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没有立刻说话,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起边上放着的毛巾,轻轻擦着成才额头的冷汗,神情中带着一种宠溺和怜惜,擦完汗,放下毛巾,才伸着右手的拇指在成才眼前晃晃,语气里已经是他一贯的调侃,“真是狼崽子,牙劲挺大,瞧瞧这牙印,这可是名符其实的狼牙!”
听到“狼牙”的说法,成才随即会心地一笑,林樱美却是楞了一下,才突然想起那天发往延安的电报里,成才的代号正是“红狼”。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该多好,几个朋友,同志或知己,不必纠缠政见与派别,不必争论是非与功过,不必藏着掖着苦撑苦熬,在江南乡间的秋雨中,煨一锅热汤,烤一炉热炭,听一曲高山流水,和在意的人相守该多好!
可,这是民国二十九年的深秋,正是抗战最艰苦的阶段,美国人还未参战,苏德战争也没有开打,中国人仍然是在孤军奋战苦苦抵抗。大片国土沦陷,中华民国偏居西南一隅,西北分属延安和胡宗南的战区,整个华北已经没有国军的队伍,八路军在日军的夹缝里进行着游击战,华中只有部分地区还在国军第四第五战区手里,整个华东――苏浙沪的鱼米之乡只有零星的新四军游击队活动。
无论对于他们中的哪一个来说,心里无比留恋,但头脑却分外清楚:局势瞬息万变,环境只能是越来越险恶。
袁朗已经让老白催促重庆方面尽早跟共产党联络,成才和齐桓要安全出城,唯一可以倚重的武装力量是共产党的江东游击队,他们熟悉水路和山路,可以把成才他们安全护送过江并送到安徽境内的第四战区。
一个应该已是死人的抗日分子久藏汤山别墅是麻烦的,但是麻烦的并不是来自于徐恩峰和日本人。
虽然徐恩峰一直没有说什么,但袁朗深知老辣的徐恩峰只是在给自己留一手――利用袁朗和军统一定存在着的关系跟重庆搭上一条当退路的桥,通过违禁药品及军火交易赚上一笔,适当的时候提供某些重要情报换取一定安全保证等等。
不过,这一切,袁朗只做不说,徐恩峰只看不说,大家却都心知肚明,互相挚肘而相安无事。(注:徐恩峰身上揉了好几个人的影子,了解那一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大汉奸周佛海主动跟重庆联络提供情报,战后免了一死,当然,那个著名的《色戒》汉奸原型丁默村也是如此。)
徐恩峰不说,日本人自然不知道成才是真死还是假死,小原还一直在那儿感慨成才死得平静从容呢!
麻烦来自于两个小人物,极小的人物,和营救事件毫无瓜葛也毫不知情的汤山镇上的一个伪保长和一个立功心切的皇协军连长。
《青山遮不住》第二十四章(上)
提起汤山,这个南京和镇江之间的小镇子,江苏人都知道,那里是出了名的“泡汤”的地方。泡汤就是泡温泉洗澡了,汤山温泉古来有名,抗战前出的一本《南汤山志》一书中,江宁人金世和的《汤泉赋》就写道:“金陵之有汤泉也,吴国元精,钟山瑞气,分清凉而上蒸,濯雨花而成沸……”
这汤山温泉得天地所赐,一亿多年前的晚侏罗纪末期,汤山温泉就已经形成了,辗转到了民国,尤其定都南京之后,小小的汤山就成了政客与富商竞相往来之地,泡汤成了时尚的交际手段。抗战之前,汤山镇上,沿着镇大街两边,大大小小有数十家温泉池子;汤山处于茅山山脉之中,风景又很秀美,于是达官贵人们更是在汤山一带建造温泉别墅,蒋介石夫妇在汤山就有一座人称“陶庐”的西式别墅。
林家的别墅造于民国初年,是林樱美的祖父所建,林家祖上早年从福建到金陵做官,后代定居江宁。清末国运衰落,林祖父不再做官,汤山一带自古出上好的石材,有着福建人天生的经商头脑的林祖父看中了这个好生意,悉心经营之下,建筑石材生意越做越大。林祖父还是个开明的人,不仅送儿子去日本学医,还在汤山镇附近修了一座西式的别墅,小院春回,幽静清丽,里面也有设计精美的温泉池。林樱美是在汤山别墅跟着祖父母渡过的童年,她父亲从日本回国之后,把别墅的二楼房间都改成日本风格,那时林老爷子已经去世,而汤山镇的温泉池子里泡着的已然全都是日本人了。
日本人是个喜欢泡汤的民族,于是抗战时期的汤山镇,便有了与时局不衬的虚弱的繁华。镇上虽说只驻了皇协军的一个连,但是因为此地毗邻茅山,那里新四军游击队活动频繁,所以,汤山镇附近不远的句容县就驻有日本的一个3800人左右的联队。
民国二十九年的汤山镇看上去比战前还热闹,一家挨着一家的汤池,红火得很。伪保长汪用三虽说只是一个小的不起眼的官,但是他手上管着的地界冒的可不只有温泉,还有油水。汪用三这两天觉得自己有右眼皮老跳,“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他暗自高兴,不定哪儿又有油水捞了。
他正得意地在汤山老街上闲逛,一条小巷子里,一个生人的背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人很高大,很结实,正蹲在卖鱼老张的木盆前面挑挑捡捡。汪用三凑得近了些,看到了那个人的侧脸:这个人从来没见过。他管着的那些个老住户,家里没听说来什么亲戚朋友;要是泡汤的客人,决不会跑到老张这块来买鱼,那么他是谁?
买鱼的生人走了以后,汪用三赶紧上前,从老张嘴里打听到这个人住在镇外,买过两回黑鱼了,还跟他打听过鸽子哪里有卖,汪用三就留上了心。黑鱼和鸽子是流血动过刀子元气大伤的人才吃的东西,这年头什么人才会流血动刀子?要不是做过手术的病人,要不就是――“新四军游击队?”这个念头一下在脑子里跳了出来,汪用三的心一下跳得好快,然后就是一阵狂喜:如果真是游击队,那就可以拿到一大笔日本人的赏钱了!想到这儿,他立即转身,循着齐桓刚才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齐桓扶成才坐起来,靠在榻上闲聊。离成才脱险已经七天,袁朗和林樱美离开也四天了。这几天,这间别墅就他们两个搭档,炖汤喝汤,聊了不少,似乎比两年来纵横南北除奸杀敌一路相伴的日子聊得都要多。如果说齐桓以前只是对成才的枪法佩服,而此刻他更是在心底佩服这个年青人的勇气与意志,面对死亡的勇气固然可敬,但面对酷刑的意志却并绝非易事。
复兴社时代就进入军统的齐桓,这些年身不由己地卷入两党之争,来来回回见过多少血腥的背叛和惨烈的死难,他不敢说自己的手上没有沾过共产党人的血,即使没有亲手杀过,午夜梦回时他也会惊醒,恐慌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个离重庆军统很远的地方,这个眼下的伪政府的国都,身旁的这个年青人来自和军统一向不对付的军方,齐桓却对他莫名地信任。他对他说着自己的彷徨自己的内疚自己的茫然和挣扎,那个年青人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眼神里却有深深的理解。齐桓觉得很温暖,他在军统憋了这么多年的压抑和苦闷在这个敌后的深秋,在这间温暖的房间里一点点融化成水汽,蒸发到空气里,消弭干净。
“成才,听老白说,重庆在电报里已经明确表示回去后要给你授勋,三等云麾勋章。”齐桓突然想起几天前老白来送东西时告诉他的消息。
“三等云麾,等级挺高啊,那应该是戴笠亲自给我颁发了!不会给我一个人授吧?你呢?整个鱼鹰小组这两年,活着的人可没几个人了!”成才撇了一下嘴,他从内心并不情愿得到这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勋章。
云麾勋章是国民政府的陆海空军勋章之一,因为勋章中心刻有云麾而得名。按照条例,凡陆海空军军人,对于国家建有勋绩或“镇摄内乱立有功勋者”,颁给云麾勋章,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勋章有许多是颁给情报系统的军人的;而真正的作战部队更多的是国光勋章和青天白日勋章,比如36师殉国的高国师长就是追授的国光勋章,而张治中将军则是因为一二八抗战得到了级别更高的青天白日勋章。
正是因为云麾勋章有一条是颁给“镇摄内乱立有功勋者”的,抗战前得到这个勋章的不少人都是踩着共产党人尸骨的铁杆特务,成才内心极其厌恶与他们为伍。
“我?你以为授勋是撮堆卖白菜呢,你的这块勋章可是拿命换来的!我吗,从来都不是戴老板的红人,勋章可不敢指望,只要别因为刺汪行动失败的事拿我问罪就行!”齐桓摇摇头,并没有注意到成才表情的异样。
成才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心里想像着一个共产党员从特务头子戴笠手手里接过特务系统的高等级勋章,该是多么古怪的场面。
突然,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齐桓迅速从地上站起来,伸手从腰间掏出了手枪。不是袁朗和老白他们事先约好的敲门方式,敲门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带着一股子来者不善的劲头。
齐桓侧过头看了一下成才,成才早已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勃朗宁手枪,那是袁朗特地留下的,成才的眼睛亮亮的,齐桓从那里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光芒,那是每次行动之前,成才拿着狙击枪和他分手时都会看到的光芒,那是准备战斗的信号。齐桓心里一定,低声说了声,“我下去开门,我枪不响,你别动。”
汪用三是个精明的地头蛇,他并没有紧跟在齐桓身后走大路,而是走了一条能看见齐桓行踪的和大路几乎平行的山坡小路,所以,老特工齐桓回去的时候,一直警惕地注意打量身后有没有尾巴,但终究没有发现躲在山坡小路上跟踪他的汪用三。
皇协军的王连长在池子里“泡汤”的时间长了点,汪用三终于能够向他汇报“新四军可疑人员”的情报时,离汪用三看见齐桓走进林家别墅已经过去三四个时辰了,不过,王连长立刻从这个“情报”里嗅出了升官发财的味道,当即带着汪用三和一队人马杀向汤山镇外。
齐桓不紧不慢地把门打开,傲慢地扫视着眼前的一个趾高气扬的皇协军连长和獐头鼠目的保长模样的矮个男人,“你们什么人?把门砸坏了赔得起吗,这是上好的花梨木做的。”语气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
齐桓开口这一问的气势立马让汪用三泄了气,事先准备好地语辞都哑火了,只是靠紧王连长,悄悄说了声:“买黑鱼的就是他。”就退到王连长身后去了。
倒是王连长见过些世面,没有被齐桓的架势唬住,“皇协军的,敝人姓王,有人举报你这儿私藏新四军游击队,我们要来查一下。”
“切!”齐桓从鼻子里喷出了声冷笑,“笑话,这旁边几公里不远的句容,就驻扎着皇军一个联队,游击队敢在皇军眼皮子底下活动?还跑我这儿来藏着,这不送货上门吗,游击队脑袋都进水了?!傻子啊?!”
齐桓一串的反问依然没有吓倒王连长,他不紧不慢地说,“老话说,灯下黑吗,要我是游击队的,受了伤,藏在这儿反而是最安全了。”
“游击队,还受了伤的,你可真会编故事!行啊,你有种就来搜啊?”齐桓心一横,索性往后让开了门,做出了个请进的手势。
齐桓的欲擒故纵却见了效,王连长筹躇起来,犹豫着进不进去,万一没有搜出来,眼前这个人谱这么大,没准在南京有什么靠山背景呢?想了一会儿,脸上换上一副笑脸,小心地解释说,“是这样的,我们接到有人举报,说是看见您在镇上又是买黑鱼,又是买鸽子的,要知道,我们这儿的风俗,这些个东西可都受了外伤的人才吃的,本人身为皇协军连长,担着保卫一镇平安的重任,听到这个举报,不能不引起重视啊!要是在我手里溜走了游击队,对汪主席的和平共荣事业造成损失,那我可是失职啊!”
齐桓一边听着,一边心里暗自后悔:当初林樱美就提醒过自己,看来真是轻敌了,不该到镇上活动。脸上却仍然是一副鄙夷的神气,听王连长说完,他才翻着白眼,冷冷地说道,“噢,吃几条黑鱼,吃几只鸽子,就藏了游击队了?切,一群傻冒!知道这房子是谁的吗?”
王连长扭头看着汪用三,汪用三讷讷地说了几个字:“林善人家的。”
齐桓斜着眼看了一下汪用三,“亏你知道是林家的,知道喝黑鱼汤是谁吗?不知道了吧,林善人的孙女婿!知道他为什么喝黑鱼汤吗?人家刚做了阑尾炎手术!知道谁给他做的手术吗?林善人的儿子林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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