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璇的银发遮住了目光，看不出神色，但那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
“煌，我明白你的意思。”
“嗯？”
“谢谢你。”
那眼神犹豫着，掠过来一点儿，又悄然移开。
不过星璇肯定南宫煌明白了什么，因为那张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太明显了。
里蜀山在那一天之后，并没有多大变化。
尽管起初内城的一片狼藉让外城人心惶惶了一阵子，可不久，炎热的天气恢复了正常，地震惊雷一类的意外事件也不再发生，里蜀山就跟以往一样的平定，妖类安于平淡的性子顿时显现出来。管它什么地脉五灵呢，只要与自身无关，生活依旧故我。没有人知道内城山体中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愿意受那累去研究。最多就是好奇为何最近几天不再见到思堂大人在外城中来去了，然而星璇缄口不提，妖怪们也都识趣地放弃了八卦。
至于星璇房间里那只成天只知道贪睡的小黑猫，更没人知道它的来历，甚至包括星璇的亲随部下。毕竟，这只猫不仅身量小，还整日趴在星璇怀里打瞌睡，慵懒得一动不动，任由星璇颇为怜惜地抚摸那一身皮毛。这副模样，任谁也不会联想到平日里气势凌厉的思堂吧。
星璇半点也不关心外面的议论，只一心一意地照顾思堂。自他被重伤以来，一直沉睡着，即使是眼下这样的形态，也极少有醒过来的时候。偶尔动一动，翻个身，或者伸出小爪子碰碰他手背，可没多久又会再次睡去。
他并不急。因为思堂沉睡得越深，法力才会越快恢复。只是一连几天不再有他的声音在自己身旁，心里却是会想念的。星璇从来没有如此刻般觉得，过去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错过了许多。
门半开着，他看见一道轻灵的身影出现在外面，脚步却又凝滞不前。
“蓬絮，你在外面吗？”他索性轻轻放下小黑猫，起身拉开了门。
少女抬眼看着他，脸上浮现起一丝期许，一丝忧虑。
第 20 章
20
心里立刻知道了她的来意，星璇温声道：“我们出去吧。”
蓬絮眼波微动，看看在榻上正安眠的黑猫，点了点头。
外城的河边一片安宁，雾霭朦胧，风细细的，撩起蓬絮的发丝。在她身旁灰色的水流，即便是打在岸旁交错突起的岩石上，竟也没有声音。她一直看着这些幽寂的景物，背后的小翅膀轻轻扇动，低声道：“璇哥哥，我和煌哥哥……都想让你能够去人间。”
“如果是你和煌，两个人在人间归隐，或者行走江湖，不都很好吗？”
他的声音仍是那么温柔，教人听不出情绪的波动，以至于曾让蓬絮错以为这个人没有悲喜。因而在此刻，再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更加让她难过。
“絮儿都想好了，不过是再修炼几年而已。何况，只要我努力，也可以每天维持一段时间的人形，虽然不长……一刻钟、一个时辰、再到更久……煌哥哥答应，会陪着我的。”
蓬絮的心思细腻如弦，又如雨幕，密密交织，说出来，却带着欣喜和期待，急急道出，半点也没有迟疑。
“……就算是当做絮儿对你那一天的报答……而且，你还要等思堂恢复过来，是不是？”
星璇停住了脚步。
他略带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少女，微凉的风将她额前的发丝都拂乱了，可那张笑脸，却清澈、明丽，仿佛托生深谷的桃花，有着最纯净的温柔与自信。
从初遇时起，她便会为自己做的食物而开心，也会为自己的身体而担忧，那天她甚至主动告诉自己她读到过自己内心里的牵挂……连星璇自己都一直模糊着的，最在意的人。
离开那场梦境般的石窟后，几日来心陷混沌，连星璇自己都不再清楚自己的心思。一面是不忍，一面是不舍，他曾想选择逃避选择，却又知道自己终究无法逃开。
他不曾发现过蓬絮心中的那个结，也一直存在着。
——也许，她的读心术，真的能读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心情。
想到这，星璇不由温和地笑起，隐约的负重感在渐渐消失。他缓声道：“蓬絮，有些事，你可能比我看得更透。”
蓬絮转过头，雾气消散，明亮的眼眸眨了一眨，笑容顿时从深心里绽了出来。
黄昏时分，星璇回到了内城。小桃子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又落在南宫煌肩膀上，冲着星璇微微点头。
“哥，你现在怎么样？”南宫煌几步赶上去，急着问道。
十八年来，星璇第一次感觉到身体可以完全由自己控制，不再有痛楚纠缠，不再需要担心身体何时会被毒性侵蚀。最后一件萦心之事也已经消失，实在是前所未有地轻松。再想起过往的忧虑困扰，几乎恍若隔世。
他冲南宫煌笑道：“没事了。多谢你，还有蓬絮。”
小桃子开心地扇动着双翼，南宫煌立时眉开眼笑，缠住他道：“那大家是不是就可以一起回去了？”
星璇沉吟了会儿，思绪千转，最终也只是回头笑了笑：“我……还要再问问他。”
推开卧房的门时，星璇原以为会看到小黑猫如旧软绵绵地趴在衾被间睡着的样子，却不料一个抬眼，榻上空了，桌前坐着的那位，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柄幽幽泛光的怒龙斩。
“思堂？”星璇声音不由高起来，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且惊且喜：“你可以恢复人形了？”
思堂瞪他一眼，起身将门扣紧了，一把将星璇拉回榻上，随口应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现在只能坚持半个时辰……”一面又沉下脸，“别说其他的了，你先去休息。”
星璇定定看着他，不发一言，忽然紧紧抱住了这个温暖的身躯。
“你干什么？”思堂一惊，才动了一动，那个怀抱就锁得更紧，直到他放弃挣脱。
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温暖过了。星璇闭上眼，让自己的心一直在这熟悉的气息中沉陷下去。
拥抱是一种很温柔的方式，能让彼此都能感受到互相的在乎。
“还是这样，才能让我感觉安心……”半晌，他靠近他耳畔，呓语般地说。
思堂别开眼，轻了声音：“……我知道……璇，你这几日一直脸色不好，就不能好好休息会儿吗？”
再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抚慰他的了。
像是露珠滴碎了涟漪，心里涌起暖暖的情绪，星璇不由自主地收拢双臂，与那人贴得更紧，紧到连两人的心跳也一模一样。
“思堂……我没事的，蓬絮已经为我解毒了……我现在不用像以前那样……”
思堂的目光怔然落在他的面孔上。
一寸一寸地看过来，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但不见了苍白，不见了冰冷的神情，眉头没有锁着，嘴角还带着笑。
“难怪你下午去了那么久……”
他低低抱怨着，上身却倾过去，轻轻吻住星璇的唇，让两人的气息慢慢交融在一起。
星璇趁势扣住他的双肩，拉着他倒在榻上，柔声道：“陪我躺会儿，好不好？”
思堂默许，任由他搂抱着，拉过被子为星璇盖上。枕上星璇的银发垂落下来，拂在他脸颊上，与黑发缠作一处，亲密至极。
他微微躲开一点，在榻上躺平，然后惬意地舒了口气：“这样习惯多了。”
星璇懂了他抱怨的意思，轻轻一笑：“你只要再多修炼几日，就可以彻底恢复了。”
“嗯。”
“……就可以一起去人间了。”
“嗯？”思堂有些微的惊讶，绿眸闪烁：“你决定了？”
星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目光温柔地落在他眼里，右手伸过来与他交握，声音带笑：“我想，你也一定不愿意让那些小妖怪看见你变成原形的样子……”
思堂立刻背过了身，不再搭理。
星璇笑着抬手摸了摸那对毛绒绒的猫耳，贴过去轻声道：“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那边转过头，绿莹莹的眼睛里又急又怒，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料碧光明灭，一眨眼，又变回了只会磨牙炸毛的小黑猫。
星璇大笑起来，将他一把抱进怀里。小黑猫一腔怒气无处可泄，小爪子扒上了星璇的衣襟，狠狠抓了抓，却又留了神，没敢真的用劲。星璇一阵爱惜，抚上他的背一下下顺毛。又忍不住低下头，拿手指轻轻碰了碰小黑猫湿漉漉的鼻尖。
小黑猫喵呜一声，顿时偃旗息鼓，慢慢地趴回星璇怀中，舒服地眯起了碧绿的眼睛。
半个时辰……真短呀……
屋里安安静静的，一人一猫，都忍不住在心里这么叹息起来。
第 21 章
21
若有一处风光，得似当年故地，择来隐居，也是人生一大称心之事。
南宫煌没想到，在千山之外，竟有一处村野与当年的石村一般无二。恰有溪流潺潺，环抱田庄，绿荫如盖，岚霭隔断峰峦，正是宜人可居之地。他当即辟了一座闲宅，修葺院墙，屋外植上桑柘、梧桐、杏树，蓬絮也帮着衔来花种，沿墙边栽下。屋舍内外整洁光鲜，打理得有如当年赤炎与丝缎隐居之处一般的清幽。
常纪在梧桐荫下沏一壶白毫银针，看几个年轻人忙来忙去，自在折扇轻展，风盈怀袖，清闲得眼角笑纹更深了一层。
一个多月来的修炼，思堂已经渐渐能维持住人形，可也许是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他更愿意省点力气，索性变成黑猫窝在星璇怀里，偶尔跳下来在院子当中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反正这里离里蜀山远着呢，有谁能看得见他这副样子。
星璇哭笑不得，常常无奈。毕竟，抱一只猫和抱一个人，感觉很不同啊……
思堂好像很喜欢人间的这座庭院，尤其喜欢在满院暖融融的阳光下打瞌睡。整个身子都蜷在宽敞的藤椅上，惬意地缩成一团，像是个黑色的小毛球。星璇轻手轻脚走过去，一瞧，那家伙睡起觉来一丁点也不爱搭理人，喉咙里呼噜噜的，也不知是呓语，还是舒服的迷糊声。
小小的一只，身上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抱在怀里，丝毫不觉得重。星璇顿时觉得有些不公，为什么自己的真身就是一只又大又沉的狼呢……思堂要是抱久了，恐怕会不耐烦吧……想到这，又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却不慎惊动了怀里这位，立时睁开眼，碧莹莹的圆眼睛转悠一圈儿，定定地看着星璇，看样子，还迷糊着呢。
星璇揉揉他那一对毛耳朵，看看不远处树下正在亲密地分食一碗杏仁酪的俩人，压低了声音道：“还不变回来？天不早了。”
小黑猫丝毫不理，伸长腿脚压在星璇的双臂上，拿小爪子轻轻地划拉他衣袖上的刺绣，尾巴一弯一弯，绕住了星璇的手指。
“唉……”星璇无可奈何，摸摸他背上的绒毛，又拍拍他将他赶下去：“我去准备晚饭，你得在那之前变回来，不然就饿着你。”
小黑猫呆了一呆，在原地踌躇一会儿，撒开腿轻快地追了上去，一路尾随进厨房。见星璇自顾自忙活洗手、生火、准备食材，将自己晾到一边，于是扬起上半身抓了抓他的衣摆，喵地叫了一声。
星璇还是不理。思堂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忽然踮起脚跃上了灶台，小尾巴高高竖着走来走去。
“喵……”
“当心，”星璇捏捏他的脖颈，将他拎下去：“被烟呛着了怎么办？”
小黑猫犹犹豫豫的，转过身在厨房里四处搜罗了一圈，似乎没发现感兴趣的东西，又回头看了星璇一眼，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星璇暗地里忍着笑，心里极是感慨。平日里身长七尺、俊美潇洒的一个人，变回了原形怎么会这么缠人呢……
好在他十分喜欢这样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在青山绿水风暖云轻的人间呆久了，连心情也变得轻松悠闲起来，没有悬心的事，亲近的人都在身边，这都是他不曾奢望过的幸福，如今夙愿得偿，再无遗憾了。
这样磨磨蹭蹭挨到了晚上，小黑猫终于肯乖乖钻回房里。星璇等了会儿进去，果然见思堂枕着怒龙斩靠在床头，衣襟半开着，黑发垂了下来，还一滴一滴落着水珠，沿脖颈滑下去。
“还是人形习惯吧？”他笑着坐到床边，自然不过地握住思堂的手。
“太清闲了，反而不知道做什么好。”思堂闷闷地侧过头，语气居然有些忿忿。
星璇笑意更深，眼里闪着戏谑：“那等到回到里蜀山的时候，你就该抱怨太不清闲了。”
“你要回去？”思堂立即坐直身体，仿佛对这话题极是敏感，一双眼紧盯着星璇，直到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你我职责未卸，当然是要回去的。”星璇随手点起了灯，站起身将窗户打开一点，让丝丝的凉风透进来。窗外星斗闪烁，有隐约蝉鸣。
思堂似是不耐人间这般炎夏暑气，翻过身往竹榻上躺了。星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