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这件事情做错了。但也就是这样一本为了排解无聊而写的手记成为了流传后世、日后所有史学家都必读的著作。
对于韦伯这个小小的爱好,主教先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给人的感觉类似于一个空有肉体没有灵魂,好像没有任何追求。在这一路的旅程中韦伯没有发现他有任何爱好、甚至连最基本的感官都没有,他不知疲倦、可以几天几夜不说话,那一潭死水般的眼睛里至始至终没有过任何变化。这样一个让人觉得空洞、乏味的男人却让韦伯觉得异常可怕。韦伯说不出这样看法的来源和道理,但他可以感觉到那种隐藏在那一沉不变的表情下面的恶意。
虽然对方隐藏的非常好,但韦伯没有忽视那种若有若无的眼神,他很清楚从言峰绮礼口中是根本别想逃出任何消息的,所以他决定继续按兵不动,虽然很危险但现在却已经没有了离开之前的忐忑不安。
☆、第十二章(上)
巴比伦无愧于它的名号,韦伯竭尽全力不让自己露出对这个城市的惊叹和羡慕。它与父亲告诉他的一样、与自己梦中,不,甚至要比自己梦中更为恢弘、耀眼。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城门口就清晰可见,韦伯从马车里探出头一眼望去是空无一人的街道。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他心生疑惑,“首都没有人住吗?”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主教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一路上会这样空旷?人呢?”
“如您所见,这条路的确是没有行人的,您左手边开始一路上都是各个公国或者是其他国家的领馆,还包含法院等诸多行政设施,那里,”言峰绮礼侧过身子指着另一边比皇宫矮一些的红色屋顶,“那就是教会,一般人除了重要的事情之外是不太会轻易跑到这条街上的。”
韦伯没有回答,他眯着眼睛迎着阳光,看着那红色的上面装饰这金色天使的教会屋顶,在光线的作用下,他虽然无法看清楚那些天使的模样,却能够感觉到教会与皇室的分庭抗礼,这种潜意识是韦伯这三年来逐渐锻炼出来的,虽然有时候很不管用,但他依旧信任着这种能力。
飞驰而过的马车不止自己一辆,在这条路上,也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年轻的大公已经看到有四五辆刻着其他公国徽章的马车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它们在靠近自己的时候不约而同的停顿了一下,帘子都会挑动起来,露出一双双探究的眼睛。
这种情况并不意外,韦伯知道在其他人眼里自己就和一个怪物没什么两样,三年前会在首都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投入西里西亚女大公麾下这已经是一件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尊奉了——按照他们的说法是“伪皇帝”——这更是不可思议,当然还有自己的年龄和阅历,总之在那群人眼里自己是个被嘲笑的对象。
韦伯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位主教这么热切要求自己跑来这里,但现在这点已经不重要了,如何从巴比伦活着回去,才是一切的关键,“请问……时间定在哪天?”他省略了最重要的主语,用一种探究、试探的口气再一次问道,“看起来来的人很多,教会需要帮忙吗?”
“典礼定于三天之后,我们的时间赶的非常巧,巴比伦是个美丽的地方,大公阁下可以在商业区逛逛。”言峰绮礼慢吞吞的说道,他抬起眼看了看韦伯,伸出手指向窗外,“从那条路过去,是巴比伦城最繁华的商道,您可以去逛逛。”
“不胜感激,我一定会去的。”
韦伯的回答并没有让主教的表情有任何变化,在经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那位先生突然说起了让大公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大公的话,晚上还是不要经常出去比较好,如果说巴比伦的白天充满了神的荣光,但晚上却会有恶魔出没。”
这话有些奇怪,充满了各种暗示性,韦伯感觉到了主教先生隐隐约约的提醒,但恶魔又是什么意思呢?他想了想最终没有把问题问出口,表现的如同没有听到那样,他现在脑子里思路很杂,可以想到的东西并不多,这个夜晚会出现恶魔的段子就这样暂时被他抛到了脑后,按照日程安排接下来会有一连串的事情等着他做。
首先就要觐见主祭大人。
韦伯今年16岁,在他这16年的人生中并没有几天是真的看过教义的,他也非常不喜欢参与任何宗教活动,所以说起到底应该如何去见主祭 ,他还真的一头雾水,虽然这一路上向主教讨教了不少应该有的礼仪,但考虑到从未演练过,他自己也是心里打着鼓的。
马车在下一个街角转了弯,路上逐渐开始有了些人气,透过车窗,年轻的大公可以看到教廷离自己越来越近,但也就在那一瞬间,一缕红色的头发映入了他的眼帘,就如同那时在西里西亚一样,他再一次在街上看了伊斯坎达尔。
而这一次那个人就站在街边和自己四目相对。
他仿佛早就知道自己会来,不但朝自己笑了一下,还轻微的点了一下头。韦伯扶着窗框探出头紧紧的盯着他,直到路边的街景将他彻底挡住为止。韦伯突然觉得眼眶一热,他捂着脸坐回椅子上,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泪水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况且他也没有什么伤心难过到要哭出来的事情才对,可是痛苦依旧瞬间占领了他所有的感觉,那种被压抑了三年无法释放的难受在伊斯坎达尔刚才的那个笑容里彻底爆发。
年轻的大公不得不承认,哪怕是三年之后那个人依旧占据了自己生命的大部分,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哪怕是时间也无法抹去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思慕、尊敬还有各种各样的感情最终让他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哪怕在面对伊斯坎达尔说出真相时都未曾有过的痛苦,韦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
但这种悲伤没有持续很久就被言峰绮礼打断,“大公阁下,教廷到了。”
……韦伯沉默了很久,刚才那场大哭让他失去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和思考能力,在一瞬间他想逃跑,却最终振作起来。在主教先生逼人的目光下,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将脸上所有的泪水统统抹去,吸了吸鼻子朝着言峰绮礼笑了一下,“的确……是该出去了。”
主教无声的伸出手,但韦伯拒绝了这份好意,他必须自己站起来才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还会和现在一样孤身一人,如果还无法振作,那就太蠢了,“主祭肯定等了很久了,迟到不符合贵族的利益,在这种时候我不想让任何人看笑话。”
自己不过是一个偏远小地方的领主,追随着没有任何人看好的王妃,与西里西亚结成了只有两个领地的小小联盟,手上没有兵、没有钱。如果还不能够挺直腰板,只会让人越发的看不起,自己来这里并不是来给别人嘲讽的,“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言峰主教,比起别人,我还有更多的时间来看清楚这个世界,看清楚我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也许我还很弱小,但总有一天我会走遍这个世界,让每一片土地都有我的脚步。”所以,自己应该什么都不怕才对,就应该昂首挺胸的走进这个富丽堂皇的教廷,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韦伯?威尔维特,没有辜负自己父亲的名字。
主教并没有说话,他走在年轻的大公前面两步左右的地方,慢慢朝着教廷走去,在这里,他总算现出了几分“人”的特征,整个人也带上了几分生气,“你既然去过西里西亚、去过女大公的府邸,再来这里就应该知道,有很多事情光靠钱是不可能实现的。”
他指着周围一溜排开的各色珍宝,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细微的笑容,“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千百年来虔诚的信徒敬奉的,很多并不是只有钱就能买到。”
“当然,但艺术品和皇位有着本质的区别,”韦伯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忍不住反驳,“艺术品丰富着人的心灵,把它们放在这里,最多也就只是一个笼子,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可以欣赏,诚然它无价的珍宝,但没有人看,珍宝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战争不一样,当战争降临的时候人们可不管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哪怕它上面镶嵌着珠宝,在性命交关的时候,也就只是一个砸人脑袋的工具而已。最后能够获得胜利的,是掌握着经济命脉的人,钱有时候要比信仰、艺术品更重要、更能决定一切。”
言峰绮礼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韦伯,“你的意思是说王妃赢得把握更大一些吗?”
“……我不知道,但我看的是遗诏,遗诏既然让大流士陛下登基,那么我就遵照先皇的指示,这一切基于的不是钱而是对先皇的忠诚。”韦伯握紧拳头,他可以感觉到主教的试探,甚至在面对他的那一瞬间自己有说出心里话的冲动,但很快他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给压了下去,自己既然来到这里就必须坚定自己的信念,试探也好、什么都行,谎话说一千次就是真话。“小殿下,没有先皇的遗诏,既然没有遗诏那就是篡位,殿下只有五岁,正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我不认为他有足够的能力统治乌鲁克。当然如果主祭可以拿出足以让我信服的先皇的命令,那么我会将我的忠诚交给由先皇指定的人选。不因为宗教、不因为到底是哪个立场。”他说完这段话,只觉得心口乱跳,周围四处投射过来的目光几乎可以把他扎成刺猬,但他没有退缩,就如同以前伊斯坎达尔在他身边时那样,绝不退缩。
走廊上极为安静,韦伯在镇定下来之后,能够听到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刚才那段长篇大论之后,他对伊斯坎达尔的思念达到了顶点,曾经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源源不断的流入他的脑海,“曾经,我的老师教过我,在做决定之前可以犹豫,但一旦决定就不要后悔,作为君主,没有后悔的余地,说出来是什么就该是什么,我……是培拉大公,韦伯?威尔维特,就主祭大人决定册封小殿下的决定表示严重的不满。”
他把这段话说出来之后,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曾经有过的慌乱、焦虑和紧张在这一瞬间消失了,“教会本来就脱离世俗,贸然卷入两位王子的皇位之争,已经脱离了教会一开始的宗旨,”他上前一步,很明显的感觉到了柱子后面传来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教会如果在现在选择小殿下,那么不但会因此而失去彻底一贯的中立立场,而且日后一旦还有同样的问题,难道教会每一个都会管?到时候教会该如何立足?原本只有神才能掌握的地方最后变成世俗的权利也能插手的地方,难道这就是主祭希望的吗?哪怕小殿下因为教会的支持成为了整个乌鲁克的皇帝,他也无法解决随之而来的更多的问题,支持他的贵族会如何看待教会?难道一个个都会好脾气的将这里作为盟友吗?可能会取代他们位置的教会,最后只会落得最尴尬的位置,我言尽于此,还请主教先生代为转达。”韦伯微微的鞠了一躬,在周围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之中转身退出了教会。
他的话已经说完了,没有继续逗留的理由。在刚才那番话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自己在这个舞台上所担任的角色,就是不惜一切搅乱这场不应该发生的登基事件。虽然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样的事情,但这个时候,他觉得这是伊斯坎达尔的一种考验。
当然这种感觉毫无理由,但韦伯愿意这样想。
就如同那个人以前给自己出过的所有稀奇古怪的题目一样,这一次依旧带着他的意图,如何在这种绝境下抱住自己的公国、如何用一个人的力量破坏合作关系,恐怕就这个题目的精髓。
伊斯坎达尔在看着自己,所以什么都不用怕。而现在,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年轻的大公抬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突然笑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虽然这里一度是他梦见过的地方,但父亲的形容词根本无法形容出这个地方万分之一的美丽。
他原本准备在街道上好好逛逛,但没有想到离开教廷不到十五分钟,他就被言峰绮礼找到了,这种情况让年轻的大公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他看来自己的话既然已经说完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和自己么有关系了,为什么突然要站出来拦住自己呢,“先生,我想我已经把自己的看法表达的很清楚了。”
“当然,您比我想象的更为能言善辩,我不得不承认,在一开始对您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我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刚才那段话您说的非常感人,也的确有足以说服主祭的论据。”言峰绮礼袖着手答道,他虽然身上穿着一袭红色的祭祀装,却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他身上带着慈悲和怜悯。
韦伯一直以来都不认为这个人是个或者像是一个主教,而现在他越发这样认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