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从没有哪一刻感到自己如此的干净过。
☆、1945。6 河上万齐
在下依稀记得土方是中了枪的,但是在坑道里再看到他时军服上并不见血迹,行动也无异常。银时偶尔跟他小声交谈,面色较平日严肃。小退走过他们身旁时被石头绊了,险些扑向土方的一刻被在下拉了回来。在下注意到银时下意识的反应是护住土方右肩。想来确是受伤了。
当晚卫生兵们一个个神情郁郁,年纪小的女孩子不断偷偷抹眼泪。银时过去跟阿妙小姐耳语了几句,阿妙小姐瞟了瞟土方,木然地点点头,不带任何表情。自从新八去世之后她始终是这幅模样,好像这个世界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近藤先生也不再搭讪她,只是愁容满面地远远望着。 土方似乎建议过他试着开导开导阿妙小姐,他苦笑之后便没了后续。
银时走回土方身边时土方说了谢谢,声音很轻,但是认认真真面对着银时说的。银时难得地露出些窘迫的样子,把脸掉向一旁,不知在看哪里。
其实那样的伤硬撑着会很难吧?在下虽然心里疑惑,但觉得还是假装不知道比较好。
直到姑娘们开始给伤员注射大剂量的吗啡,在下才反应过来。战争似乎让在下变迟钝了。在下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而变聪明的是小退。这孩子早就瑟缩在角落写着些什么,在下好奇问了,他说是遗书。
“还带了笔?”在下忍不住又问。
“跟桂借的,他平时写日记。”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他这么一说,倒是有一两个小时没见到桂了。在下望望四周,发觉晋助也不在。不过他二人同时缺席,倒也没了担心的必要。
“写给父母吗?”这天真的孩子打算将遗书托付给谁呢,到了那个时候谁又能确定逃得掉。
“不是的。不是要给谁……就是有话想说,怕不小心战死了,憋在肚里……”他说着说着,语气越发惆怅。
“也可以说给在下听。”
“不不不!河上先生……河上先生不会对这些琐事感兴趣的!”他忙不迭地用手去遮挡薄薄的纸张,仿佛在下随时会抢了来看。
他着急起来手忙脚乱的样子挺有趣,但在下也不好再打搅他,毕竟从此刻起每一分钟都是偷来的,容不得一点浪费了。
他写完之后将纸小心折好塞进胸前的口袋,犹犹豫豫地叫了在下一声。
“河上先生。”
“请说。”
他似乎做着什么巨大的挣扎,几次开了口又咬住嘴唇,最后磕磕巴巴地说:“如果……如果战争结束,我们都活下来了……我和河上先生……都能活下来。我……我有许多话要对河上先生说。到时候还请不要……不要嫌我烦人……”他又脸红了,窘得有些口齿不清。
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愿呢,对这样害羞的人。
“怎么会。在下十分乐意。”
他顿时就笑得很高兴。这张并不多么出众的面孔在几个月中被蒙上阴影不少次,但又经常为些毫不重要的小事笑逐颜开,那真心的笑容有时让一些东西变得相对不真实,你会怀疑战事没有发生过,不然怎么会没在他眼里留下一点痕迹。他明快的节拍在其余人纠结万分的乐声中很好辨认,耳边一过就能揪出来。在下过去偏好华丽,而如今对于这份难得的纯粹却颇有几分激赏。
夜里晋助与桂重新出现的时候在下好像听到了什么美妙异常的旋律。桂的上衣纽扣错位了一颗,在下依然觉得假装不知道比较好。
没有人睡。凌晨四点左右司令切腹自尽,并不只他一人,还有参谋长与其他军官。包括松平。
在下记得松平有个十几岁的女儿,不知他剖下那致命一刀的时候眼前是不是会闪过那张青春可爱的脸庞。可能也算是解脱吧,比起出死入死间忍受思念亲人的折磨,或许变成魂魄后如影随形的守护更为安心。
近藤来找土方和银时交待了一些事,他们说话声极小,在下隐约听到有“投降”的字眼。土方有些激动地争执起来,挥起右臂的时候脸上明显一僵。银时立刻伸手按住他,眼神中有制止和安抚的意味。这一举动之后他们三人意外地沉默了。过了许久近藤拍拍土方和银时,他刻意避开了土方的右肩,深深看了那二人一眼,低声说了句:“如果万不得已。”
土方恼怒地别过脸去,银时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他倔强的后脑,随后低下头去陷入了沉思。双眉紧锁的银时与平时很不相同,桂也注意到这一点,他犹豫着想要走向那边,被晋助勾住了腰。晋助看着他的目光十分冷峻,其中命令的成分不容置辩。
“这种时候你在乱吃什么醋啊。”桂不满地小声埋怨。
“没有。只是不想你添乱。”
桂想了想便老实地停在原地,开始漫无目的地把玩小退还给他的钢笔。细长的笔身在他优美的指节间快速翻转,令在下也一时间失了神,直到他问出那句:“会死掉吗?晋助?”
“不知道。我不打算再考虑这个问题。”桂英俊的小恋人抬起下巴看着他,“我也不打算死掉。不管怎样我都要活下去,你得跟着我。你以前答应过的。”
听了这话,桂转着钢笔的手指顿住了,他盯住那微眯的深碧色眼眸,慢慢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哪里都跟着你。”他平静却坚定地说。
那二人默默地看着对方,空气里灼灼的情味让在下一度误认为他们某一秒会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接吻,但他们显然具有基本的自制力,千言万语都在眼神交汇间说尽了。
雨声给这穷途末路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凄绝,然而此刻在下的思绪却并未被干扰得更加混乱,反而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明一些。“与其想着怎么华丽地死去,不如想想怎样华丽地活着。”这是银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产生强烈的共鸣。在既定的战败面前是用性命殉葬那早已尽弃的荣誉还是跌爬滚打地找出一条活路?在下心中恐怕有了答案。这答案并不是完全受了银时的影响,或许也与某些心性单纯的小朋友有关。
“河上先生去过白川吗?”他曾经这样问过在下。
“没有。是在岐阜吧?听说很美。”在下知道那古老的村庄是个水田纵横河川奔流的美妙地方,遍地的金色芒草与柿子树。
“嗯嗯!”他很高兴,“是我的家乡。要是河上先生什么时候能来看看就好了,一定会喜欢。”
他欢欣鼓舞的样子让在下也觉得愉快,忍不住想要逗他多说几句。
“什么季节去合适呢?”在下问。
他皱着眉地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答说:“什么时候都好。虽然这样说好像有些自大,但白川真的哪个季节都很棒。春天有野花看,夏天可以去池塘里捉岩鱼,秋天柿子好吃,冬天下起大雪的情形也好看得不得了。”
“唔,这么一说,在下真想见识见识呢。”
“真的吗?河上先生来的话我一定会全程接待的!”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我妈做的红豆包最美味了,河上先生想吃多少有多少!”
那时他天真的笑脸令在下有些晃神,一时间觉得与他相比自己过于衰老了,突然想要年轻回去。
也想要活下去。想有一天亲眼见到那画卷般的小村子。他在那里长大,那养育了他这样澄澈简单之人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这强烈的愿望算是在下变软弱,还是变强大了呢?在下竟不能分辨了。
“喂你干嘛!这么多人……”桂羞愤的轻声抱怨让在下回过了神,他正一只手护着自己的衣襟,恨恨地盯着晋助。
“我说,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晋助玩味地看着他,将他自我防卫的手拽开,无视他的挣扎,故意慢悠悠地解开最上面三颗扣子。
“扣错了,笨蛋。自己重新扣好。”他恶劣的笑容让桂脸上腾起了红晕。没有办法,桂也只有一边嘟囔着一边急急忙忙地对付纽扣。
“被别人看到真要羞死了……”桂懊恼地说。
“是啊,恐怕已经有人看到了哦。”晋助指指在下的方向。
在下立刻将脸转向小退。在下私以为假装无知总是没有错的。
小退的眼睛因为一宿没睡而生出了血丝,他略有些困倦地向坑道外张望,随后告诉在下:“天亮了呢,河上先生。”
在下顺着他的视线捕捉到那点清清淡淡的光。
是啊,天亮了。
☆、1945。6 高杉晋助
终于翻到了这一页,这早被写上纸面的结局。伤员在吗啡的作用下安乐地死去,长官们也追随着司令切腹了,然而走到这步我却决心不择手段地活下去。藏匿也好,投降也好,都强过没有意义的殉葬。能做的早已做尽了。从现在起,我和假发,谁都不能死。
那次被银时从枪口救下之后我才算明白死活的分别是什么。活着,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嘴可以说话与亲吻。而死是失去假发。对我而言就是这么简单。
他是赞同我的。或许他更早比我看明白这点。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天皇的颜面而战,而是单纯地想要保护些什么。如今军力尽失,冲绳岛已然成了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我只希求政府即刻承认战败,以将更进一步的破坏与伤亡早早打住。荣誉固然守不住了,守住命也是好的。
整个六月下旬不断有人投降,有的以个人名义,也有军官组织部队去主动找上美国人。残余兵力零零散散各顾各的,除了少数人还在固执地战斗着,其他都在想办法躲藏。我和假发换了便装,除非迫不得已我们也不想沦为战俘。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与银时等人分开了——一群青年男人走在路上总是容易引人怀疑的。分别的时候我们约定如果能平安混到美军撤离一定要聚起来好好庆祝一番,喝到醉死。做这约定其实有几分故作轻松,彼时美国人清剿的力度非常之大,甚至买通原住民帮忙搜寻存活的日军,可以说能多自由一天都十分侥幸。
银时吊儿郎当地拜托我保护好假发,他那自以为娘家人的姿态让我很不爽。作为报复,我从仅剩的几根卷烟里抽出一支给了土方作为临别礼,还亲自替他点了火。土方显然很高兴,而银时翻白的死鱼眼显然让我更高兴。
假发的小朋友山崎一直闷闷地好像快哭了,直到万齐邀请他与自己一起行动才笑逐颜开,脸又红通通的,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
假装平民比我想象得艰难。就算脱下了军装,我的左眼仍是个危险的暗示。也很难随意向原住民求助,一来我们只会说很少的方言,其次听说过有军人被出卖的事。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们的干粮根本不够用。假发总说不饿,需要我逼着才肯吃东西,我知道他是想把食物省给我,可这样只让我更恼火自己的无能。我必须要想办法弄到吃的才行,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温柔体贴的小爱人活活饿死。
我们东躲西藏了三天。不能一直缩在山洞里,因为狡猾的美国人会用烟熏。时刻的提心吊胆令假发的头疼病复发了。他没有告诉我,但他脸色的变化全都落在我眼里。我心痛地对他说再忍忍,天黑之后我们去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好不好,我去偷东西给你吃。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乖乖地靠在我怀中,一只手紧紧攥着我衣角,生怕我趁他不注意跑了。
那天夜里我就近锁定了一户人家。白天见到有位婆婆出入其中,家中想必是有粮食的。假发非要跟着我一起,他很虚弱,我也不放心丢下他一个人,只好带上这小累赘一同潜进去。托着他翻墙的时候我心中一酸,太轻了,他原先就瘦,但也不是这么个轻法。这场苦战究竟把他折磨得有多惨。
但我也无暇多想,只希望能尽快弄到些吃食给他补补营养。厨房门上了老式的锁,我找了根树枝伸进去捣鼓了一阵,竟然打开了。假发狐疑地看着我,我用口型对他发誓这是第一回,他撇撇嘴。
我们小心地打开每一扇柜门,找到些米面和蔬果。虽然对屋主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欣喜。我打开背包将食物一样一样往里装,尽量不发出声音。假发说你给人家剩下一点,不要全拿走了,现在哪儿的粮食都难弄。我便听他的话各自取了一半。
背包鼓起来之后我说快些走吧。假发却突然往地上一顿,说走不动了,好想睡觉。我拉他起来,哄他说听话,换个地方睡,被主人撞上就麻烦了。他又死命赖了下去,说反正哪里都一样,外面也不比这里安全啊。这不合时宜的小孩脾气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可我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安心睡着过,一定是极为困乏了,只好妥协下来,答应他可以睡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