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挺拨高大的身体在初冬的寒风中标杆一样地耸立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对着眼前的绵延青山,最后却吟出一首辛词。
“都说辛弃疾是大英雄,可一腔报国才情只能对着山水倾诉,谁能知道他心中的苦衷呢?成才,你说,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英雄?”
成才迟疑了片刻,高城的问题有些突然,这个一向朗阔乐观的职业军人此时的提问分明投射出几许内心的纠结。
“我觉得,英雄是活在人们心中的人,不一定是朝庭诏书里赐了名号的,也不一定是写进史书立了石碑的。您看,咱们眼前这片青山北面,就是豫东平原,大哥和36师的数千将士就战死在那里。我听说当地的老百姓收敛了他们的遗骨,砌了一座大坟,虽然连块象样的墓碑都没有,可是每年清明,老百姓都会到那里烧上一点纸,洒上几杯酒,在老百姓的心里,他们就是英雄,保家卫国的英雄。”
听着成才的话,高城没有转身,看着一点一点被夜色浸墨的群山,沉思了好久,才缓缓开口, “这儿离大哥殉国的地方很近,部队驻扎在此之后,我就让马小帅去找那座坟,可是,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是共军的地盘了。”
说罢,高城怅然地抬起头,遥望着那片青山,北面的平原,是他这些年来日思夜想去烧柱香的地方,然而现在近在咫尺却无法如愿。
“听说,那儿驻扎的共军长官叫史今,是二哥黄埔的同学?”
成才已经和二野敌工部的侦察员在附近镇上接上了头,高城和史今的关系他心中有数,而且,此刻他身上就藏着一封二野某师政委史今写给高城的信。
高城点点头,脸上滑过一缕对往昔的追怀感念,那缕难得一见的温情在高城那张英武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却又被军人的冷静和理智遮盖住了。
“对,我们都是四期的,不过我是炮科,他在步科。他是东北人,人很温和,也有才华,学校里很多文艺活动都是他操持的。”说到这儿高城停了一会儿,眼神有些飘忽起来,里面有一些成才不熟悉的似乎不属于高城的东西现一晃而过。“广州的那段日子真的让人怀念啊,年少轻狂,幸福时光。可是没想到,民国十六年他跟着共产党跑到了南昌。算起来,在广州分手到现在有二十年了!”
在成才的印象中,高城和高国兄弟俩有着迥然不同的个性,高国长兄为父,从军之路走得艰辛,因此性格沉稳大气,威严却又亲切;高城黄埔出身,少年得志,仕途平顺,所以性格奔放大气,热情而又正直。高国是内敛的,高城却是张扬的,象今天这样面对苍茫青山发问“英雄是什么?”,象方才这样带着温情回忆昔日同窗幸福时光的场景让成才陌生,也又让他心动:这个与往常不同的高城现在一定进行着与往常不同的思考,或许这会是起义工作的切入点?
“二哥,有没有想过你们两个人见面会是什么情景?”成才看着高城的脸色,小心地问出一句。
高城楞怔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成才用他狙击手的眼睛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些迷茫和挣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有些艰难的回答,“敌我双方,谈何见面?见面也只能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
有些伤感,有些无奈,这样的高城让成才心有不忍,甚至有一种冲动,掏出缝在上衣衬里里面的密信递给他,告诉他:这是你那个同窗好友的亲笔信,你们曾经一起在黄埔的操场上唱过那首国民革命军的军歌,你们曾经一起大声地喊过黄埔军校的口号,其实你们的理想是一致的,都是想让这个国家富强独立,这个国家的百姓富足快乐。你们也曾经是共同抗日御敌的兄弟,为什么不放下心中的执念,还要再为这个腐败的失去人心的政府卖命?而不是携起手一起为 建立一个平等民主的新国家而战斗呢?
多年地下工作磨砺出来的理智让成才生生地忍住了情感的冲动,他什么也没有说,静静等着高城情绪的平复。
“师长,咱们该下山了,情报处徐处长约好了下午向您汇报工作。”高城的副官马小帅急急地从稍远处停车的地方走了上来。
那一年武汉会战之后,成才接到命令带伤回重庆,接受军统的任务,加入齐桓的小组到了敌占区,马小帅则留在了高城的部队。
成才慢慢走到马小帅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师长难得出来一趟,咱俩先下去等着,让师长自己待会儿。”
马小帅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高城,跟着成才慢慢往山坡上停车的地方走过去。
“小帅,你刚才说那位情报处的徐处长,是不是叫徐起帆?”成才像是有些无心地问了一句。
“可不,徐起烦,烦死了,他那张帆一张起来,就有人要倒霉了。师长顶讨厌他了,成天在队伍里乱窜,看这个人看共军探子,看那个人象共党特工,在他眼里,115师个个都值得怀疑。”一提到徐起帆,马小帅就一脸深仇大恨,眉头都拧到一块儿了。
看着马小帅真诚的气愤,成才乐了出来,“他是正牌军统特务,武汉干训班出身,我还给他们指导过射击呢,见了面,他得管我叫一声教官!怎么,平时受他的气了,下午见着他,我给你找补回来!”
“好啊,成哥,你来了真好。师座挺厉害一人,可就是不敢得罪他,怕惹毛了他,师里的官兵们会被他找个理由陷害。可总这么退让,师座心里憋屈死了。”
听着马小帅的话,成才侧头又向高城站着的地方回望了一下,苍茫暮色里,那个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的落寞。“年少轻狂,幸福时光”,高城刚才念叨的这句话突然在心头梗住,恍惚间,时光转悠回1932年的上海,淞沪抗战中受伤的自己,正躺在87师的伤兵医院里,活泼靓丽的护士长高梅馥清亮的嗓门在院子里洒下无拘无束的笑声,她的二哥高城和小妹妹梅生站在自己病房的窗前,笑嘻嘻地看着自己。那个时候的高城,意气风发,热情乐观,身上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尽管那不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年少轻狂”,自己的年少轻狂留在德意志的土地上了,但那的确是一段平静的幸福的时光,是自己投身革命之后艰难岁月里弥足珍贵的幸福时光。
马小帅到底是个活泼的性子,郁闷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成才大哥,我现在可想许三多和伍营长他们了。那一年,咱们剩下的人分了三路撤退,他们那两路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三多哥的消息???对了,成哥,我和师长在重庆见过伍营长,是刚刚光复不久,他跟着胡宗南长官从西安到重庆,他好象挺受器重的,见着师座,也挺客气的,可是师座没给他好脸色。”
从小帅那儿听到伍六一的消息,成才有些震惊,这件事情,高城没有告诉过他和梅生,听小帅的意思,应该是高城在心里把梅馥的去世归罪于伍六一的“薄情”上了。
豫东战场一别近十年,那一声“银刀”同志的呼唤也有些遥远和陌生了。然而,推已及人,成才能够理解更能体会伍六一的处境和心情。他也算是六一和梅馥感情的见证人,六一是那样一个抱朴守义的人,梅馥对他倾心就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点,所以至死不渝;也正是这一点,六一才隐忍着思念与歉疚,承受着误会和责难,依然坚守信仰和使命。和六一相比,自己和袁朗是幸运的,有机会说出爱,有机会感受爱,有机会从容地告别,有机会分享灵与肉的快乐。
“你们师座可能对伍营长有些误会。”成才的声音有些发闷,暮色里沉沉地带着些回响。
马小帅有些疑惑地看了成才一眼,“误会?也许吧,我跟伍营长不太熟悉,不过,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呵,小帅,你这话听着象是许三多说的吗!”马小帅随口的表达不经意地勾起了成才对发小儿的思念:三呆子,快十年了,我知道你一定活得好好的,你还跟过去一样吗?
高城的司机是个急性子,美式吉普驶进营区大门的时候也不见减速,横冲直撞地径直往师部营房开过去,没成想,一处拐弯处几个军官正聚在一起说话,差点撞上。只听见“吱”地一声刺耳的刹车动静,后座的高城和成才脑袋都差点撞上前座的靠背上。
“怎么回事,开会也不选个好地方,杵路边站岗呢!”高城的大嗓门带着愤怒在营区里响起,“马小帅,去看看怎么回事!”
马小帅急忙下车,跑过去询问了几句,又匆匆回来,“报告师座,是独立团的几个军官。”
“独立团?”高城的眉头听见这几个字,明显地皱成一团,“都谁啊?”
“报告,是甘小宁团长,还有他们团里的几个军官。”
高城的眉头在那儿纠结了半天才舒展开,“小帅,你去跟甘团长说,让他等会儿到师部来找我!”
成才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知道,独立团是115师从西北军收编过来的,铁路介绍过:西北军曾经是杨虎城的部队,里面有不少隐蔽下来的党员仍然在坚持活动。从高城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这个独立团不让他省心。
《青山遮不住》第二十九章 上
作者注:历史上有两个西北军,大西北军是冯玉祥的部队,卢沟桥抗日的宁哲元部就是大西北军所部。西北军中喜峰口抗日名将、后来做到三绥区副司令官高位的何基沣抗战时期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冯蒋大战之后,大西北军被彻底打垮,余部被中央军缩编。何基沣部解放战争中起义。
杨虎城的17路军被称为小西北军,队伍达到6万多人。西安事变后,杨虎城被逼出洋,17路军撤消,缩编为38军。1946年孔从周率38军起义,投奔晋冀鲁豫军区,被改编为西北民主联军38军,归陈赓谢富治兵团指挥。西北军从此进入解放军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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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小宁站在路边,看着高城的美式吉普呼啸着从自己身边绝尘而去,坐在后座上的高城面无表情,车上还坐着一个陌生的上校。
甘小宁的心有些乱,莫名地有些紧张。自己是不是太大意了?刚才接到三营长的报告,说是营里一个弟兄藏在铺底下的绿洲报丢了一份,脑子一急,就跑到三营跟几个骨干商议此事。
绿洲报是西北军内部进步官兵中油印的小报,内容主要是介绍一些进步思想,西北军被中央军整编之后,这份报纸顽强地随着隐蔽下来的进步官兵一起秘密流传下来,薪火一样传递着信念,寄托着忠诚,也凝聚着一种属于向心力――他们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但他们不想失去理想,这份小小的油印报纸是抱团取暖的火种。
被115师收编,甘小宁开始还是很高兴的,他早就听说高国高城兄弟是抗日名将,为人正直,接触之后,也的确能感觉到高城对他们与他带出来的部队一视同仁。但是,不久前,国防部、军统还有蒋经国的人民服务队都纷纷向前线各部队派遣特务,名为督战,实质上监控官兵,防止共产党渗透策反。
115师的情报处长徐起帆是军统特务,同时也兼任115师人民服务队队长,老奸巨滑,心狠手辣,大权在握,有蒋经国的授权,可以不经军事法庭随意执行枪决。他来了之后,在各团收买“密探”,独立团原本铁板一块的团结似乎也出现了裂缝,绿洲报的丢失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这正是甘小宁忧心忡忡的地方。
他原本是想在115师站稳脚跟,和其它团的军官接触,发展一些进步官兵,事实上近一年来他已经稳步实施着这个计划。不过他还有一个大胆的计划。那就是摸清高城的思想,争取做他的工作,起义投诚;如果高城不从,那么他可以以独立团作基础,联络发展进来的其它团的进步官兵,发动“兵变”,肋迫高城起义。
这个计划来源于去年孔从周带着38军起义成功。甘小宁曾经也是孔从周的部下,若干年前西北军整编过程中,他当时所在的团没有编入38军,也就失去了一起起义的机会。
但是今天,一切都显得有些奇怪。
绿洲报莫名其妙地丢了;
自己和几名营长商议此事时被高城撞见;
高城的车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上校;
刚才师部安插的一个自己人传来口信说:徐起帆正在师部等着向高城汇报。
甘小宁听着自己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他咬咬牙,似乎想按住要蹦出来的心脏,默默地对自己喊了一声:甘小宁,冷静,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给西北军丢脸!
“成处长,成教官,在前线见到你可真受鼓舞啊!”
车刚停稳,成才正准备推车门下车,就听见高城的师部门口,冲着自己的方向传来一个不熟悉的夸张声音。
成才抬头一瞥,有些面熟,脑子里飞速地闪过武汉干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