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睡熟了,宇文拓将他还捏在指尖的草蚱蜢收起来,本想放到包袱里,想想却只塞入自己怀中。
一块石子沉水不见,在那古井中漾开层层涟漪,圈圈清圆。
***
陈靖仇是被宇文拓一巴掌扇醒的。
他睁开眼睛周围还黑蒙蒙的,至多寅时超过。
他之所以能看清宇文拓是因为窗外映射进的火光。
“怎么了?”
其实显而易见,陈靖仇总改不掉有宇文拓在就依靠不运动大脑的习惯,宇文拓的表情很严肃,“是陷阱。”
出去的时候陈靖仇又见着了那个镇长,依然笑容灿烂,一手举着火把,映衬着火光陈靖仇忽然觉得那笑假得他毛骨悚然。
“你…你要干什么?”他下意识地退到宇文拓背后。
白天和气善良的百姓都像魔障了,面上挂着笑,两眼却浑浊不堪。
宇文拓不理他们,只朗声道:“出来吧。”
“宇文太师别来无恙。”从镇长身后款款走出一人,只是普通村民的样子,眼神却透出明显不同的灵活。
陈靖仇看着怕人,不自觉攥住宇文拓的衣角。宇文拓分神瞥了眼他,眼神里有点安慰。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我自有成人之美。”周遭乡民见他皆拜服在地,那人嘴角轻咧,笑容在此刻诡秘非常。
“我并不认识你。”宇文拓将宁儿与陈靖仇护在身后,抽出手中的轩辕剑,神器一出映亮灰暗的天幕。
宇文拓的身上迸发出慑人的戾气,是那久经战场的人才会有的,与他平素内敛的华光不同,此时双目微眯身姿略俯的样子只如伏击待发的矫健猛兽。
“你勾结官兵将我们逼至于此,究竟是何居心!”
“可我认识你,”那人似乎对断然的威慑不以为意,答非所问,笑着蹲□,向宁儿招招手,“来吧,我的好孩子。”
只见转眼他已不是方才的容貌,女人,一袭黑衣劲装十分干练,脸庞却是出人意料的柔美,唇色是紫黑的,连那指甲也是。
“宁儿!”
陈靖仇眼睁睁看着那孩子从宇文拓身后走出来,一步一摇地走向那人。
“乖孩子,来。”
宇文拓彷如被狠狠一击,陈靖仇感受到他身躯猛烈的一抖,
陈靖仇想去握他的手,却恍然发现动弹不得,只听宇文拓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
如果他没听错,这是不瘟不火如死水那么沉寂宁静的男人第一次的失控。
“我是谁,你当清楚得很。你想说魔界已毁是么……确实毁了,可魔因欲而生,人一天不能无欲,魔便一天不会灭绝。”
“他成长得很好,你留给我一份很好的礼物。”一双白皙的柔荑温柔地轻抚着宁儿的背脊。
“你们不吃饭,总不能不喝水吧,这一镇子的人都爱喝这甘甜的井水,喝了,醉生梦死,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了,何乐而不为呢?”
“皇帝也是,不过三言两语,为了江山安定斩草除根,你宇文太师的骨肉,总不能放其成长啊。与其送给了无能的人,不如交给我吧。”
“略施小计,便让你主动送了过来。我不杀你,宇文拓,我也让你快活一把,作为……让我的孩子成魔的补偿好了。”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风情无限。
宇文拓的手一抖,轩辕剑落地,逐渐麻木,此时四肢都仿佛不是自己的,应着那人的话,头疼欲裂。
☆、所欲
五所欲
“任你是什么仙魔鬼怪,不过都为欲望所纵而已。”
宇文拓做了个很长的梦,他梦见了宁珂,十六岁的宁珂。
娉娉婷婷如含苞待放的娇花,含羞地远远望着他。明媚的阳光洒入少女的眼中,与后来那个优雅自立的郡主,或是妖艳狠辣的魔女,差得太多。
“宁珂……”
他忍不住伸出手像抓住那个幻影,他抓到了,真的抓到了。
少女提着竹篮,篮里有她为自己准备的精致点心。
他忍不住抱住她,感到她的挣扎却抱得更紧,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一声一声,像杜鹃泣血那么悲伤。
他吻了她,最心爱的女人,他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
我爱她。
怀中的人一下子变得更加熟悉了,他的宁珂,过了二八年华,褪去青涩添了风情万种。
“宇文拓,”郡主乌黑点漆的目中盛满粼粼波光,无疑是种诱惑,而痴情里却平添几丝怨气。
“宇文拓…你为什么……”
“什么?”他没听清,只是不迭地追问,“你说什么?”
那个答案,想要听到,听不清……
宁珂推开他,那劲道让宇文拓怔了怔,他终于听得清楚。
“宇文拓,你为什么不爱我……”
那句子轻轻飘入耳内,怎生如锥子一般尖锐?
他也许落泪了,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解释,不顾她的抗拒将她再度搂进怀中,如果这是他唯一能给的……直到感到身下僵硬的人的呼吸逐渐也随着他的亲吻变重。
“对不起宁珂……”
不再是宁珂了……
弱冠的少年皮肤光洁,有着不同于女性的健康的麦色光泽。
大而圆的明亮杏眼,黑多白少清澈剔透,挺直端正的鼻梁,哭的时候,会变得通红,略微有点薄而小巧的嘴唇,干燥温暖……
在他唇上啄了啄,他多么怜惜他不知所措的模样。
为什么会想要他?为什么会对他不忍心?为什么……
夤夜中一声声幽叹,他始终不懂为什么,直到他忘了,把什么都忘了。
前尘旧事,过眼云烟,
俱不堪提。
爱啊…这般丑陋背德的感情……并不是可以被说出口的。正如他不敢拥抱他,也不敢叫他的名字。那便远离吧,可是……仍然拒绝不了那双斑鹿一般的眸子,拒绝不了碧落黄泉患难共赴的邀请……
一手用力压制住他微弱的挣扎,这是梦,在梦里他不用背负天下,虚名和责任。
——他可以为所欲为。
大脑非常混沌,不在乎千夫所指,不在乎伤了谁,他只用尽全力抱住他。
不太温柔,却是他能付出的所有。
“你是我的……”
粗重的喘息,犹如受伤的野兽,茫然地求着一个安慰。他总是保护者,只有那个少年紧紧地抱住他。
‘大哥,我们来玩个游戏。’
‘大哥,你千万不能输!’
那泪水啊,怎么能这样让人心怜……
让他在歉疚与负罪的同时,无法抑制那颗背德的种子平地生根,开花结果。
那少年啊,最后仍带着未干的泪迹唤他大哥……
再见已是初识。
直到他忘了,直到爱忘了。
他说,不如归去。
***
“宇文大哥,你醒醒!”
是那个少年清凉的声音,此去经年,如今,也该是个青年了。
宇文拓的头痛得快要炸开,一些快要淡忘的前尘往事如大坝决堤,一刻不停地轰击着他的神经。
最后他好不容易拼接起来是怎么回事,眼前是个衣衫凌乱满脸苍白与疲惫的陈靖仇。
“我……”他想开口问,扶住脑袋,只觉似乎捉住过什么,不过一晃便从指尖滑走。
陈靖仇苦笑一声,“大哥你到底看到什么,喊着宁什么的发了狂,我可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你不把这屋里的东西全砸了呢。”
“宁……”宇文拓蓦然有些哽着,最后他话锋一转,“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大哥,快去救宁儿吧,我看到他们先前往北去了,估计就是那栋最显眼的庙堂吧。”
陈靖仇见他迟疑,又咳嗽几声,催促道:“快去吧。”
“你……?”宇文拓疑惑,他居然没有一步不离
地跟着么。
陈靖仇截下他的话头:“我去了也是你的累赘,你就带着我的剑去吧,把那小子完完整整得带回来!”
那宽慰的笑容让他稍微心安了些,虽感到有些不妥,很快就被翻涌而来焦躁与悔恨给冲散,他竟被拖在这里这么久了……
事不宜迟,向陈靖仇点了头,遂御剑直飞向北。
只是但凡他能有哪怕半分平常的清醒,也不可能不注意到陈靖仇的失常。
见他走远,陈靖仇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自己啧了两声,将那沾了血迹的衣物扔到一旁。
“真疼啊……”他忍不住想哭,又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好几,这样不合适了,便将快要脱眶的泪水拼命收回。
“大哥,你真是混蛋……”晨光熹微,一点一滴渗入窗纸,真好,现在说什么,那个人都听不到。
塞北的村镇太冷,大门洞开吹进呜呜的风。
捏紧手中依然皱巴巴的草蚱蜢,泪水还是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人皆有所欲,陈靖仇原以为自己可以看到金山银山,或者美酒珍馐,再不济温香美娇娘也好。
但是都没有。黄梁梦醒,他的面前仍是那么真实的,宇文拓。
☆、成行
六成行
陈靖仇放下筷子抹把嘴,眼神有点飘忽地望着窗外。
宇文拓看着那饭碗里剩的大半碗饭眉头微皱,已经有几天了。
“靖仇兄弟。”
叫住他,陈靖仇回头,宇文拓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并不擅长传达关切。
感到少年澄澈的眸光落在自己脸上,宇文拓下意识微微垂头不与他对视。
似乎从那天开始,他与陈靖仇之间有什么变了。
那平衡被打破了。
一向是他向前走,他追逐;他无言,他嬉闹。
小心翼翼,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陈靖仇一直是乐观的,而自从那天,仿佛产生了什么芥蒂,让他寡言寡欢。
那日他赶到高高庙宇只有人去楼空,一城之人皆如去了魂,浑然不计事,脸上只有笑,更仿佛看不见他一般。
就像那魔说的,醉生梦死浑浑噩噩,虚无的快乐早将整座城吞噬。会吃会睡会持续日常的生活却并无感知了,除了僵硬的笑容,那些喜怒哀乐都不复存在,只如行尸走肉。如果在梦里能得到想要的,如果能活在梦里,那谁又在乎什么才是现实?
魔熟悉的容貌是让他痛心疾首千百回的,但他知道不是的,宁珂早就不在了,宁珂永远能体谅他。
那么这次呢?他,又丢了他们的孩子。
循着魔气所踪,一路向西南,马不停蹄。
陈靖仇自那天起就断断续续发着烧,他自称是受了塞北的风寒并不碍事。宇文拓也懂他的体贴,出了南疆后日夜兼程御剑本就辛苦,每日休息不到两个时辰,他却不敢停歇一刻。
过了几日终于感到身后抱住他腰的人的体温不再灼烫,宇文拓略略松了口气。
然而月余来,陈靖仇愈发消瘦起来,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应当最是活泼有力,饭量怎么说也不该像猫食一般。
“还要赶路,你多吃点。”
本来是担心的,一开口只有如命令生硬,宇文拓心有烦躁,一路上路过的几座村镇都有魔踪隐现,他们总是慢一步,宁儿又不知所踪……
所有的事情都让他焦头烂额,他是习惯身居上位,不懂温言,更无法分神处理与陈靖仇之间莫名的尴尬。
他觉
得陈靖仇的脸孔是有点苍白了,青年无法从面无表情的男人脸上找到答案,便敛眉顺从答道:“好。”
重新拿起筷子,他奇怪地看着陈靖仇扒饭的速度犹如那是种酷刑,未及片刻,青年突然以手捂嘴,表情显得痛苦起来。
他跑得太急,凳子一下子被掀了翻也顾不得,“你……”宇文拓伸手,没抓住他的衣角。
回来的时候脚步还虚浮着,本来合身的蓝色布衣挂在他身上如今显得宽大了些,飘飘然让人看着都担心。
“最近不知怎么了,”陈靖仇为自己倒了清水灌下方觉得口腔中的酸味淡些,“没什么胃口,兴许是塞北呆多了,回来倒是水土不服了。”
说罢又摆出满不在乎的自嘲神情:“大哥不用管我,咱们启程吧。”
“不,今日暂且在此处歇下。”
陈靖仇有点惊诧地听到宇文拓缓缓吐出这句,顿了一下,却没收回去够包袱的手,将布袋背在身上,他可记得平素宇文拓有多惜时如金,这大概算是关怀吧……
青年抿嘴笑了一下,那笑容在宇文拓眼里映衬着他硕大的黑眼圈和煞白的脸色格外刺眼,“不必顾忌我这点小毛小病,我们还是……”
“我说去休息!”
烦躁,猝然地,无法压抑的烦躁,便像有什么话说不出口,粗劣的酒水无法浇熄那刮拨人心的感觉分毫。
被宇文拓莫名的暴躁吓得一怔,陈靖仇脸色好像又白了一分,半晌垂头轻道了声好,向小二要了客房,再没如平常一般与宇文拓滑头一句。
宇文拓捏紧手中的杯盏,有什么在翻搅,一会儿又是青年方才憔悴的脸庞。
最后他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