢。
苏沫小声说:“这老教授人真好,听说是专攻小儿呼吸系统疾病的。”
涂苒点头:“才说了心中高洁尤胜锦衣华服,我等皆是满身铜臭味徒重欲望的俗物。”
那一天,无论是她还是苏沫,又或者其他旁观者,都对这位仁心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似乎一扫之前直面病痛和死亡的常人内心中的阴霾,只是没曾料想,世事变幻,人生喜怒,皆无常理可循,如若人人都是先知,生活里也就没有遗憾和令人讶异的事发生了。
涂苒是在傍晚回家的路上,在出租车里听到这则新闻的。
这次遇到的司机相当健谈,甚至可以说唠叨,一路上絮絮叨叨的埋怨路况,工作辛苦,油价飙升,乘客不谅解,家人不理解,孩子不学好老师搞孤立……窗外是一拨一拨等候公车的人潮,疲倦阴沉,又有因堵车而缺乏耐心的司机不停按响喇叭,一切喧嚣杂乱不绝于耳,涂苒的思维在那时有些放空,大约是前方的家永远一层不变使她心生倦意,在到达之时,只会有洞黑的窗口,以及冷锅冷灶等着她。
都说,夫妻间的冷战对于婚姻有着不小的杀伤力,偶尔激烈的争吵倒是一种发泄情绪探讨问题的途径,她也想尝试一下这种特殊的交流方式,只是假想敌永远都不会从脑海里蹦出来,活生生的站在自己跟前。
何况在现实中,那人即使是生气,也极少动怒,至少她无缘得见。
真真是独孤求败的命运。
这个当口,几个词,几句话忽然从车上的收音机里钻进她的耳朵,不得不引起她的注意。
起初是“同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接着是“心外科”,再是“一位陆姓主任医师”……,这几个词出现在本地新闻里当然让她讶异,继续听下去,却如当头一棒:“于昨晚在医院里散步时被疾驰的车辆撞倒,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
涂苒顿觉手脚发软,耳朵里嗡嗡直响,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竟然想不起陆程禹有没有心脏病,啥时候评上的主任医师,昨晚是否值班还是呆在家里……她的记忆在突袭之下乱轰轰揪成一团,末了又想,太狗血了,这是在播报新闻呢还是在讲故事。
迷糊间,却听见司机讥诮的说:“这年头也真是啊,在医院里走几步也会出车祸,背运啊,老天爷要收人……”
涂苒猛的转过脸去看着他,倒将那司机吓了一跳,然后听得她细细索索的说了句:“我,我要去同济”。
这女人看起来脸色苍白,惊疑不定,六神无主。
入戏(1…3)
涂苒下车后一路小跑,晚饭还没吃,低血糖又犯,浑身不得力,路上也没见着个熟人,电话依旧打不通,越向前走越是脚软虚脱。直至走到外科住院部的前台,见有一位伏案工作的护士,便忐忑不安的上前询问:“你好,请问今天是陆程禹陆医生值班吗?”
那小护士抬起头来打量她一眼:“来推药的?您别忙活了,陆医生不理这些事的。”
涂苒一愣,正待说话,却听见旁边有人笑道:“小胡,你弄错了,”说话的是位年轻医生,上次跟着陆程禹查房,和涂苒有过一面之缘。那年轻人看起来既疲倦又忙碌,一边赶着手里的报告一边对涂苒说:“要不您去阳台上看看,陆医生可能在那边休息,今天够忙的,这一整天,也就这会儿才能歇口气……”
涂苒赶紧道了谢,心里总算松散下来,在走道上倚着墙站了会儿,顿时觉得自己实在犯浑:其一,凭他现在的年资,最多是个副高,不可能到主任级别。其二,他一向生龙活虎怎么可能隐匿得住心脏方面的疾病。其三……到底是自己过于紧张了。
阳台在走道顶头的左手边上,对面就是电梯和楼梯间,中间隔着一大扇窗户,先前涂苒匆忙从电梯里出来,并没注意到阳台上是否有人。这会儿,她慢慢走过去,稍微往外瞧了瞧,便看见了陆程禹。
他一人静静地坐在长椅上,手里拿了瓶矿泉水,却是没喝,只是就着半明半暗的霞光,凝望远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涂苒犹豫了一下,转身往右走去,伸手按亮了电梯开关。
紧闭的电梯门照出她模糊的身影,看起来有气无力没精打采,原本绾在脑后的长发微微松落,几缕乌丝垂在脸侧,身上的裙装有数处皱痕,手里还拎着一大只“麦德龙”购物袋。她不觉冲着镜子里的人拌了个鬼脸,想起以前做药代那会儿,打扮可比现在这样讲究许多,也不会拎着超市里的购物袋满街跑。
购物袋也旧了,还是她第一次去“麦德龙”的时候,花一块钱买的,结实耐用,她习惯将袋子折成小小的三角形塞在皮包角落里,以备不时之需。袋子很大,简直要垂到地上,这使她看起来滑稽,好在里面装的东西并不多,全麦面包,小盒牛油,两盒切片奶酪,萨拉米片肠,再加上一袋Haribo小熊软糖。
除了软糖,其它都是陆程禹指定购物单上的物品。
陆程禹在饮食方面并无明显的挑剔,只是对于早餐有点要求,以前吃中式早餐总觉得热量不足,工作繁忙又消耗体能,不到午饭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就有饥饿感,后来出国一阵子,便觉得全麦面包抹上黄油夹几片奶酪火腿相当顶事,做起来又不费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是以这个习惯延续至今。
在工作以外,他似乎相当偏好省时省力的行事风格。
过了一会儿,刚才和涂苒说话的年轻医生怀里抱着饭盒小步跑出来,见涂苒在等电梯,于是问她:“您找着陆医生了吗?”
涂苒对他笑了笑,就见陆程禹已经从外面走进来,对那小年轻道:“报告写完了?”
小年轻答:“写完了,在您办公桌上。”
陆程禹微一点头,这才看向涂苒:“怎么这会儿来了?”
涂苒说:“我来看看苏沫家孩子好些没。”
“儿科在楼下,”他想了想,又道,“她们不是昨天已经出院了吗?”
涂苒略显讶异:“是吗?苏沫没和我说,”停了一会儿,又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
涂苒把购物袋递给他:“要不吃这个垫垫肚子?”
陆程禹往袋子里瞧了瞧:“也好。”
两人去阳台,涂苒把购物袋铺在长椅上,掏出湿纸巾给他,又指了指他手里的水瓶:“口干,借我喝点。
从他手里接过瓶子,却是怎么也拧不开瓶盖,只好递还回去。
陆程禹动作很麻利,在帮她拧开瓶盖之前,已经在两片面包间搁上了奶酪火腿片,然后放到她手里。
涂苒喝着水,皱眉:“别客气,我吃过了。”她一直吃不惯黑面包,嫌它酸涩干硬,几乎到了难以下咽的程度,如何能同中华传统食物媲美。尽管如此,也不忘为他及时补给食物,可是这几样东西只在一家超市有售,她每去一次几乎要横跨大半个城市,若是下班后才去,哪里能腾出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来吃晚饭。几个月相处下来,不得不承认,她还算一名称职的主妇,至少超出他先前的期望值。
涂苒早就饿了,想去拿小熊糖,动作又是比他慢了半拍。
陆程禹把糖塞回塑料袋,再次把面包递到她跟前,坚持道:“尝一点,并不是那样难吃,对身体好。”
涂苒拗不过他,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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