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保宪一时语塞,甩了甩袖子索性坐了下来。
“师兄大驾光临,并不是为了教训我吧。”
晴明为保宪斟了酒,黑亮的眸子紧紧盯住他。
“哼,本是不忍见你被咒所困前来相助,谁知你根本满不在意。”
“哦?保宪师兄找到了去咒之方?”
晴明眼神一亮,突然有了兴致。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保宪沉吟道。
“前些天有位远客到我家探访,听他说,距京城数百里外叫做鸟羽的地方,那里的山林深处有一眼温泉,乃上古仙人所开,可消恶咒。”
“说起来,倒是有所耳闻,只是听到的全是传闻,并没有人真正见识过那眼泉的神力。”
“哦?”
博雅也被吸引了过来,他望了望保宪,又望晴明。
“咱们去吧,晴明,就算传说是假的,也全当是游历便是了。”
“有道理,博雅君,你倒不是传闻中说的憨直透底。”
保宪兴致冲冲的说道。
“晴明,如果医好了,这好大一个人情,我可得记在账上哦!”
“那是自然。”
保宪甩着袖子快活的走了,鸹噪的庭院里顿时安静下来。
两个不能相触的男子小心翼翼的躲开对方的手,推杯换盏,美丽的石榴花掉落下来,融入院中泥土。
“晴明。”
博雅突然开口说道。
“嗯?”
“若是不能与你这样饮酒了,我也一样会觉得生无乐趣。”
半天没有听到回音,博雅抬眼朝那阴阳师看过去。
却见晴明正掩了口偷笑。
“笑什么?”
“博雅,你真是个好汉子。”
“是吗?”
“当然!”
“那……算是吧!”
土御门的庭院中,传来两人爽朗的笑声。
第 8 章
清晨,夏日的天总是亮得很早。
虽然已是白天的模样,但京城的大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只是偶尔有几个大宅院的仆役,立在各自的府邸前低头洒扫着。
京城的居民们,这时都仍在睡梦之中吧。
青石板的道路上,远远传来牛车辗压的声音。
武士源博雅起了个大早,正按照居住在土御门路的那位阴阳师的吩咐前去与他会合。
大概是保宪来拜访晴明后的第五天光景。
博雅去宫中向圣上告了假,只说是得了病要去远方求医,即便如此,也已引来殿中那些官阶高贵的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博雅大人告假了呢。”
“哦?这倒是新鲜事,他不是最因循守道之人?”
“听说是得了怪疾。”
“嗬,他总往土御门路上的那家跑,出事是迟早的事情。”
“难怪,和那样身世不明的人走的太近,真是不明智。”
“若是克明亲王在世,不知会怎样想。”
“可不。”
“两个怪人。”
……
不过这样的流言诽语倒不曾困扰到博雅,这位率真愚直的汉子,向来参不透那些复杂的,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与人的关系。
所以这个时候,坐在牛车中,急匆匆向晴明家赶去的殿上人,因为暂时可以告别恼人的宫廷事务,同时这段时间纠缠的他头疼的妖花之咒,也隐约有了解决之法,心情的愉悦和轻松不言而喻。
博雅赶到土御门路的宅院时,看到院门外停了辆四匹通体雪白骏马拉着的马车。
晴明穿了一身白色狩衣,正倚在门边,看着蟾蜍男将一包包行李往马车上搬运。
“好神骏的马啊!”
博雅遣回自己的仆从和牛车,拍了拍马脖子赞叹道。
“晴明,这是从哪里得来的宝物?”
“这得多谢兼家大人慷慨相助。”
晴明抄着两手,笑的风轻云淡。
“兼家?你什么时候与他结下交情?”
“交情谈不上,不过是些人情。”
“哦?”
“兼家大人听说你我要结伴出行,所以拜托我顺路寻找一下他那个远游不归的儿子。”
“啊,你是说数月前派去伏见公干至今未归的道兼吗?”
“嗯,正是。道兼于四月间曾叫随身侍从稍回家信,说是遇到了心爱的女子,打算耽搁几日将她带回京都迎娶,然而如今已是七月,兼家大人仍未等回自己的儿子,担心是遇到了妖物。正好听说咱们要往那个方向游历,于是前来求助。”
“你应允了?”
“当然,要不我这小小的阴阳师怎会有如此神骏的宝马骑乘?”
“晴明!”
博雅的声音里不多见的带上了微怒的情绪。
“怎么?”
“保宪大人不是说,施咒的话,会伤害你的身体,为何还要管那些闲事?”
“博雅不是最热心肠的好人么?难道忍心眼看兼家大人惨遭丧子之灾?”
“这个,自然是不忍……”
“那就是了。”
“可是……”
博雅追在晴明身后上了马车,小心的坐到他对面的位置。
“若是会让你受到伤害,便是天皇陛下丢了儿子,我也要在你前面拦下这事!”
博雅很认真的望着晴明,赌咒发誓般说道。
晴明低下头,摸出白绢往手指上缠着,一边缠,一边轻声道:“知道了,我自有分寸。”
藤原兼家大人的宝马,居说是从唐国远渡重洋带回的大宛名驹的后代。
不仅毛色纯净,气度骨骼也完全不同于本国常见的马匹。
四肢修长,身架清俊高大。
当蟾蜍男爬上马车前端,高扬起马鞭时,四马同时迈开脚步,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
博雅拉开马车上掩着的帘子,将脸探出车外张望。
路两侧的树木景物,似乎连成一线,飞快的朝后面移去。
“竟然如此神速!”
博雅咂了咂舌,掩上帘子。
“兼家大人真是会享受的人啊!照这个速度,不出两日便能到伏见了吧。”
“嗯。”
“晴明,真的很不可思议啊!”
“哦?”
“你看,清晨我们还在土御门路你家院门那里装车,到了中午便已身在郊外,可是我们并没有挪动一手一足,完全是凭靠了这四匹通灵的生物,便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
“那也是一种咒。”
“咒?晴明,你又来了。”
“博雅,你看,在车前正载了我们飞驰的是什么呢?”
晴明勾起朱红的唇,扬手拉开车前的布帘。
“是雪白的骏马啊。”
“这就是咒了,博雅,当你登上这车时,便对马车施了‘快跑’的咒,于是当车动起来时,你就会觉得它在飞驰。”
“啊……”
“四匹白马,正是用来施行你的咒的肉体,当你反复的下咒时,马便不停的飞驰,直到你解除了‘快跑’的咒,它才会停下。”
“明白了吗,博雅?”
“晴明,你又在化简为繁。”
“哪里,只是在把事情解释给你听。”
晴明打开折扇,半掩口鼻。
“可我怎么会有被你戏弄了的感觉?”
博雅搔了搔头。
不知不觉,天色已渐暗了下来,在这样疾驰的颠簸中,乘于马车内的二人并没有觉出多少疲惫。
月亮升起的时候,马车驶进一片茂密葱郁的竹林。
光洁如雪的月光下,除了横过竹林的蜿蜒小路,碧绿高直的竹子织成厚重恍惚的阴影,随着夜晚的清风,沙沙抖动着枝叶。
蟾蜍男将马车停靠在林中小路的一个回折处,博雅头一个跳下马车,挥动太刀砍了几根焦黄的竹枝生起篝火。
“晴明,这样的郊野的夜晚不是很美丽的么?”
粗略用过出门在外的第一顿晚餐,博雅向着空中明月擎起杯中美酒。
“很美,只是这夜幕中,不知藏匿了何种鬼怪仙狐。”
晴明咂了口杯中酒,狭长的眼睛眯成了月芽形状。
“晴明!不要在这样美好的时候,说这些阴森恐怖的话嘛!”
博雅拉长了脸,佯装生气道。
“也好,不知博雅君可有雅兴陪我在这幽静的竹林中走一走呢?”
晴明放下酒杯,笑着看向博雅,月光下,他的白色狩衣愈发显得飘逸出尘。
“走。”
博雅按了按牢牢绑在腰间的太刀,站起身走在晴明身侧。
第 9 章
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两个年青男子信步走在这蜿蜒的林间小路,时而沉默,时而东一句西一句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重要的不在于聊些什么,而是相伴的朋友,和这幽静沉醉的夜晚,不是吗?
“博雅,在这样的竹林中漫步,你还会觉得阴森可怖吗?”
晴明用缠了白绢的手轻轻击打身旁粗壮高大的竹子,竹身摇摆,发出清脆的“空空”声。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层叠的竹枝投映下来,脚下影影绰绰的晃动着他们的身影。
“怎么会,这样寂寥的晚景,还有,晴明不是在这里相伴?”
年轻的武士腼腆的笑了,晴明微微挑起眉毛,偏过脸去,如水月华映在他清雅俊秀的侧面上,美的恍若仙子。
博雅呆呆的望了他一会儿,忽然转身向前迈了几步,又兴奋的对晴明说道:
“听,多美的乐曲!”
晴明走到他身边,侧耳倾听。
果然,竹林深处的某个角落里,隐约传来丝竹弦乐之声。
“是筝啊,颇有大唐风韵呢。”
博雅轻声叹着,不由抽出怀中叶二凑至唇边,遥相呼应。
那异国的神秘旋律,时而高昂激亢,时而低沉委婉,穿过竹林的间隙飘然而至。
晴明倚着高直的翠竹,双目望向茫茫黑夜,抄在袖笼中的手却悄悄捏了个咒诀。
原本和煦的微风,这时已完全停了。
漫天都是打着转儿飘落的竹叶,只是那竹叶的两端,不知怎的变得异常锋利起来。
沉醉于乐声中的博雅浑然未觉,竹叶越集越多,铺天盖地的袭来,却分毫触不到他的衣衫。
似是被他那天籁般的笛曲震憾了吧。
晴明在身体周围织了结界,目光渐渐变得冷冽起来,但他仍不愿出声,生怕打扰了那位忘我的乐师。
袭来的竹叶越织越密,终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将二人包于其中,缓缓的挤压收紧。
时间愈久,晴明的结界便愈是显得薄弱。
或许是因为用了咒,触发妖花的咒力,晴明渐渐脱了力气,瘫软下来。
一片竹叶破界而入,在他白晰俊美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啊!这是怎么了?”
听到晴明错声低喝,博雅方才放下叶二,抬眼看到周围异像。
笛音甫落,远方隐隐呼应着的琴声也骤然停歇。
悬在半空的竹叶顿时失了力道,扑扑索索洒落一地。
“晴明,你受伤了?”
眼看着那雪白清俊的身影委顿的躺在竹下泥地里,博雅的脑子嗡地一震。
未等二人反应过来,便已冲了过去,将那受伤的阴阳师搂入怀中。
“不要,博雅。”
晴明用尽全身力气,缠了白绢的手将博雅的双手紧紧按住。
“小心咒的盅惑……”
“啊!我倒忘了!”
博雅猛的惊醒,正要放脱手起身,目光却正好对上了晴明的双眸。
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啊。
明明是漆黑的夜里,却仍然折射出琥珀般流光溢彩。
说不出是嗔怒还是快活,也永远弄不懂他认真还是戏弄。
狭长的眼弯的象是天上的新月,微卷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故意遮掩心底的情绪。
“晴明……”
博雅象是坠入了厚重叠错的云朵,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唯有晴明那双闪亮的眸子。
那么美,又美的那么虚幻,除非是触到了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存在。
“博雅,醒过来!”
晴明无奈的喊着,这该死的咒,几乎吸尽了体内灵力,残留的部分,只够勉强维持心境的清明。
“快醒过来……”
一脸迷茫的博雅听到他的呼唤只是愣了愣,便猛的低下头,向着晴明红润的双唇吻去。
晴明心底一沉。
——也罢,便是这样死了,却也无憾。
不知为何,心里竟会浮现出这个念头。
晴明望着博雅越来越近的脸,勾了勾唇,微微笑起来。
博雅突然顿住了,似乎是晴明的笑容让他着了魔,动弹不得。
只是这一瞬间的顿歇,晴明用尽最后的力气,念动灵咒,一片竹叶飞起,稳稳的落在两人即将接触的唇间。
阴阳师眼中最后的清醒,一如博雅般,被那如梦似幻的雾霾遮蔽。
天地万物,全都失了颜色。
仅仅一片竹叶,真的能,隔断那妖花魔咒的巫术吗?
半边身子已然炙烧,妖花之纹鼓躁着血液,在肌肤下激荡的跳动,扭曲着。
——就这样死了吧……
晴明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