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正巧有“软骨头”,被捕的当天,北平站就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串珍贵的人名和联络方式。
然而,让陈公恕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行动队明明提前安排了极其周密的搜捕计划,可昨天的行动,几拨人分头行动,可冲到共党隐身的联络点,都是差了一步,堵着了热被窝,却没有堵着人――人;一袋烟或者一顿饭工夫之前,就接到报警撤退了。
内奸!北平站内部有共产党奸细!对这一点,陈公恕心里明镜一样。
谁呢?陈公恕看着坐在长长的会议桌两边一边等着开会,一边窃窃私语的下属们,心里犯着嘀咕。
右边第一个位子上,副站长袁朗悠闲地把玩着一只美式打火机,这家伙最近同美国顾问走得挺近,隔上几天就从美国人那里整一个打火机,美其名曰“收藏”。自打自己从南京“空降”到北平站坐上站长位置之后,尤其是戴老板神秘死亡之后,这位曾经的戴老板爱将便一直以只闻只开会、不说不打听不掺和的“二只三不”姿态行使副站长职责,业余时间的第一爱好,似乎就是收藏,收藏红酒,收藏军刀,当然现在是收藏打火机。
其实,袁副站长的表现,挺对陈公恕的胃口。他也知道,袁朗不是久居人下之徒,果然,前几日已经从南京接近毛局长的朋友那里得到消息――袁朗马上就要调往香港,负责香港站的工作。而另一条来自国防部的消息是,袁朗虽然是上海青帮出身,但是祖籍是广东人,和郑介民攀得上老乡。在陈公恕心里,袁朗和他一样,精于仕途,升迁第一,跟南京联络紧密,而北平站剿共的事他从来是带搭不理很少过问,内奸跟他是沾不上边的。
情报处长?是自己带过来的老部下,不可能。
行动队长?马汉三的旧人,对党国倒是愚忠得可以,就是头脑简单了一点,或许被共产党利用,不是没可能。
机要室主任?那是个人精,也是南京空降过来的,是毛局长的浙江江山老乡,军统从戴老板那会儿就传下来的惯例,机要译电这一块,不是江山人绝不用。毛局长的人怎么可能当内奸?
那么?会是谁呢?
陈公恕冰冷的目光扫过面前那张长会议桌两侧一溜官员。
右侧最后一个位置空着,那是情报处副处长齐桓的位置。情报处长会前已经向站长汇报过,齐桓今天一早就带人出外勤了。
陈公恕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身旁一直低着头玩着打火机的袁朗的眼睛不易察觉地多眨了几下,很快就又恢复平静。
1947年的冬天。
北平的夜晚寒冷而萧瑟,天一擦黑,街上几乎没了人影。
偶尔有一两辆黄包车从胡同里穿出来。
偶尔有一两个急匆匆的人影,缩着手赶路。
不过,六国饭店,东交民巷跟前门大街的路口处,那座四层小楼却是北平城里数得着的灯火通明夜夜笙歌的地方。
袁朗嘴里叼着烟,晃悠着走进六国饭店的酒吧。
吧台里,一位精干的中年服务生正起劲地晃着酒瓶给客人做鸡尾酒,看见袁朗过来,客气地点了点头。
袁朗晃到服务生面前,敲敲桌子,“Tony,老规矩”。
那个叫Tony的服务生会心地笑了一下,头也不回喊了一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袁朗低着头无声地笑了。
Tony是他到北平之后中央派给他的联络员,不仅负责他与组织的联络,而且也主动负责“提升他的品酒水平”――Tony同志固执地建议袁朗应当喝苏格兰威士忌这种强劲有力的酒,因为这种酒适合他。
Tony据说抗战前一直在上海的酒吧里当服务生,学到了地道的调酒功夫, Tony很向往地说过:革命胜利之后,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建设一座中国人自己的葡萄酒工厂。
Tony很典型的上海人的长相,白净清爽,有点发福,却不那么臃肿,倒显得可亲,很多老外都喜欢他。
而袁朗,不接头的日子也喜欢坐在一边看Tony调酒。Tony笑起来竟然也有一对酒窝,只是那对酒窝有些大,在Tony发了福的大白脸上,更像是两个坑。
但是那酒窝,还是让他楞神,让他想起一个人。
“袁站长,您的酒。”
袁朗接过酒杯,抿了一口就放下了,眼睛看着酒杯,象是在沉思的样子。
“克公来电,让你注意隐蔽,保护自己,调任香港对咱们很有利,今后国统区的进步人士许多都要从那边转移。” Tony一边灵活地调着酒,一边低低地说着。 (注:克公即李克农)
袁朗转动着脑袋,眼睛依然看着酒杯,象是在观察酒的色度,“北平站城工部那条线的同志可能暴露了。你得帮我准备。联络平西情报站的人安排他们撤退。”
“袁朗,克公的意思是让你最近不要有行动,香港那边还有很多大事。”
“你放心,我明白。这儿的事也不是小事。”袁朗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Tony正在调制的那杯鸡尾酒,笑着扬了一下头。
齐桓看着望远镜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突然有些感慨――南京一别,已经六年多了,那个优雅的清丽的影子一直藏在心底,从不敢想像会有一天能够再次见到。
更没有想到,再次看见是在军统监控中的协和医院附近的杂货铺。
地下电台案中的叛徒相继供出了好几个联络点,齐桓情报送得及时,人员和材料都安全转移了。
只是这一次,是行动队的特务昨天连夜审讯的新成果,齐桓一早上班,就被情报处长派了差,上了车却还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
齐桓心里知道,前几次抓捕失败,一定引起了怀疑。站里这回换了策略,审出情报的人呆在站里一个也不许出去;被派出去监控的,一个个根本不知情。
协和医院旁边的田记杂货铺,什么都卖,点心水果和奶粉、花圈鲜花和寿衣,反正医院里用得着的都有卖的。老板是个戴眼镜的小老头,看着一点儿都不起眼。
行动队的孙大头说,“投诚”的共党交待:他不能确定这家是不是北平地下党的联络站,但是他有一回他到协和医院看病,偶然发现他认识的城工部领导进了这家杂货铺,呆了好长时间才出来。
“那为什么不直接抓捕?”齐桓面无表情地放下望远镜。
孙大头站在齐桓旁边,幽幽地说:“站里的意思是监控,放长线钓大鱼!别象昨天那样,打草惊蛇。我们队长估计,共党绝对想不到这个他们自以为秘密的联络站被咱们盯上了。”
齐桓的心越听越紧。
孙大头一直盯在他身边,连上个厕所买包烟都要凑热闹。明摆着,站里对他不放心。或许昨天的几次抓捕失败,敌人在内部排查了一遍,已经怀疑到他头上。
齐桓心里清楚,暴露,是迟早的事,从接受成才的邀请,到西安站和共产党地下组织接上关系之后,他就知道会有暴露的一天。
两天前,北平地下电台被破获,他当天晚上就把情报送了出去。第二天,他又找机会,在去抓捕的路上找机会打了一个关键的电话。
雁过寒潭,总是要留下影子的,齐桓自己也是特工出身,深知再机密的行动也是有迹可寻的。
今天的行动这么突然,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对面的杂货铺的一举一动都被对面茶馆二楼包厢的特务们看得一清二楚,杂货铺里的人,却毫不察觉。
当望远镜里出现林樱美的身影时,齐桓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节奏。
林樱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为什么从南京到北平?她是偶然进去还是?齐桓不敢往下想,却不能不去想:有一种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林樱美也是组织的一员,她是进杂货铺接头的。
齐桓镇静地看了一眼孙大头,孙大头似乎并没有表示出对那位从杂货铺出来又走进医院大门的女士有太大的兴趣,一上午,有很多人都是这样,买完东西进了医院。
倒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吸引了孙大头的目光。那个女人,烫着大波浪,穿着鲜艳的缎面棉旗袍,扭着粗粗的腰身,劲头十足地蹬着高跟鞋,掀起蓝色的挡风布帘,进了田记杂货铺。
不一会儿,又扭着腰昂着头拎着几个点心盒子出现在门口,她有点费力地挑起帘子,却没有立刻走,拧着眉毛,大声冲里屋嚷着:“我说老板,您这破帘子该换了,油乎乎的,弄我一身脏!人家刚做的新衣服!”
嚷嚷完了,才恨恨地扭着进了协和医院的大门。
屋里的老板闻言有些吃惊,盯着胖女人的背影楞了一会儿,急忙摊开胖女人刚刚付的法币,一张卷着的纸币里,果然夹着一张细细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已暴露,速撤,医院太平间门口有人接应。
老板把纸条捏在手心,回身去了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幅桃红的新门帘。老板走到门口,吩咐店里的伙计把旧门帘拆上,换这幅新的。
伙计心里嘀咕着“老板也太听那位胖太太的话了”,手上却不敢马虎,不一会儿,新的桃红的门帘已经挂了上去。
《青山遮不住》第三十一章 中
协和医院的后院,太平间门口,停着一辆刷着红十字的破旧救护车。
胖女人扭着腰身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驾驶室,气急败坏地揪头上的假发套。
“喂,Tony太太,您的戏还没演完呢?干吗急着卸妆啊?”司机的座位上,一身医院护工打扮的袁朗斜睨着眼睛,坏笑着看着女扮男装的Tony。
“呸,你怎么不演?唉哟,我的脚啊!该死的高跟鞋!” Tony呲牙咧嘴地揉着脚。
“Tony,干得不错,你回头看,田老板行动够快的,已经过来了,我估计杂货铺有直接到医院的后门。”
Tony转过身,田老板的身影正转过一栋小楼,往太平间这块走。
“报警的红布帘已经挂出去了,再来这个联络点的同志发现换了门帘都不会进来了。不过,今天白天,有一个同志来过,特务会不会盯上她?”田老板走得急,腿刚迈进救护车的车厢,就喘着粗气汇报,看着摘下了头套却仍然穿着女装的Tony,又接着说,“这位同志,装得真像,要不是你那句换布帘的暗语,我真没想到钱里有纸条。”
Tony“哼”了一声,白了田老板一眼,“城工部刘部长说,只要说换布帘,你就啥都明白,还真是。”
听到田老板的话,袁朗却皱起了眉头,“田老板,你刚才说白天有一位同志来过,谁?能找到她吗?”
“能,她就在协和医院,外科大夫,林樱美。”
“林樱美?”听到这个名字,袁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咬着嘴,思考了一会儿,转头看着Tony,“Tony,你还得跑一趟,去外科挂个林大夫的号,通知她立刻转移。”
“明白!”Tony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手脚麻利地戴好头套,跳下车。
“等等,你告诉林大夫,就说扬子江在楼下等她。” Tony听到袁朗的叫声停下脚步,看见袁朗的眼睛里有一种他没有见过的担忧与温情。
时间渐渐过去,杂货铺门口人来人往,没有半点异常。
孙大头举着望远镜看过来看过去。
齐桓翻着报纸,抬头看了一眼孙大头,装作不胜无聊的样子开口:“大头,干耗着也不是个事,要是今天没有行动的话,我带个兄弟去医院里头走走吧?”
孙大头放下望远镜,盯着齐桓看了半天,似乎想看明白他的真实目的。
齐桓坦然地接受着孙大头目光里的探询,肚子里却在想着对策:自己被盯得死死的,既不能给杂货铺报警,也不能打电话给上级通知,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没有证据,怀疑永远只是怀疑。刚才林樱美进了协和就没有出来,或许到医院走走,能碰上她。
林樱美是一年前从天津调到北平的协和医院,她大学时代的恩师已经是这家著名医院的院长,早年恩师也曾经和林父同过窗。
日本战败,林父因为同日本人的关系差点进了监狱,幸好医术高明,给国府一位要员治好了病,那位要员投桃报李,悄悄地把林家转移到天津。
抗战胜利没几天,袁朗就消失了,临行前曾经向林樱美告别。袁朗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五年的时间,并肩战斗,汹涌的人潮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解彼此,信任彼此,亦真亦假的追求,在别人的眼里的确是真的,在彼此的心里却明白,有一层纸,很薄,却把爱情和友情清晰地隔开了。
“对不起。”袁朗的笑看起来有些苍白,语言似乎更苍白。
“多保重。”林樱美看得出他那份苍白背后的悲凉。爱,不能相守,他和她一样,自愿为信仰牺牲,也自愿背负爱的枷锁。
袁朗走了不久,林家就搬到天津,林樱美也想离开那座留下美好青春和无望爱情的悲情城市,于是向上级请求到天津工作,她的组织关系转到北方局。后来组织上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