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着腮望窗外的天,碟中的杨梅被他心不在焉地吃去大半,陈靖仇本来好甜,这段时间却转了性。似乎除了强烈的酸味其他东西都让他想吐。
不止这些,身体上愈发强烈的感觉都告诉他,这个孩子,是真的存在的。
陈靖仇的心脏还在跳动,他便与他连系一起。
小雪说男人育子难得,让他好生休养着,陈靖仇点头那刻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有点慌,而从心底浮起怪异的幸福却是自己也未想到的。
有时候会想,孩子的另一个爹爹会怎么想,他会惊讶,会生气,会与自己断绝关系还是……他会不会高兴?
这禁忌的想法被他牢牢锁在了内心最深处,他不敢说,畏惧看到宇文拓鄙夷厌恶的目光,恐怕这小小的,他独自享占的幸福感也夭折。
“可你不说,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小雪的箴言萦绕耳边。他不是不懂,只是如此卑微的感情,是禁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的。
那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就罢。可如今他有了孩子,孩子与陈靖仇不一样,他还小,还有希望。
是啊,希望……
陈靖仇并不是一个人了,宇文拓也不是。
宇文拓回来时陈靖仇的心情几乎是无端有些兴奋的,自从有了那生命之后他的情绪极其容易跌宕。
那句话呼之欲出,几日来颇为温康的生活让他重拥了些勇气,换上最灿烂的笑容他冲动地开口:“宇文大哥!”
“嗯?”男人在他身旁坐下,灰衣被浆洗得褪色泛白,沧桑的感觉如何也掩不去。
宇文拓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并不呷一口,只是用手指转动着杯盏,眉宇间风霜与疲惫像镌刻上的印记那么深。
他出城打探消息五天,便见魔气冲天,难得不算溽暑的暖阳天,被层层阴翳遮掩。多重的心事缠绕在他身上,人言百炼成钢,宇文拓究竟要经过千千劫数,才得以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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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挺拔的孤松,也不堪世事无常,佝偻下傲然的身形,只是迟早的事。
不知觉流泻出一抹苦涩,少顷才反应过来陈靖仇的问候,抬起头一会儿迟钝笑了笑,道:“这几日气色倒是好多了,还是小雪的方法有效,之前累你与我风餐露宿,确实辛苦。”
“靖仇兄弟,以茶代酒,大哥敬你一杯。”
男人淡淡地举起杯盏,幽潭的眼中细密的关怀让陈靖仇一时语塞。
有些话哽在吼里,无法下咽,也吐不出来,就像一腔热血地耗费了所有的勇气,最后才发现,根本没有必要。
他都那么累了,那么辛苦了,你陈靖仇,还有什么资格让他为难?
不停对自己这样说着,然那心中的苦涩却翻涌得他想吐,胸口发闷,呼吸愈急,赶紧倒了茶水一口饮尽。
“多谢大哥。”
以为自己不会难过,倒头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不过是个凡人,最胆小,最怕事的凡人。
“靖仇,你方才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我是想问,宁儿有没有消息了?”
所以他说不出口。永远也不必说。
宇文拓摇头,陈靖仇看出那张面具下的辛酸与无力。
“总会有办法的。”僭越地握住宇文拓的手,陈靖仇轻声说。
“嗯。”宇文拓朝他点点头,漠然中显出的浅浅温暖正如无尽黑暗中侵晓的晨光。
下腹俶尔有点胀痛,强烈的心悸让陈靖仇的眼中浮出雾霭,他眨巴几下,终再不见。
宇文拓还有宁儿,还有天下,如他一般心胸的男人,不该纠结于儿女私情而郁郁不前的,他是英雄,属于那么多人的英雄,纵使踽踽独行,在那条康庄大道上依然是伟岸的,不倒的。
不差一个小小的陈靖仇。
他叫他兄弟,所以他会是他的兄弟,不是拖累,不是任何别的。
☆、风急
九 风急
小雪总算带回了个消息,她四处奔波总算发现那魔最终的据点竟然就在天子脚下,长安皇城,不可谓不胆大,这步棋,也不可谓走得不好。
此时离那天狗食日之日不足一旬,她来回思量,并没第一时间告诉孩子的父亲,却在吹烛下榻之时敲响陈靖仇的门。
身着中衣的青年打开了门,月华如练铺在他不再饱满的双颊,让小雪觉得微微心疼。
“靖仇。”
“这么晚了,什么事呀?”
陈靖仇点起蜡烛,如豆的光焰投影到他眉间,绰绰跳跃着,似乎仍是不识悲苦的轻快模样。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好,”陈靖仇顿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这样的回答太敷衍,补道,“我能感觉到他了。”
“是么?”感觉到陈靖仇脸上真实的温暖之色,小雪不禁也轻松了些,轻赞道,“真好!”
陈靖仇笑笑,再不堪的秘密若能有一个人分享,喜怒哀乐都好得多。
所以,他是分外感谢她的。
女娲后人的样子有点兴奋,又有点惴惴不安,“能让我摸摸他么?啊…你不高兴就算了……”
陈靖仇一愣,却是没想到她会这般要求,有点尴尬,可小雪的表情毫无异样,写满好奇与慰藉,犹如真心在为他雀跃。
半晌他点点头,少女弯下腰,将耳廓贴在他温热的皮肤上。
“我听不见。”她说,“他真小,还不会说话呢。”
原本匀称毫无赘肉的小腹逐渐有微小的隆起,不认真感觉也许会忽略。
“也许过两个月便会了,他会踢我吗?”
“我不知道,大概会吧,我可从来没感受过……他是不是该有个名字?”
那场景是说不出的怪异,可两人脸上洋溢的分明是快乐的表情。他们说着不着边的话儿,像寻常的人们在期待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他很乖的,偶尔才能感到细小的胀痛,那却是陈靖仇最真切地与他接触的时候。
这段日子反应仍然强烈,陈靖仇逼着自己咽下必要的饭食,虽然几欲呕吐,被那浊气堵得闷的时候还念着那个在他身体中茁壮成长的小生命。
所以他会好好地,他要好好地,
感受着他慢慢长大。
人总是矛盾的生物,曾经陈靖仇厌恶惧怕,甚至起过抛弃的念头,如今却千方百计地想要留住他。
也许,那是与宇文拓唯一的牵连吧。证明他们不是陌生人,始终陪着他一起难受的,是这孩子。
他竟起了一种世界毁不毁灭都无所谓,反正任何事,都有那个小东西与他感同身受的肤浅念头。
不知道以后月份大了会怎么样,会像个妇人一般吗?
陈靖仇默默想着,他不知道,如果是,他清楚自己一定会躲得远远的。
多羞耻,可他舍不得。最近他才发现,他是真的爱着,自己的孩子。
心念一转,脱口就说了出来:“我想取平安宁康之意,就叫安儿,望其平平安安,一生无忧。”
“平安…是个好寄望。”兴冲冲的少女脸上浮起红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他真的好小!安儿安儿,让小雪给你祈祷,集普天之下福音,佑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宁珂郡主身孕的时候也是这般大的,只是那时我可不敢……诶!”
少女方发觉自己的失言,捂住嘴有点不知所措。
陈靖仇心底是有些难受的,掩饰下去,将衣服掸好,向那出世多年仍不改单纯的少女摇头示意没事。
现在的确不是该想这些事的时候,小雪的脸上闪过一丝如梦初醒,面色黯了黯,方道了声:“靖仇,我找到宁儿了。”
“他在哪?”这惊喜毫无预兆,陈靖仇被一激也忘了那些有的没的,“多亏你了小雪!你告诉大哥了没?”
“就在…长安皇城里,嘘,靖仇你听我说,我还没与他说,只是,只是宁…那魔女在那里用魔气布下结界,坚不可摧,我本欲先去打探奈何……”
“那又怎么了?”
“靖仇,还记得我说过,你是大地皇者吗?如今五神器已隐世,你身上汇聚了它们最后遗留的神力,是世上至真至纯,是上苍的选择,我想若你我合力,也许即可破……”
“那还等什么,我们明日就……”
“靖仇!你现在…现在可不同往日!”
陈靖仇一怔,恍然明白了小雪的顾虑,一丝恐慌攀上心头,但很快他使劲将它抹去。
“…我不会有事的,不会拖你
们后腿……”
“我不是说这个!”小雪却激动地站起来,陈靖仇不明白她那瘦弱的肩头缘何颤抖,“你当真不告诉他吗!”
烛影昏昏,映进眸里人也有些昏沉,夜半茶凉,陈靖仇缓缓摇头,“不…”
“我知道你怕,可这对他公平吗?对孩子公平吗!万一,你要是有个万一,我……”
小雪终不适合气势汹汹,话未说完哽咽不已。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做……眼睁睁看着他们越入雷池,眼睁睁看着那感情变酸变苦……
炼情,不该是这么苦的……她确实长大很多,对于很多事情也身体力行,可在他们面前,那份潜藏心底的爱恨嗔痴冒了头,她只有不知所措。
肩头忽然罩上一披温暖的衣物,是陈靖仇的外衣,只听那青年在她耳边叹息一声,“不论公平与否,在天下苍生面前,陈靖仇都是微不足道的。”
“你曾说我是大地皇者,当时我不信,可现在我真的相信了,我是大地皇者啊,必定有逢凶化吉的能力,孩子也会保佑我的。”
“只是天道不仁,万物刍狗,若是我实在……也只恳请你不要告诉他,好吗?”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她的神经,她扑入青年的怀中,说不出话,曾经她为情所苦所悲,却从未感到现在的疲惫,守着一个秘密,是多么难的事……
那颗心脏隔着衣物咚咚地跳动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泪如雨下。
“其实能为你们,为天下,做一点事,我是很开心的。”
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她觉得青年的声音有点涩,还有她从未察觉的成熟与磁性。
过了那么多那么多年,原来那个敢爱敢恨的少年,终究是不在了。
“生死都好,陈靖仇不会再有遗憾了。答应我,小雪。”
烛台上慢慢凝出红色的泪滴,摇曳的光影将青年的眉眼照亮。
泪水模糊了双眼,女娲后人艰涩地点点头,像做了一生最艰难的决定。
谁想她一生最难忘的两个男人,最后,她竟一个也抓不住。
☆、故园
十故园
裙摆逶迤,虽已是素色在男人身上仍显得艳丽了些。
陈靖仇在淡色的唇上抹上殷红胭脂,扎在脑后的头发高高绾起,镜中的人面色的苍白被淡淡粉黛掩去。
他尝试笑了一下,才有了点陈靖仇的味道。
不像呢。小雪将一根发簪插入简单的发式,可他终是八尺儿郎,并非红妆。
束腰有点紧了,让原本就微微兀出的腹部十分不舒服。
“靖仇,好了。”小雪垂眸轻道。
“阴阳怪气的,可不要穿帮了好。”陈靖仇站起来,他长得颀长,女子的衣裙就显得短了些,无论是飞扬的眉峰,还是脸盘,都不似女人那般娇柔。
也许当初十□岁的时候还能掩人耳目,现今,他是切切实实的,肩膀宽阔的男人了。
“只要蒙混过关就好,”小雪叹了口气,“对不起,靖仇,我没想出更好的,混入宫的办法……”
“我不过随便说说,自责什么。”
推开雕栏木门,万顷晨光中便见外面背身站立的宇文拓,“宇文大哥。”他唤了声。
“好了么。”宇文拓转过身来,微微睁大了淡漠的双眼。
“怎么,很奇怪么?”陈靖仇被他看得发怵,只尴尬地垂下了头。
“不…”眼前的青年着了女子衣裳,宫装样式并不复杂,简简单单几笔,就勾画出肩背的轮廓。
裙纱薄透,腰带略松地挂在腰上,就算添脂描眉,那伪装充其量是形似神不似,太过英气,稍微仔细便能揭发,可那灵动的双眼却将这不伦不类的装束不那么违和。
陈靖仇轻轻咬唇,微微垂头的样子,腮红在他颊上点缀出羞赧的错觉,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宇文拓默默将那个词咽了下去,“走吧。”他说。
“嗯。”陈靖仇跟在他身后。
***
约摸两个时辰,陈靖仇下了飞剑,脸色有点发白,宇文拓奇怪地看最爱出汗的他在这酷暑的天气仅仅是喘气。
宇文拓扶了他一把,才发现他连手掌也是凉的。
然而还没问出口,陈靖仇便又站得端正自然地抽离与他接触的手。
“宇文拓,你在此候着,我与靖仇乔装
进去,若是发现了宁儿就通知你。”
“此方禁卫森严,我们毕竟不知晓皇宫内部的消息,也只是苍蝇乱转,若是侥幸成了,我们需要你做后应;不成,起码留一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