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场:
船面上,群殴的、单挑的、打架的、叫板的、找茬的、装鳖的,家家乱作一团,爱得是难分难解;河中央,自由泳的、蛙泳的、仰泳的、蝶泳的、狗刨的、喝水的,人人挤作一堆,水得是一塌糊涂;河岸上,欢呼的、加油的、观战的、喝彩的、吃醋的、打酱油的,户户团结一起,叫得是惊天动地…
时隔多年,不二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年端午当天发生的每一个微小细节。他用极度怀念的离骚式口吻向人们讲述着那仿佛在一瞬间从天而降的百年难遇的宏大场面:
“那是一个多么好的艳阳天啊!那是多么好的一个艳阳天啊!多么好的艳阳天啊那是一个!蓝蓝的天上兮,白云飘;白云下面兮,船儿跑;不是畜生兮,不吃草;龙神大人兮,是个宝;赢过比赛兮,还嫌少;争个攻受兮,才算好;大伙举桨兮,使劲刨;嘿咻嘿咻兮,兴致高;不知羞耻兮,当众搞;进吾眼帘兮,我草!”
而幸村关于那一天的记忆则显然要比不二的生动鲜活一些,他用的是江湖评书:
“这位看官您问得好!要说起那一天的青河盛况,那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也道不尽。那场面,那就是,忽如一夜台风来,千层万层水花开,夜来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呔!只见那些个船夫是个顶个的孔武有力精神亢奋,某种满溢的雄性荷尔蒙在数不清的胳膊腿间乱窜,桨起桨落间溅起水花无数鲜血若干,动作之华丽,尺度之大胆,足以让拉登打颤,让东瀛GV胆寒!”
以上内容均摘自幸村三哥莲二多年以后所总结出版的长篇纪传体小说——《青河回忆录》。现在,让我们把镜头再拉回到当年的现场。
前方已然乱作一团的路况让幸村感到些微不妙,于是慌忙下令:“快!快!快停下!快停下!”
然而,正沉浸在美好且极富韵律的桨声中的家丁们显然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正在发生的一切,领头的家丁依旧把鼓敲得震山响,带领着大家以一种雄纠纠气昂昂的姿态昂首阔步进了这场特大台风的云雨区。
可是,青河台风的云雨区下的既不是雨也不是冰雹,它下的是船桨。幸村一行刚一驶入事故现场,数十只船桨便铺天盖地的以秋风扫落叶并狂风卷残云之势向幸村家的龙船袭来,行至半空中所划出的抛物线之优美缜密足以将整个龙舟死死包围起来。
“啪!啪!啪!”幸村只闻得身后几声巨响,回头一看,但见不二手持船桨将气势汹汹而来的凶器一一打落。被不二打落的若干船桨贴着水面飞驰而去,既没有再次弹起,也没有就此沉入河底,而是静静地,离开了这不可久留的是非之地。
“把船桨照原样扔回去也只是给机会那些人再次把它们利用起来。”不二回头谈谈的解释,“我在家学过几年防身术,这招被我命名为‘燕回闪’,怎么样?还不错吧?”
不等幸村开口,就只见不二身后突然冲出一人,饿虎扑食般猛地向不二侵袭过来。
“哐当——”那人被幸村迎面打了个嘎嘣脆,顿时失去知觉,原地晃荡两下后,晕倒在船舷上。
不二回过神来,一边嫌恶地将那人笨拙的身躯推回到他自己的船上,一边不忘夸奖幸村:“看不出来你身手还不错!”
幸村顿了一下,想了想说:“临时创的招,就叫‘灭五感’,你看怎样?”
不二“扑哧”笑出声来,又随手利用离心力划了一个大圈,将一个飞速向着他垂直落下的船桨直接打了回去,落地处与那攻击之人相距甚远,但却吓得那人重心不稳,“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巨熊回击。”迎着幸村疑惑的眸子,不二简单答道。
幸村轻轻鼓掌,开始兴致盎然地看着不二一个人表演。那不二倒也没怨言,轻松地将一个又一个袭来的危机逐个击破。就在幸村看得起劲的时候…
“啪!”一只船桨被不二击出之后,落到对方船舷上,随即又高速反弹了回来,不偏不倚,正打在幸村头上。
“哦,我忘了叫你避开了。那招叫‘白鲸’。”不二做出一个万分抱歉的表情。
这回,不待幸村做出反应,又有新的状况发生了。
原来,岸上成千上万的观众在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以后,终于想起来如果今年的龙舟赛就这么草草收尾选不出赢家的话,那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就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话题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就只能谈论些诸如今年眼看着青河的翻船事故又多死了些废柴这样穷极无聊的东西。于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河岸上的人们向河边的船夫们借来了平时用来固定船只的绳索,纷纷抛向河中央,去援助那些翻了船并且正在河中奋力污染水质的人们。
而那“平时用来固定船只的绳索”,说得通俗易懂点,就是前端系了铁钩子的绳子。
“哇呀——”望着突然从天而降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河中央正打得激情飞扬的人们一个个都傻了眼,纷纷抱头鼠窜,连本来站在船上的人一个个的都奋不顾身地学习当年的屈原老先生,逃命似地投身入水。
换句话说,这原本为救命而来的绳索将本来就高chao迭起的青河交响乐即时地推向了一轮新的高chao!望龙舟内外,惟余船桨,青河上下,顿起滔滔。哎…数风流人物,还是要看今朝啊!
……
当幸村和不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到岸边时,来参观龙舟争霸赛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不得不说,这两个人,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这不,他俩刚才就在河中救起了废柴无数。当然了,偶尔也有些留恋激战不愿意跟他们走的,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幸村就使出刚创的“灭五感”,直接打晕带走。
“感觉怎么样?”幸村浑身无力的躺在河岸旁的碎石上,问不二。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避索。我们跟屈平他老人家的境遇怎么如此不同呢?”不二感慨颇深。
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两人同时爆发出了直上干云霄的大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我表示已经尽力了,不好笑也请笑笑吧!O(∩_∩)O哈!
☆、离乡情亦怯,不敢见来人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夜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妙,妙,妙。
晚风习习,月华微微,虫鸣卿卿,竹篁簌簌。如此良辰,如此夜,仙界、仙界。
此时此刻,幸村家六公子幸村精市正坐在自家沁竹斋后的小院里只身抚琴,悠长旷远的琴声仿若自空谷而来,回荡在繁茂的林间,回荡在重岭的溪涧,也回荡在此刻正在屋内闭目养神的某人的心田。久久挥散不去…
“他奶奶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不二周助终于忍无可忍,一个翻身下床,径直往后院走去。
不二踩着窸窣作响的满地竹叶幽幽踱步,进了小院。只见那幸村一袭白衣,背向他,正沉浸在天籁般的乐声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此时正有人侵入了自己的私人领地。
月华如练,繁星点点,这空中的流霜静静地,洒在幸村的头上、颈上、肩上、修长挺拔的身影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月纱,谪仙一般。就连不远处水池上漂浮着的一轮不安的明月,也给黑魆魆一片的修篁亭镶上了丝丝缕缕萌动不已的千条银线。而那园中修竹的身影更是倒映池中,与水中明月相印成趣,随着水波的荡漾而摇摆,欢欣可爱。
不二看着看着,就呆愣住了。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近来几乎夜夜入他梦中,搅得他心神不安。在梦里,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不二周助就用那娇嫩嫩脆生生的童音对着当年的那个清俊少年说着:
“说好咯,将来周助要做你的新娘。我们拉钩…”
我们拉钩。
我们拉钩。
我们拉钩…
“呃…”想到这里,不二不禁感到一阵极端的恶寒,立刻伸出双臂拥住自己肩头,“那时怎么会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真是…”
“谁?”幸村突然轻声断喝。琴声随即戛然而止。
不二随即不情不愿地自阴影里走了出来。
“你…有事?”见来人是不二,幸村本来一瞬间端坐的身子立马又放松了下来。
“睡不着。”回答简明扼要。
幸村闻言,登时狐疑地眨了眨在夜里显得雾水蒙蒙的眼睛:“你还会有睡不着的时候?”果然平日里早早的睡得跟个烫死的猪一样统统都是装的。
“明天…”不二轻轻地开口。
“会有贵客自青学来。”幸村眼角含笑,故作疑问的盯着不二因困窘而开始微微泛红的脸。
“我能不出现吗?”虽然这个问题光是在今天就已经请教过387遍,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是答案却…
“不行。”看吧,就知道这小子会这么说。
“呐,公子,”不二说着,快步走向幸村,就势在他那放着古琴的案几边上不管不顾的席地坐下,企图做最后的挣扎,“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那时候可是会叫你们幸村家颜面无存的。”
“不会有人认出你的,我保证。”就算是认出来了,我也叫他没有那个胆量说。幸村很自信。偏头故意不去看不二那双满含哀怨的眼睛。
哎…得儿,这家伙真是固执得可以。
自从不二听闻从家乡青学要来几位贵客到幸村家做访,他几乎是天天夜不能寐。青学是个小地方,从城东走到城西最多1个时辰的脚程。长年累月,人来人往间,自然面熟。不二倒不是担心自己身份被揭穿,反正到时候也不是丢他自己的人。反倒是这来者何人…
“此人当下固然身居偏远,实则乃朝中要人之家眷,故要好做款待。”当时,幸村老太爷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说的有板有眼,笑得奸奸邪邪。
无奈,步履蹒跚,无精打采的迈回卧房。不二顺势一头栽倒在床上。任由脊背直直的撞向红木床沿,生生的记忆,生生的疼。
“朝中要人之家眷…搞不好还真是…”
“起来了。”朦朦胧胧间,不二感觉有人在推耸自己。
“起——来——啦——”
“嘣——!”电光火石间,不二连人带被褥,一起被掀翻在地。不过他暂且不想去追究是谁拉他下的床,其实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某个丧尽天良的混蛋。在落地的一瞬间,不二只是略微感到奇怪:从这么高的床上摔下,怎么感觉不到疼呢?
“哎哟…”惊闻身下幽幽地传来痛苦的□声,不二连忙起身,再一次连人带被褥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到靠床的一旁。
幸村穿着睡觉时的白色小里衣,云鬟半散,双脚做菩萨状盘在原地,正用右手揉着左肩:“真是的,睡得跟死猪一样…”
不二这才发现,原来今时不同往日。以往都是幸村先行起来洗漱过后(可能也是晨读过后,当然,仅仅是可能),才会慢悠悠地、怡然自得地去叫自己起床。而今天…不二望望身下地板上依然铺展开的被褥,再望望幸村略带倦意的脸和打扮。显然,幸村也是刚刚睡醒。
“你干什么啊?”哀怨的剜了幸村一眼。不二下意识地觉得,这时候应该装装可怜。
“梳洗打扮一番,然后跟我去琅嬛阁。”
“琅嬛阁?你们幸村家是在藏书的地儿待客的啊?”不二反应很迅速的表达了自己的无知与不解。
“唉…”幸村扶额,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有朋自青学来的日子。”不二乖乖的回答。
“五月十五,晒书日。”幸村耐着性子给他解释。
“啊?还有这么一说?”
“你刚来我府上时,我就告诉过你,今天是我们家祖上一直沿袭下来的晒书日。”
于是不二的记忆晃晃悠悠地就飘回到了一个多月前,初次拜见过幸村一家老小后的那个傍晚。彼时的不二正在幸村的带领下,慢悠悠地踱过耸立于东院最南面的琅嬛阁。而彼时的幸村正指着这琉璃铺瓦、红墙八角顶的前朝建筑对着自己身边的新人滔滔不绝、诲人不倦:
“这琅嬛阁是我家最大的书斋。如你所见,幸村家是立海有名的书香门第,所藏之书数以万计,除各房兄弟私藏之外,几乎所有图书俱安放于此。只不过平时这里少有人问津,就连我要书,都只是差人来取。只在每年五月十五天气初暖的时节,我们家会有晒书的习俗,那时候各房各院的兄弟都要前来聚一聚,沾些文墨之气。你平日里闲暇时亦可到这来打发打发时间…”
“哦…我倒生生给忘了。”记忆之门终于开启,不二懵懵懂懂地作了然状。然后,电光火石间,洞悉,狂喜,镇静,一气呵成。两秒后,抬头,换上无比无辜的眼神又开始发问:“那不是会跟待客冲突了?”
“不冲突,”幸村一开口就将不二心中刚刚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