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唇一笑,轻点螓首,下一刻,玉瑾姑姑领着宫女端了好几盘的糕点点心,快步走到殿内。
张太后恢复了沉默,韶灵同样不发一语。
原以为张太后会单纯指责好一通,但显然并非如此,用了精致的糕点之后,张太后又问了不少有关慕容烨的习性跟爱好,神色极为温和,仿佛她跟韶灵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果然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韶灵心中清明,红颜祸水,拥有美丽容貌的后妃,大多都没有好下场,千百年前有几个能稳坐后位,甚至将自己的儿子一起捧到皇帝的位子?!
张太后缓步走过韶灵的面前,韶灵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她站在仁寿宫门前,指着不远处的花圃,淡淡说道。“哀家很喜欢牡丹,仁寿宫在几年前特意开垦了一片空地,你看到了吗?”
“那些牡丹花,长势很好,定是被悉心照料。”韶灵点头。
“哀家并未假手于人,这些牡丹都是哀家一个人照看的,有不少还是从牡丹引来的花种,并不好养活。”
韶灵微微一怔,此事的确在意料之外,一国太后竟然亲手栽培牡丹,即便有养花的兴致,大可指派下人去做,何必亲力亲为,照样也能欣赏到花开的春景。
察觉到身后韶灵的沉默,张太后的眼神含着深意,刮过韶灵的脸。
韶灵迎向张太后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开了口。“牡丹乃花中之王,国色天香,寓意大富大贵,有些娇气是难免的,从栽种,修剪,灌溉,施肥,除草,每一道工序,都不能大意。”
张太后的脸色变得很淡,唇畔的笑意越来越浅,到最后,只是冷冷地盯着韶灵。
牡丹还有大半月才会绽放盛开,如今还看不到一个花骨朵,韶灵的眼底仿佛再无张太后冷漠的目光,突地脱口而出。“最好的风景,是值得耐心等候的。”
说完最好那一句话,韶灵不禁笑了,何时起慕容烨的话,竟然藏在了她的心底深处,对她影响这么重?!她想到了,他们在山洞躲的那场倾盆大雨,一道登到高处见到天边挂着的巨大彩虹——
张太后狐疑又不快地睨了韶灵一眼,不懂明明她已经说得够明白,对韶灵也很是冷淡,韶灵居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笑,就像是沉浸在甜蜜回忆的怀春少女。她是过来人,不难揣摩韶灵定是想到了跟慕容烨相处的过往,才会会心微笑。
韶灵察觉到张太后的审视,当下敛去笑意,只听得张太后幽然说下去。
“哀家还在张家的时候,便很爱牡丹,世间的花千姿百态,各有各的美丽。最初,哀家不懂花道,甚至分不清牡丹跟芍药,常常见着芍药,便以为它是牡丹,在张家闹了一回笑话。”
韶灵眉头轻蹙,张太后当然不会有闲情逸致给她讲述娘家的故事,分享养花的乐趣,她精心倾听,自有心思。
“韶灵,你可知道如何分清牡丹跟芍药?”张太后突地话锋一转,直逼韶灵。
“一个是花中之王,一个是花中之相。”韶灵的眼波闪烁,面色沉静安然。“民女鲜少在花草上花功夫,乍看上去,两者的确极为相似,花大艳丽,请太后娘娘指教一二。”
张太后直视前方,说的轻描淡写。“分辨的法子有好几种,最简单的有一个,虽说开出来的花朵以假乱真也不难,但牡丹可以长的比一个成年七尺男人还要高大,而芍药,却甚至长不过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花尚有高下之分,注定牡丹为王,芍药只能屈折为相,自然是有些道理的。”
原来,用意在此。
韶灵的眼神转沉,张太后怎么会那么快死心?抓住一切机会,都会暗讽她跟慕容烨的贵贱之分。
哪怕有一样的赤忱之心,王就是王,相永远低人一等,必须对王臣服膜拜。
“娘娘跟七爷的喜好,颇为相近,七爷的花园里有一个牡丹亭,种了不少品级上等的牡丹。”韶灵轻声说。
果然,提及慕容烨的名字,张太后冷漠的美眸之中,突地生出几分柔和的光彩,驱散了原本的疏远和苛刻。
张太后扬唇一笑,语气里多了几分骄傲自豪:“血浓于水,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烨儿他不愿承认,但还是跟哀家极为相像的。”
人何尝只有两面?对于她,张太后不是一个好应付的敌手,她在勾心斗角的深宫待了二十多年,心机城府必当在自己之上。可是对于慕容烨而言,张太后只是一个心中带有愧意内疚的娘亲罢了,她当然很想跟慕容烨加深感情,不必次次冷眼相对,犹如仇人。
而短短两日便发觉了张太后母子私底下越来越多的相像之处,却犹如在韶灵的心中,钉下了一根小小的刺。
用过午膳之后,张太后面色红润,神情愉悦,甚至嘱咐玉瑾姑姑带韶灵到御花园转转。
才刚到御花园不久,一位宫女急急忙忙跑来,跟玉瑾姑姑低语了几句,玉瑾当场面色一变,眉梢之处飞上几分怒气。
“姑姑,您先忙吧,我认得出宫的路。”韶灵笑道。
玉瑾姑姑也不再多言,一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肩膀无声垮下,韶灵站在御花园的湖畔,无奈地摇头。张太后非要以高下来区分牡丹跟芍药,但在韶灵眼里,与其说是君臣之分,不若说是姐妹兄弟。在药性中,牡丹性微寒,味辛,无毒,芍药味苦,性平,无毒。但两者的根都能制成名贵中药,尤其对女子的身体,有不少好处。
御花园的风景再好,却也无法吸引她的目光,韶灵理清了心中思绪,转过身去,沿着原路返回。
一双华丽的黑靴,停在她的眼前,韶灵陡然间回了神,朝着前方望过去,四月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些炽热,落在来人的身上,她一瞬间眯起了眼。
但来人却先发制人,开了口,嗓音听起来温润又稳重,中气十足的浑厚。
“你——猫脸面具?”
“你——狐狸面具?”看清了此人的面目,韶灵心中灵光一闪,顿时回想起几天前的一幕,诧异地笑出声来。
察觉到身旁跟随的太监想说话,男人扬起手掌,说道。“忠信,你先下去。”
韶灵的脸上,笑意崩落,如今再看这个男人,的确是在那个晚上撞见的陌生人,她将其认错为慕容烨。男人的眉宇飞扬,黑眸炯然,生的器宇不凡,高大俊伟。她终于知晓为何方才她几乎被那阵金光刺伤了双眼,只因——这个陌生男人身着金袍,胸膛上绣着腾云驾雾的彩龙。
这个男人跟慕容烨有五六分相似,那么……他就是当今国君御塬澈,张太后的儿子。既然他排行老六,那么慕容烨……
马伯二十几年前就称呼慕容烨为七爷,竟然是这层涵义。
只是国君今年也是二十五岁,同胞兄弟至少要相差一岁年纪,莫非——他们是双生子?!
韶灵被自己的想法深深震撼住,她在外的这几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世人总是以为,双生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很多就连爹娘都分不清谁是谁。
但她越看越明白,御塬澈跟慕容烨的不同,两人的神韵气质,更是差之千里。
见韶灵突地默然不语,怔在原地,御塬澈扬唇笑道。“朕跟你在京城大街上遇到的那个晚上,你应该记得。”
他没有隐瞒自己身份的意思。
“民女是认错了人——”韶灵急忙垂下眉眼,她能在慕容烨的面前毫无忌惮,但眼前是一个陌生的皇帝,一个在这几年内蓄势待发,大展宏图的天子。
“不管怎么样,朕跟你之间,多少是有缘分的。”御塬澈并不顾忌地上下打量韶灵一番,她并未着宫装,而是宫外女子的寻常打扮。微微顿了顿,他爽朗地笑。“朕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
“我没想过,原来皇上还能偷跑出宫。”韶灵听他说的坚定,抿唇一笑,仰起脸来看他。
“每一天都被困在宫里,再有耐心的人,也会想出去喘口气。不过,朕出去可不叫偷跑出宫,这叫——”御塬澈谈话风趣,指着她,逐字逐顿地说。“微服出巡。”
换汤不换药。韶灵在心中暗笑,却没说出口,他虽然眉宇之间不无天子的威严,却又不像是张太后给人压抑的负担,说话之间,几乎女人都要被他的风度和魅力折服。
慕容烨的这位皇兄,却是不令人讨厌。
“怎么见了朕,你不太高兴?”御塬澈负手而立,好奇地问,阳光落在棱角分明的英俊侧脸,他高贵地犹如天上的神祗。
“皇上,我没有不高兴。”韶灵终于改口,噙着笑容,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皇上。
“你认错了人,该不会回去被痛骂了一顿?如今见了朕,心里还有气?”御塬澈脸上的笑意,突地沉下,不可忽略的威严,在眉宇之间更加浓重。
“那个晚上是我太过心急,莽撞行事,给皇上惹了麻烦,该致歉的人是我。”韶灵笑着摇头,眼神清明,语气恳切。
他依旧一派令人心仪景往的温和神态,说道。“朕还没问你,你怎么会在宫里?你是哪个臣子的千金?”御塬澈更想问的,是她认错的挂在嘴边那个“七爷”,又是谁。
韶灵若有所思,若是张太后不曾跟皇帝说清真相,她自然不该坏事。她唯有一句带过,垂下头去。“我不是任何大臣的女儿。”
见韶灵似乎有难言之隐,御塬澈不再逼问,他十八岁就娶了太子妃,如今宫里也有八位后妃,年纪虽轻,却不是不懂女人心的男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话锋一转,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寒暄。
“我叫韶灵。”韶灵镇定自若地开了口。
“不管你是宫中何人请来的客人,往后还会再进宫的吧。”御塬澈眉眼尽是笑,看来愈发风度翩翩,英俊不凡。
张太后……当然不会放弃羞辱自己,尽力拆散两人。那么,她还会再进宫内。想到此处,她轻点螓首。
“朕还要去见几位臣子,我们改日再谈。”御塬澈掷地有声,一身稳重干练的气息。
“皇上慢走。”韶灵暗暗舒了一口气,目送着御塬澈举步离开走远之后,才走向另一条路。
御塬澈微微侧过俊脸,却不再回头去看她,他早已不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选到身边的妃子虽不是个个绝丽,却也不乏善解人意,温柔似水的。这两年,也有了好几个儿女,但那一个晚上在宫外遭遇了莽撞仓促的陌生的拥抱,却让他始终很难忘却。
“我的好七爷……”她扑向了自己,宛若飞蛾扑火的奋不顾身,双臂缠住他的腰际,笑靥如花,双眼璀璨如星子。
他甚至不知有人能将一个称呼,喊出了比蜂蜜还甜的滋味,后妃的句句“皇上”,哪怕再娇嗔,也比不上那句让人心醉羡慕。
他已经不再是岌岌可危的少年皇帝,要的不只是后妃的尊崇和敬仰,如今,他要的是一个能跟他平起平坐跟寻常夫妻一般恩爱的女人,一个能把他当成丈夫的女人。
“皇上,大臣们已经在等了。”李忠信见快步走来的皇帝,低声道。
闻言,御塬澈目视前方,沉默不语,走入上书房内。
韶灵出了宫,没再坐宫里的轿子,独自走在京城的街巷,暗中打听了消息,如今的废太子御祈泽已经摆脱了被圈禁的命运,虽然不曾被贬为庶人,依旧是皇子身份,但据说过的十分潦倒落魄。毕竟大势已去,皇宫又是张太后母子的天下,谁都不会再去接近被废的御祈泽。虽然去年皇帝晚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将御祈泽封为静安王,但御祈泽全然没再朝廷担当一点职责,也有不少人揣摩,从“静安王”这个封号上也能看出皇帝对这位曾经的太子的警告,若他安分守己,静静活着,尚能苟且偷生,如若不然——
而静安王府,就在这儿是吗?
韶灵仰起头,府邸跟其他几座王府看上去并无大小之分,但角落的围墙已经斑驳掉漆,前头的灯笼也满是灰尘,颜色很旧,等了大半天,也唯有稀稀拉拉的百姓经过,甚至还不如朝臣之家,不见一顶轿子停靠。
此处实在安静,若将正门关闭,贴上封条,说是空着的院子,也不为过。
京城在这十来年间,也曾经有过好几场恶斗。
胜者为王。
败者为寇。
韶灵掉头走向客栈,推门而入,见慕容烨已经在等她了。
“给韶光的信,送出去了。后天就能到。”他看着她说,眉宇之间的神情平和。
她弯唇一笑,安静地坐在桌旁,慕容烨走到她的身后,双掌覆上她的肩膀。
他不是察觉不到,她的身体像是一根绷紧的弦,从宫里头回来,她便是如此僵硬,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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